第九章第三十三節(jié)道人與將軍三月二十二日
燕忘情的講解告一段落時,周問鶴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朝長城方向投去,當(dāng)然,從他這個位置,肯定是看不到長城的。但是此刻,他的心思仿佛穿透了縣城的重重墻垣,越過了雁門嶺上累累的黃土,飛到了那土夯石砌的龐然大物腳下,看著那堵滄桑的巨墻沉默地延伸進層層迷霧之中?;秀遍g,道人仿佛走在了古老的墻脊之上,偶爾有渾厚的淺吟繚繞在巨墻周圍,唱的是千百年來早已遺忘的調(diào)子,他知道自己要沿著長城去一個地方,卻又說不清那個地方是哪里,他的身前身后只有無名的幽邃。外面的時間在飛速流逝,繁華與灰燼周而復(fù)始,只有自己腳下的長城,帶著肅穆橫亙在死寂之中,猶如時間之外的一座浮屠。 “道長,”女帥低沉的嗓音把周問鶴又一次拉回到了都督府的偏堂,這女子還是那樣面沉似水,沒有被之前自己所說的事激起半分波瀾,“我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是因為,當(dāng)你對這些有一個了解之后,我跟你再說種殃就容易多了。” 開元十八年,燕忘情二十歲,剛跟著玄甲蒼云來到代州不久,周圍的一切對年方雙十的她而言,都是那么陌生而又乏味。在她印象中,那一年僅有的娛樂就是擠在土壘的戲臺下面看當(dāng)?shù)厝俗跃幾匝莸睦鎴@百戲。顯然,雁門郡里純樸的百姓對于官家的梨園戲有著許多誤解,他們更多是在荒腔走板的旋律與怪誕可笑的唱詞中自娛自樂。 燕忘情依然記得看到那出戲時的情景,那是十月底的一天,天氣y沉得很,從云層中濾出的陽光把一切都照成了灰白色,y冷的風(fēng)直往人領(lǐng)口里面鉆。但這依然沒能夠阻止小小縣城的躁動,因為又來了一個戲班。 戲班沒有什么名氣,看他們的行頭,大致就可以猜到他們是從附近村子里臨時湊出來的。不過沒有人會挑剔這一點,反正大家聚攏在一起也只是為了看一個熱鬧。 燕忘情之前在街上見過幾個該戲班的演員,他們是標(biāo)準(zhǔn)的本地農(nóng)民,不是很精明,但也不算太木訥,如果混在縣城的人群里,絕不會有人多注意他們一眼。所以,她和過去一樣,對這次的演出沒有抱太大期待。 這個戲班準(zhǔn)備的,照例是一處原創(chuàng)劇,在這個地方,梨園戲完全沒有規(guī)章可循,因此什么奇怪的故事都能在舞臺上看到。這次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多疑的丈夫,終日疑心全家背著他長出了須腕,最后他驚懼成狂,手提寶劍將父母妻兒悉數(shù)殺死,又將尸體藏于缸中,裝出他們?nèi)疾辉诩业募傧?。故事的最后,一個俠路過他們家瞧出端倪,用隨身的金瓜擊斃了丈夫。俠在下手前有一段長長的唱詞,斥責(zé)丈夫的荒唐之舉,大致是說,世上豈有活人遍體生腕的怪事?只是疑心生暗鬼,可憐了這么多條性命。唱罷之后,俠便一瓜砸碎了丈夫的頭顱,緊接著,他忽然驚叫一聲:“這倒怪了!”原來,他發(fā)現(xiàn)丈夫的腦子里生出了數(shù)條須腕。 “我一直忘不掉這出戲,俠在毫無章法的鑼鼓嗩吶聲中跌坐在地的畫面這些年來反復(fù)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然而可笑的是,直到好幾年以后,我才意識到這出戲的意義。我早就應(yīng)該注意到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在散場回家時候那一張張若有所思的臉。 