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的夏天又來了。知了兒從早到晚鳴叫個(gè)不停，似乎嗓子不會(huì)啞，叫得人甚是心煩意燥。毛辣蟲吞噬著紋絲不動(dòng)的梧桐樹葉兒，一片片都鏤成空了。地上滿是蟲屎，還有蟲子掉落下來被人踩扁的糊狀?；鹄崩钡奶栆恢睍竦酵恚块g里悶熱得如同蒸籠，即便電風(fēng)扇對(duì)著吹，汗珠兒也不停地往下掉。

    每到黃昏，阿明賣完魚回家來，便燒菜做飯。這幾天江大媽全家回鄉(xiāng)下去了，他便要升煤爐、燒開水。那公用間沒電風(fēng)扇，更是悶熱，加上散不掉的煙兒，他會(huì)出汗，渾身渾腦就汗如雨下了。

    飯燒好了，菜切好了，等著小露回家來的空隙里，阿明就將大腳盆端進(jìn)房里去，接了自來水，加一瓶熱水，洗起澡來。洗好后，就用剩水拖地板。

    這天，他想給房間降降溫，便先潑了一盆水在地板上，然而從前頭往后頭拖。正拖著的時(shí)候，樓梯上響起了“嗵嗵嗵”的奔跑聲，阿明走到門口一看，原來是樓下醬酒店的老板。

    “媽勒個(gè)В！你的汏浴水都流到我的棉床上了！你去看看，枕頭上面都一塌糊涂了！”

    那家醬酒店是夫妻承包的，晩上睡在下面的閣樓里。那閣樓正好在阿明放沙發(fā)、冰箱的位子下，而這地方的地板有點(diǎn)霉破了，縫兒有些大，加上水池邊的柱子塌過，便有點(diǎn)兒傾斜，所以水都從這里流下去了。那老板年紀(jì)和阿明差不多，但要高出半個(gè)頭，人也壯實(shí)。他一副兇相，開口就罵。

    “老板，有話好好交說，你開口罵人作啥？”阿明聽到他罵人，氣頭也上來了。

    “老子罵人急個(gè)套？你把老子的棉床都弄得一屎八腳了！”

    “天太熱，今天倒了一些水在地板上，下次我注意就是了?！?/br>
    “那你給老子都去弄干凈來！媽勒個(gè)В！”

    “你再罵一句！”

    “罵你急個(gè)套？媽勒個(gè)В！”

    阿明丟了拖把，一個(gè)晾叉叉住他的喉嚨，推倒在水池上，拎起一拳拷在他的眼睛上。兩人從上頭一直打到樓下。在樓上地方小，阿明賣魚拉車煉出力道的，人又靈活，倒也不吃虧，到了下面，老板人大手長，被他撩了兩拳。這時(shí)金彪、金牛等打牌的、乘涼的人都嗡了上來，你拉我拉，拆勸開了。

    阿明回到樓上，炒好菜后等老婆回來，天都黑了，她還不回來。正望間，老大阿賢來了，剛要問打架兒的事，只聽得樓下乒乒乓乓地響，“打架兒了”的聲音傳了上來。阿明和老大曉得不對(duì)了，抄起小凳、啤酒瓶就蹦下樓去。樓下在混戰(zhàn)，老三阿虎拿著塊紅磚，鼻子里流著血，沖向老板去。老板的兩個(gè)舅佬就住在對(duì)面的元福巷口，也蹦了過來。一場(chǎng)混戰(zhàn)，打得難解難分。

    老板跑回店里，高舉著一把雪雪亮的菜刀蹦向老三。阿明一看危險(xiǎn)，便直沖而上，用力奪過菜刀，“啊”地一聲大叫，上前要劈老板，但手臂被金彪他們拉住了。老板和他的舅佬一看阿明這副要拼命的吃相，都退開一丈外。

    這時(shí)勇進(jìn)派出所的民警騎著自行車來了，收了菜刀，一問情況后，叫他們明天去派出所處理，晚上如果哪個(gè)再動(dòng)手，就是那個(gè)錯(cuò)。

    阿明和兄弟回到了樓上。原來小露回家來，看見赤著膊兒穿著睡褲的老公在門口同老板打架，便先去紅門局叫老大，再去大井巷叫老三。老三蹦將來，見老板躺在巷口的竹榻兒上睡覺，問了小露是不是他后，也不說話，跳上去騎著就是一頓亂拳。老板吃虧了，突然拿起墻頭邊的紅磚砸在了老三的鼻頭上。老三奪過了磚頭，追著他砸，這時(shí)阿明和老大下來了，于是一場(chǎng)混戰(zhàn)。阿明也沒大的吃虧，只是背脊上被老板娘抓得長一條短一條到處是指甲痕。

