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節(jié)
封錦似乎壓根沒注意到船上的事兒,他還出神地眺望著遠方的天際線,那兒有幾只海鷗在海面上盤旋翱翔,被蕙娘這么一說,才回過神來,掃了眾人一眼,語氣隨意中竟帶了一絲天真,“佩蘭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蕙娘又去看權仲白,權仲白輕輕地嘆了口氣,先感慨地搖了搖頭,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蕙娘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唇角微微上揚,她轉身柔聲道,“趨利避害,人之常情。想要求活嘛,都是能理解的……早知道我們會落得今天這樣窘境,當時你們也就不上船了是吧?” 那些人俱都點頭哈腰,干笑著不敢接腔,也不敢回看蕙娘。蕙娘揮了揮手,道,“想去就都去吧,我也不留客了。不過難得來一次,好歹也帶些東西走,才不算是白做客了?!?/br> 她神色一正,沖左右厲喝道,“在他們身上留點禮物,讓他們游過英軍那邊去!” 說著,便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匕首,先在最近一人身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傷口,方才大喝道,“把他丟下船去!” 封錦一抬手指,他身邊兩個親衛(wèi)頓時上來,把那人一夾,大步走到船邊就丟了下去?!@大海里什么時候少過魚?蕙娘的刀又快,這人還在半空中,墜入水中的鮮血,已經惹來了幾條大魚盤旋圍繞。人才一落水,便聽得慘叫連聲,這人連掙扎著游一會兒都不能,一眨眼便不知被什么東西拖入了水底。 蕙娘轉動著眼珠子,陰森森地瞅了余下那群人一眼,又露出一個微笑,若無其事地道,“你們還在等什么?” 眾水兵方才恍然大悟,紛紛拔刀而上,在這些人身上劃了深深的傷痕,將他們從上層甲板丟下海去,這十幾人,頓時把旗艦周圍變成了慘叫的世界。蕙娘只是充耳不聞,又吩咐傳令兵,“告訴余船知道,還有誰想要臨陣脫逃的,都照此法辦理。想走,哪有這么容易?這種人,讓他們死得光鮮些都對不起咱們,咱們就是要死,也死得轟烈些,好歹帶些人陪葬!” 海船上,船長就是皇帝,什么樣的私刑沒有?比這更殘忍的還有得是呢,這些水兵非但不覺得膽寒,反而都興奮了起來,轟然道,“就要死,也死得痛快!” 在一船人高呼聲中,艦隊緩緩向英軍駛去,剛才那特異的景象,似乎也令他們頗為迷惑?,F在艦隊一路帶著血浪向他們駛去,兩側炮口全開,大炮洞出時,那兩艘最接近于他們的蒸汽船,倒是慢下了速度…… 這明顯就是不想和他們同歸于盡了。蕙娘瞇眼瞧著各船之間的旗語,又令人翻譯出來給她聽,果然,英軍主將亦不想一次賠上數條蒸汽船,只令一條船繼續(xù)往前試圖攔住他們的去路。其余船只收緊包圍,欲要繼續(xù)結成陣形,避免大秦艦隊各個擊破。 如此反復變陣,英國人就算有蒸汽船,不免也有些手忙腳亂。唯獨阻擋大秦艦隊的那支蒸汽船,因為目標單純,倒是十分堅定,一心一意地就撞了過來,仗著自己側面對準船頭位置,天威炮不好炮擊,他們也在準備沖旗艦開炮了。 蕙娘先不發(fā)令,等這艘船接近天威炮最遠轟擊范圍時,便道,“各船準備,能射得到的都轟一發(fā),看有沒有這個運氣吧?!?/br> 上回天威炮有所留力的事,敵人自然是毫不知情,這回發(fā)炮時,他們還是沒做好準備。幾枚炮彈炸過去時,眾人都能聽見英軍的慘叫,與橫飛的斷肢——水手們根本沒找掩護呢。大秦艦隊連忙抓緊機會,盡力炮擊了幾輪,但依舊保持原定方向,如此一來,兩船勢將擦肩而過。不過,因為人手的損失,英軍船只是不可能調轉航向繼續(xù)來攔截旗艦,硬要和其相撞了。 然而,這回畢竟不比上回,兩船越來越接近,很快,英軍的炮彈也落到了大秦艦隊之中,第一枚炮彈,正正就擊中了旗艦左舷。 