當(dāng)上玄甲輔帥后,我花了大量的人力去尋找那個劇團,然而,在雁門郡內(nèi)找這么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草臺班子無異于大海撈針。在搜尋中,我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外好幾個版本,這些版本彼此之間大相徑庭,只有一個細節(jié)是所有故事都出現(xiàn)的:人生須腕。乍一聽這似乎很荒謬,但是我隨后發(fā)現(xiàn),對于須腕的恐懼似乎深藏在這里每一個居民心中。在城西五里的一個土丘上,聳立著半塊年代不詳?shù)摹坝任瓷毐保蛟S,它是最能體現(xiàn)當(dāng)?shù)厝四欠N無言恐懼的實物。另外,關(guān)于這個故事的來歷,也是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一個落魄書生夜宿破廟時候連夜寫下,有人說是郡內(nèi)高僧在圓寂時的口述,甚至有人說這是根據(jù)前朝舊案改編而成的?!?/br> 道人聽到這里禁不住皺起眉頭:“燕帥,你有沒有聽說過虛人?那是流傳于三秦之地的鬼談?!?/br> “知道,以前就有傳聞?wù)f,虛人的虛,最早是觸須的須。他們原本與你我無異,但是被喚醒了摩奴的血脈?!闭f到這里,燕忘情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她的面具,“曾經(jīng)有一個天竺大師告訴我,虛人和種殃,原本是一回事,任何人體內(nèi)都沉睡著摩奴的血脈,只是不知為什么,三秦和雁門這里覺醒得特別頻繁,而今年的雁門,更是頻繁得不可思議。” 周問鶴沉吟片刻道:“貧道懷疑,鐵架其實是一口上下顛倒的水井。前隋用它從不知名的高處汲取清水。但是在句注山中,有幾處存放清水的陶罐被當(dāng)?shù)厝舜蚱屏耍鄮浻X得那些清水會是血脈覺醒的原因嗎?” “鐵架是去年底被發(fā)現(xiàn)的,今年初雁門多地就爆發(fā)了種殃……不能說這個推斷毫無可能。不過雁門這個個地方,本就怪事頻發(fā)。我的士兵們相信,扒開縣城的城墻,就會發(fā)現(xiàn)開元年壘上的每一塊土磚上都刻著一個名字,那些是在縣城建立以前就已經(jīng)選定的替死鬼,甚至有些名字的主人到此刻還尚未出生。而這,不過是此地眾多流言中最無害的一個。今年入春后,好幾個偏遠的村子都報告說夜里有三人高的怪物向天揮舞著八條手臂沿著村子巡弋,口吐無人能理解的語言,許多地方被搞得人心惶惶。然而我與田公都不愿意分出人手去對付那些當(dāng)?shù)厝讼胂蟪鰜淼墓治?,最后,迫于無奈,我在十天前派申屠校尉去打探消息,不料卻一去不返,”女帥頓了頓,神色有些傷感,“道長,申屠校尉是被什么武器所殺?” “一把橫刀,極長,極窄,刀刃部分好像淬進了銀,亮得不可思議?!敝軉桗Q索性把十八日晚棧里遇到剝?nèi)诵敖痰氖乱徊⒑捅P托出。當(dāng)燕忘情聽到身背橫刀武功高強的黑衣人部分時,臉色微變:“不瞞道長,蒼云上下正在尋找此人,他不但涉及申屠校尉的命案,蒼云另有兩條性命也正系在他身上。道長對于這個人還知道些什么?” “所知不多,不過,一個唐門的卿也在找他,稱他為叛教者?!钡廊苏f到此處,發(fā)現(xiàn)越說越遠,急忙言歸正傳,“燕帥,七秀路櫻在雁門失蹤這件事,你們真的不知道嗎?” “前些日子,縣城里確實來過一個七秀弟子,但她只是在城里四處尋訪郎中,我們也就沒有過多留意她。不過……如果她是在調(diào)查種殃,有個地方我想她一定去過。” 注:天寶元年該代州為雁門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