    第二天阿明賣魚回來，看到老板戴著一副墨鏡坐在店堂里，顯然眼睛被拷壞了。他三天沒去派出所，也沒民警來找他，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不過，阿明覺得臟水流到下面去總不大好，拖地板就小心些，而夜飯吃好后，便端著只臉盆到菜場(chǎng)里去洗澡了。小露也討厭天熱，家中洗洗不方便，回娘家去了。

    春光易逝人漸老，少年歡笑蕩無存。

    憶昔壯志滿胸腹，而今勞碌為家辛。

    寒門緊閉斷舊友，空街急待買魚人。

    何時(shí)脫卻落魄鎖，如魚翩然舒貧身？

    毎到正午，毒辣辣的太陽當(dāng)頭照著，雖然有塑瓦篷兒遮擋，熱氣還是逼進(jìn)來。對(duì)面的貓兒躲在蔭涼處，瞇著眼兒，偶爾睜開來，朝阿明懶散地看一眼。狗兒依舊忙碌著，跑過來，跑過去，一路嗅聞著，然后叼起魚販子吃好丟下的骨頭，警惕地鉆進(jìn)旁邊小區(qū)的鐵柵欄里去。巷頭巷尾幾乎沒有行人了，阿明撲在車架兒上，睡意一陣陣襲上來，眼皮兒重的像鉛兒似的要合攏來，但他不敢豬瞌沖，生怕魚兒死了，生怕魚兒被偷了。

    下午的生意起碼要從三點(diǎn)鐘開始，阿明思量家計(jì)，為了多賺點(diǎn)錢兒，上午便不賤賣，而是希望其他魚販子早點(diǎn)賣光。如果坐地老虎賣得只剩下十條八條、十斤二十斤的，又急著想回家去，他就低價(jià)吃進(jìn)來，好叫他們走。同時(shí)，也希望下午古蕩佬少來幾車魚。這樣魚兒一少，那么價(jià)錢就能賣得好了。

    他感到自家的詩意不像從前那么能天馬行空了，而更像一條漸漸枯竭了下去的溪流了?？墒撬豢戏湃蜗髯詈蟮母珊裕吡ο朕渥⌒┣逅疄⒃诼淠男目怖?，于是趁著中午空閑的時(shí)光，今天搜腸一句，明日刮肚一段，搖頭晃腦做起詩兒來。

    “阿明，在打瞌沖呀！”

    阿明正迷迷糊糊間，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起頭睜開眼，一看是小燕，有些吃驚，便站起來，將凳子讓給她坐。

    “小燕，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有些時(shí)間沒踫到了，我不能來看看你嗎？”

    “能看，能看。你怎么下午不去跳舞？”

    “天太熱，阿芳、春桃下午不跳，晚上叫我出去跳?！?/br>
    “你晚上要看店的，怎么走得出？”

    “那房子租期到了，煙氣太重，也太吵，樓上住家有反映，所以不能繼續(xù)開了。我在找叧外的房子，路上想到你了，便順便來看你了?！?/br>
    這時(shí)有人推著自行車過來，叫賣捧冰。阿明一看箱子里的棒冰沒烊掉，便買了兩支赤豆棒冰，給了小燕一支。

    小燕問了一下阿明賣魚的情況，然后說：“阿明，天介熱，我很想去游泳，明天或者后天晚上你能不能陪我去？”

    阿明記不起之前什么時(shí)候游泳過了，一聽到游泳，想起小時(shí)候大鬧西湖，便有點(diǎn)兒興奮：“現(xiàn)在西湖里可能游不來了，要抓的。”

    “誰說到西湖里去游呀！”

    “那到哪里去游？”

    “到天水橋的向陽游泳池去游?！?/br>
    “不去！不去！”

    “為啥不去？是不是老婆要管，走不出？”

    “老婆這幾天倒是不在家，回娘家去住了。”

    “那正好可以出來呀！”

    “小燕，天這樣熱，游泳池里的人肯定嗡起嗡倒的，萬一被熟人撞見了，家里頭就沒得安耽了?！?/br>
    “你個(gè)木頭！如果傍到熟人，我們可以假裝不認(rèn)識(shí)的！”

    “這倒也是?？墒前⒎肌⒋禾乙心闳ヌ柩?！”

    “我就說沒空，他們也不會(huì)想到我和你去游泳了?！?/br>
    “萬一他倆知道。。。。。。”

    “阿明，你怎么有那么多‘萬一’，怪不得阿芳、春桃要臭你是個(gè)‘萬一先生’。其實(shí)我叫你去游泳，只是想回憶回憶你小時(shí)候救我的命。如果沒有你，我能活到現(xiàn)在嗎？”

    “小燕，這。。。。。?！?/br>
    “別說了，就明天晚上，八點(diǎn)場(chǎng)，池里見！你不來，我就趕到馬坡巷來打你屁股！”