眾人頓時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船身劇烈晃動,蕙娘幾乎沒有站住,別人就更不必說了,嘩啦啦登時跌倒了一大片。好在這發(fā)炮彈居然沒炸,只是鑲嵌在船舷上,并未能給他們帶來多少損失,至于余下幾枚,不是沖著后頭船只去了,就是在水里開了花,一時此地海水起伏不定,船只也是隨之搖晃不休。別說發(fā)炮,就是開槍都難瞄準。各位炮手各顯神通、零零散散地發(fā)了幾炮,也是逼得英軍那邊暫停了移動,借著海水的機會,眾人鼓了側帆,繼續(xù)往前開去,如此一邊交火,一邊往前,也顧不得后頭各船能否跟上了,只是瞅準了煙囪打,又往能打到的所有敵艦上都發(fā)了炮,反正只要在射擊許可的角度內,也顧不得珍惜炮彈了,能打到多少就打多少。 這么鬧哄哄沒章法地打了一陣,英軍那邊也要過來營救他們自己人,倒真讓蕙娘等人逃脫出來——除了左舷上那個炮彈以外,底艙有一處進了水,別的就沒有什么太大的損傷了。倒是跟隨他們的一艘商船被擊沉了,上頭的水手等,都順著拋出的長繩往上爬。多數倒是都被救了起來,但上頭居住的老弱婦孺就沒這么幸運,存活希望已很渺茫。 眾人亦不敢停留整頓,盡力往前開去,到了第二日中午,英軍又遙遙地墜住了他們的尾巴,不過,這一次他們速度也受到影響,亦不敢再蠻橫靠近、強行包圍——天威炮畢竟還是占便宜的,這一次,七艘船變成了六艘。 如此一來,大秦艦隊倒是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每回英軍接近天威炮射程,蕙娘都下令射擊,這回英軍是真的怕了,估計也打算消耗他們的炮彈,因此只是游走sao擾,并沒有認真來打。艦隊借此機會,終于憑借老水手的指點,駛入黑潮中,速度頓時加快少許,就這樣和英軍追追打打地往前逃走。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十多天。 這十多天內,當然船上減員也比較嚴重,物資消耗也十分厲害,不說吃的、打仗用的,就是藥草都消耗得飛快,雖然海戰(zhàn)隔得遠,但畢竟還是有傷員出現。只是權仲白卻不能醫(yī)治——眾人亦都明確拒絕了他的醫(yī)治:現在他是晝夜不停地看顧著封錦給他降溫:雖然幾次大戰(zhàn),封錦都被權仲白盡力護住,減少顛簸對他的沖擊。但他到底還是發(fā)了高燒,已經暈迷了有五天之多了。不用任何人解釋,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性命,陷入了極度的危險之中。 這天船行已近海南時,蕙娘正在和盧天怡看星圖,試圖再一次確定自己所在的方位,以及行駛到海南島需要的時間。因天色已晚,今夜烏云極厚,似乎將有暴風雨到來,英國人也沒意思打夜戰(zhàn),洋面上是一片漆黑、萬籟俱靜。盧天怡頗有幾分擔心底艙,兩人正在商議要不要把封錦轉移到別船去時,蕙娘忽然覺得窗外晃過了一絲亮光,她還沒留心,只是瞥了一眼,并未細看,不想再過了一會,便有人咚咚地跑來敲門,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公子!副統領——咱們,咱們的人到啦!剛才打了燈號,是——是許將軍和小桂將軍?!?/br> ☆、313、逆轉 許鳳佳會來并不出奇,怎么連桂含沁都跟著來了?蕙娘一時倒有些回不了神,怔然半日,才起身道,“來了幾艘船?多少人――上頭有醫(yī)生有藥沒有!最重要,有炮嗎?” 這些日子以來,大秦艦隊看似游刃有余,其實壓力只有她和盧天怡知道,炮彈有限,他們?yōu)榱吮M速脫身每一次都有盡量開炮,若是英國人再追上兩到三天,把他們逼停兩次以上,到了第三次估計就要登艦硬拼了。雖說有封錦的親衛(wèi)在,但這終究是勝負兩說的事。英國人此番也是有備而來,手里帶著的火器沒準比他們要多呢?只是他們不透露給底下人知道――雖說底下人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只都不提起,拼命往國內趕罷了。