    小燕走了，走得很是俏麗模樣，尤其是那薄溜溜的直筒裙兒，在陽光的照射下，透現(xiàn)出她窈窕的身材，這叫阿明情漣迭迭，心逐池波了。

    “阿明，格個(gè)是你的套兒呀？哪里去弄來的？幫我弄一個(gè)啰！”田雞唧唧。

    “哎呀！格個(gè)美女看過，我晚上抱老婆都沒勁道了！”日眼佬另一只烏珠兒也快翻白了。

    “這。。。。。。這。。。。。。這是馬。。。。。。馬。。。。。。馬坡巷、巷的一。。。。。。一。。。。。。一朵花、花呀！”刁伯伯的嘴巴更加刁了。

    阿明同他們有點(diǎn)兒混熟了，小燕一走，這幫賊伯伯便都過來說，口內(nèi)水亂飛，烏珠兒也快彈出來了。

    第二天阿明早早收了攤兒，回家換洗了一下，馬上出發(fā)。這主要是擔(dān)心阿芳在門口吃飯、乘涼，萬一問起他穿得干干凈凈到哪里去就尷尬了，還有小燕晚上也不同他們?nèi)ヌ鑳海绻?lián)想在一起，下回突然之間問起他某某天去哪里了，接口令不好，就黃出來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阿明在中山北路上吃了碗過橋米線，時(shí)間還早些，便蕩發(fā)蕩發(fā)到中北橋上去看夜運(yùn)河。岸上的燈光像兩條火龍似的沒個(gè)邊際，橋底下還有載著黃沙、水泥、板材、煤炭的船兒來來去去。船兒的甲板上男的赤著膊兒，挖著飯兒，聽著收音機(jī)；女的端著盆兒，倒著水兒，也有的在洗頭兒，汏臉兒；小孩子則赤著卵兒，喳著西兒，唱著歌兒。他想想他們的日子比自家還要辛苦，心態(tài)的惡辣平靜了些下去，雖然還有波浪，但不那么洶涌了。

    時(shí)間扣著扣1，阿明買好門票進(jìn)了游泳池去。里面的燈光十十亮2，水兒碧碧清3，深水池里人倒不擠，淺水池里則螞蟻哄鲞頭，擠得了一塌糊涂。

    阿明東張西望找小燕，找得了頭都暈了，靠在深淺交界處的池壁上歇?dú)?，想想小燕或許有事兒來不了了，或許放了他的鴿子。正亂想里，“嘩啦”一聲，水花兒開來，小燕在他面前冒了出來。

    阿明被水濺了，一時(shí)沒看靈清，等他看靈清，小燕的雙手已搭在他肩頭了，而身子由于站不到底，浮起在水面上。

    “阿明，我曉得你會(huì)來的！”

    “答應(yīng)了你，總是要來的，不然，你要拷我屁股的?！?/br>
    “哼！你要是不來，下次舞廳里傍到，我就不理你了！”

    “小燕，你急個(gè)套介會(huì)躲猛子的，啥個(gè)時(shí)光學(xué)會(huì)游泳的？”

    “我在嵊泗的島上當(dāng)兵時(shí)，經(jīng)常去海里沖浪的。阿明，去！我們?nèi)ビ我蝗?！?/br>
    他倆并排并地游向了深池，阿明好久不游了，加上人有點(diǎn)兒疲勞，50米打了個(gè)來回便感到吃力了，便游回到淺池里歇力。小燕也游回到他身旁，攏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直朝阿明看。

    阿明被她看得難為情起來了，避開她的眼光，一個(gè)猛子游到了池壁旁。小燕見了，也是一個(gè)猛子。他正張望著，忽然感到腰間癢兮兮的，望水里一看，看到了小燕。

    小燕浮起身兒來，朝阿明潑水兒，阿明也向她回?fù)?。水花兒滿天飄，他倆玩得好開心。

    “阿明，小時(shí)候沒你救我，或許我不知投胎到哪兒去了?！毙⊙嗑従彽乜可狭税⒚鳌?/br>
    “是呀，好活壞活，活著就好，假如活得開心，那就更好了?！卑⒚麟p手搭住了在他身前的她的腰。

    “聽阿芳、春桃說，你好像活得很累。”

    “小燕，說實(shí)話，我生活上是有點(diǎn)兒累，但感情上似乎沒覺得累。”

    “那就是說，你們夫妻感情還可以?！?/br>
    “是的。像我今天溜出來，她肯定要查崗，雖煩，但甜。”

    “她查你崗，等一下你回去怎么說？”

    “只能說假話，就說在下面乘涼，聽不到電話聲。”

    “夫妻兩人，每個(gè)人都要有各自的空間，不然，活著就累了?！?/br>
    “只是要把握好，夫妻的空間太大會(huì)傷情，太小會(huì)乏情，沒了會(huì)膩情，最后要斷情?！?/br>
    【注釋】

    1扣著扣：杭州話，正好、差不多之意。

    2十十亮：杭州話，十分亮。

    3碧碧清：杭州話，非常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