但海南那么天涯海角的地方,何曾有大兵防守?就是能夠順利登陸,都未必可以甩掉英國人…… 現在,這自然是兩回事了。蕙娘立刻就動起腦筋,想著能否把蒸汽船給留下一艘――她旋即有啞然失笑,自己那是趕鴨子上架罷了,現在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在,她還cao什么心?兩個大將軍都來了,那排場還能少得了嗎? 這些信息,傳令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再回去問時,蕙娘和盧天怡卻都不愿等待,自己迎著夜風走到前甲板,果然見到前方模糊夜霧中,有一盞燈在上下揮舞,明滅不休。因為霧氣的模糊,令人也很難判斷遠近,傳訊兵看了半晌,方回道,“帶了四十多艘船下來,都是新船,重炮。人也有七千多?!?/br> 這股力量夠把呂宋強行占領了,幾艘英國船算什么?蕙娘終于感到了一絲久違的輕松,她亦不再細問這方面的信息,而是催促傳令官去問醫(yī)藥的事。不過,燈號可沒法傳遞這樣的信息,現在夜霧又濃,也沒法用別的方式傳令,更不敢貿然啟航互相靠攏,免得在霧中相撞那就好笑了。蕙娘令人去安排第二日同大部隊會合的時,自己則走回去找權仲白,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權仲白這一陣子日以繼夜地照顧封錦,幾乎是一個人把從前學徒幫手做的活都包了下來,有一點空閑,也出去給水兵傷員看診。饒是他底子好,也是打熬得又黑又瘦,看來卻精干了幾分,倒是比從前那水墨貴公子更落到了實處似的。蕙娘進來時,他正給封錦用涼水擦身降溫――在船上這一段日子,那些水兵可不管什么女公子不女公子的,天氣熱了又要做活,能穿條褲子都算是很文雅的了。因此蕙娘也沒矯情,站在門邊把事情說了,看了封錦光./裸的上半身一眼,亦忍不住嘆道,“瘦得肋條都出來了?!?/br> “這反反復復地高燒、退燒,吃下去的一點東西都消耗完了,能不瘦嗎?”權仲白嘆了口氣,“只盼大船隊那邊帶了硝石,他這病最重要就是把體溫給穩(wěn)住了,再來用藥。現在天氣這么熱,人的火氣本來就是上行發(fā)散的,高燒也不奇怪?!?/br> 蕙娘不禁道,“就是退燒了――人會不會……” 若是燒傻了,按封錦的心氣,恐怕還恨不得就這樣死了算了。權仲白搖頭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都難說呢。” 他揭開封錦臉上的白布給蕙娘看了,苦笑道,“這里的疤倒是好得快,現在都結起來了。” 蕙娘探頭過去一看,只見封錦白皙的右臉上星星點點都是深紅色的疤痕,就像是被胭脂濺了一臉頰似的,配合著他消瘦的雙頰,緊皺的眉頭,倒使得他有一種從前未曾具備的異樣美感。亦不禁嘆息道,“這個封錦,真是沒話說了,天下男子不如他也罷了,我看,天下女子,比他強的也不多見?!?/br> “美人往往都薄命的?!睓嘀侔自囂搅艘幌路忮\的額溫,又摸了摸他的脈搏,皺了皺眉,便道,“讓兩個人坐小船過去,問有硝石、藥材和大夫都讓排過來。就說他重傷后高燒昏迷了,若有新鮮淡水也帶一些來。我們船里的水都十幾天了,不夠新鮮。” 蕙娘自然著人去辦,雖說半夜在霧中航行比較危險,但事涉封錦,眾人無不踴躍。很快就有兩人擎燈上船,劃槳向遠處燈號方向去了。過了半個時辰,兩盞燈都滅了,于是蕙娘這里也掛起燈來,再過了大半個時辰,三艘小船都靠了過來,上船的除了大夫和大量草藥,還有許鳳佳和桂含沁兩位將軍。兩人神色都極為緊迫,見到蕙娘,第一句便是,“人應該還沒事吧?” 蕙娘嘆道,“難說,硝石帶來了嗎?” 硝石作為火藥的原料之一,本不該被帶上船的,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居然真有。而且就有剛剛制成的冰塊也一起帶來了,大夫們忙忙地拿過去和權仲白一道給封錦擦身降溫。又要封閉艙室,以便大量設冰把溫度給降下來。兩位將軍去看過封錦,面上都極為沉肅,許鳳佳妻子和封錦有血緣關系,當然更為關心,就是桂含沁,都沉著一張臉不知在沉思什么。還是蕙娘把他們給領出了艙房,不然,他們是大有看著封錦擦身降溫的意思。 畢竟都是殺伐果決的人物,雖然封錦的狀況,壞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整件事又荒謬得幾乎就像個玩笑,但兩人都很快冷靜了下來。許鳳佳當仁不讓地坐了上位,桂含沁雖然官銜現在已比他高了半步,卻陪坐下首,他揚眉含笑對蕙娘解釋道,“我這次過來,也算是躬逢其會吧,手里的兵都沒來,只是皇上令我跟在升鸞兄身邊幫幫忙,女公子萬事還是以他為主。” 蕙娘半信半疑的,卻也不多問,先把整件事來龍去脈,包括南洋殖民地現在的狀況和變化都說了一遍,又道,“英國人只要不是瞎的,應該能看到燈號了,很有可能已經乘著夜霧溜之大吉。他們亦算是運氣不錯,簡直有些心想事成的意思了,今晚竟還有夜霧,不然,只怕是能俘虜一兩艘拖回去拆解研究的?!?/br> 蒸汽船對于海戰(zhàn)而言意味著什么,兩位水師將軍是最清楚的了。兩人對視一眼,臉色都沉肅起來,許鳳佳連珠炮似地問了好幾個問題,“航速能有多少,船身脆不脆?逆風時受影響大不大,燒煤還是燒木材――按理說不應該啊,燒煤的話,能支持得了這么久,那船里得裝多少煤呢……難道他們又改進了蒸汽機?我們的機器可達不到這個效率……” 蕙娘聽得都是一陣頭疼,她捂著腦袋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你問滿船人也都答不上來的。等你捉了船來再說吧――你帶了大軍這么浩浩蕩蕩的南下,又是為了什么?” 許鳳佳沒好氣地道,“還不是收到了你們的信?正好本來也在cao練演習,陣容都是齊整的。趕快就拉大隊下來給你們撐腰了,我們猜測你們若要北上,肯定順著黑潮走,這便打算趕一段路再按時鳴放煙火尋人,不行就直接殺到呂宋去,沒想到才出了瓊州島沒兩天,倒是和你們撞上了?!?/br> 此事也算巧合,也算意料中事。便不是今日,只要雙方大體在一個范圍內,總是能聯系上的。蕙娘道,“沒想到你們還是收到信了――沒想到封錦的病情居然如此嚴重吧?信里也不好說太多,免得你們太擔心……” 幾人默然相對,片晌后,許鳳佳忽然一拍桌子,惡狠狠地道,“該死的英吉利蠻人,居然如此目中無人,待我打下呂宋。除了這個什么皮特送上京外,另外那個所謂總督千金,也沒什么好果子吃!” 蕙娘驚道,“怎么,這就要打嗎?” 許鳳佳未曾答話時,桂含沁已笑道,“雖說背后就是瓊州,但傳信回去,一來一回起碼也要一個月功夫,升鸞收到你們的信以后,不敢怠慢,已經轉給朝廷。我們南下時剛收到朝廷回信,令我等便宜行事,做好出兵呂宋的準備。――那封信,是女公子執(zhí)筆的吧?寫得很見技巧啊?!?/br> 信鴿能攜帶的信息肯定是比較有限的,蕙娘在信里只大略交代了如今的情勢,最多的筆墨還放在呂宋政局上。反正這都是要結仇的趨勢了,英國人對天威炮如此覬覦,也不像是能和他們聯手欺壓荷蘭人的樣子,那倒不如直接輕取呂宋島,把這么偌大一片島嶼握在手上以后,再來考慮婆羅洲的事不遲。不然,日后去往婆羅洲的路上,豈不是還要時時擔心英國人使壞? 不論皇帝是否更心痛于封錦的傷,這封信上的分析起碼是給了他更明確、更直接的理由拿下呂宋,對朝臣們也更有些交代??磥?,皇上是令許鳳佳便宜行事,借此機會,有一舉拿下呂宋的意思了。難怪,除了許鳳佳以外,連南下辦事的桂含沁都讓捎帶上了,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確實擅長海戰(zhàn),多個掠陣的總是更穩(wěn)妥些。另一方面,說不定也有再抬舉抬舉桂含沁,讓他沾沾光的意思在。休說從前他一個桂家庶子,按說分潤不到多少功勞,自從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成了他的心尖尖,這皇帝疼他,可比十□個父母疼都要來得體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