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jié)
將香插進大香爐,盛言楚合掌跪拜三下后方起身,捐了幾吊香油錢,一行人進瑤山寺吃了頓齋飯。 寺廟里的煙火氣太重,加之在山腳碰到了張郢,盛言楚心里略有些煩躁,故而沒什么胃口,扒了兩口素菜后便提出要回家溫書。 程春娘對上香的事十分的虔誠,聞言不由嗔怒:“溫書何必急于這一時?咱們好不容易爬上來了,總得拜過佛祖見過方丈才算了事,走,你隨娘去求簽,然哥兒,你跟南哥兒也去前院抽一卦,南哥兒求個姻緣,然哥兒…然哥兒就求財吧……” 一頓干脆的吩咐后,三個大男人只好聳聳肩按著程春娘的要求去辦。 求簽的佛堂在后院,盛言楚過去的時候,隊伍已經排到了院門口。 望著面前一群少男少女,盛言楚這才回過神,支吾道:“娘,你帶我來這干什么?” 求簽的人多,解簽的佛堂也很多,盛言楚跟著程春娘七拐八拐的在寺中轉噠半天后,本以為他娘帶他求得是前程簽,沒想到他娘帶他來求的是姻緣簽。 盛言楚扭頭就往外走,程春娘的手更快,牢牢地抓住兒子的手,倔強道:“楚兒,你也不小了,左右咱們來都來了,一并求了吧,?。俊?/br> 程春娘說話依舊不強勢,但眼中迸發(fā)出的堅持直叫盛言楚喊頭疼:“娘,姻緣自有天定,便是求了,老天爺也不會砸一個媳婦給你?!?/br> 程春娘才不跟兒子扯皮,來回就這么一句:“你求不求?你不求娘去求?!?/br> 盛言楚沒轍,只能跟著排隊,今日廟中人熙熙攘攘,他將他娘晾在佛堂總歸是不妥。 在外頭侯著時,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雪,然前邊排隊的老百姓面上皆無不耐,一心只等著進去抽姻緣簽。 盛言楚戴好氈帽,呼出一口熱氣,暗道天下書生若將這份堅韌落在讀書上,什么功名考不出來?百無聊賴間,盛言楚悄悄從小公寓里拿出一本書,邊翻閱著邊緩步排隊往前走。 看著入迷時,一只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腰,抬頭一看,是他娘。 “楚兒,你看那邊那人是不是先前跟咱們坐船上京的那位姑娘?”程春娘指向佛堂西側的小亭子。 盛言楚合上書,目光落向小亭子。 小亭子憑欄邊上站著的紅衣少女正是華宓君。 不過這會子亭子并沒有見到李老大人的身影,倒多了一位年紀相仿的少女和華宓君在小亭上相對而立。 盛言楚視力不錯,能清晰的看到華宓君對面那姑娘臉色一會青一會紅,想來是受了氣。 離得有些遠,盛言楚聽不真切兩人的說話聲,但能看得出來華宓君的氣勢絕對碾壓對面的少女。 才看了一會,那華服少女就被華宓君懟得嚶嚶哭泣起來,暗咬牙后跺腳飛奔離去。 而亭子另一頭,盛言楚則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那心疼得給華服少女抹淚,觸及華宓君的目光,中年男人臉色的怒容頓現(xiàn)。 華宓君面上也有幾分激動,盛言楚覺得此刻若非是在寺廟,華宓君怕是要撲上去咬斷中年男人的喉嚨。 果不其然,華宓君白玉般精致的小臉上似是裂出一道怨氣深溝,下一息,華宓君抓起憑欄上的白雪搓成球用力的朝中年男人身上砸去。 華宓君從小跟著少將軍的部下習武,手法精準,這一砸直接砸得中年男人往后一仰倒,連帶著華服少女跟著趔趄撲倒在地,掙扎著站起來時 ,少女口鼻處流出不少鮮血。 兩人皆痛呼沖過來要找華宓君算賬,盛言楚心猛地一揪,就在這時,小亭子盡頭那側的佛堂門倏而一開,走出來的人正是李老大人。 一見到李老大人,中年男人眼里驟現(xiàn)害怕,捂著嘴拉著華服少女急急地往另一頭奔去。 中年男人奔過來的走廊正是盛言楚排隊所站之處 ,擦肩而過時,盛言楚多看了兩人幾眼,中年男人和華服少女眉眼極為相似,想來兩人是父女關系。 急匆匆下臺階時,許時太過心慌腳下有些虛浮,兩人一不小心踩到了光溜的冰面上,‘砰砰’兩聲巨響后,兩人哧得一下栽倒在泥濘的雪地中。 “活該!” 排在盛言楚前邊的一男子朝兩人呸了聲,譏笑不已:“少將軍當年屬實瞎了眼,竟看上了華家這么個蠢貨!” 盛言楚了然于心,原來這中年男人就是那個寵妾滅妻殘害少將軍的人。 “將這兩人給老夫丟出去!” 李老大人拄著拐杖氣呼呼地趕來,目光冷若寒霜:“華正平你個衣冠禽獸的畜生!你那拿不上臺面的小妾之女若再敢往我宓姐兒跟前舞她那雙爪子,信不信老夫拿刀幫她跺了?!” 華琦云嚇得哇哇大哭,哪里還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氣度。 華正平也好不到哪里去,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想跑卻被李家人反鎖住手動彈不得。 不消一會,眾目睽睽之下,李家人就大喇喇的將華家父女的嘴給堵上扔出了瑤山寺,從頭到尾無人上前幫襯華家父女,更有甚者見狀鼓掌叫好。 “李老大人何須跟華家人客氣!” “少將軍出生書香世家,是帝師的孫女,這樣緊俏的身份在華家竟連一個妾氏都比不過,哼,要我說,那華正平簡直是豬油蒙了心?!?/br> “何止!連親生女兒都能送出去讓人褻玩,華正平他壓根就沒良心!” “好在皇上開恩,勒令華家不準扶正那小妾,不然地底下的少將軍何以瞑目?自己的親生女兒去喊一個妾氏做娘,簡直是奇恥大辱!” “扶不扶正有什么區(qū)別?少將軍早已不在人世,一同下黃泉的還有那個剛出生的兒子,哎,反觀華家那妾氏,聽說最近懷上了……” “難怪華正平來瑤山寺求簽……看來是想生個兒子?!?/br> “他那樣歹毒之人活該斷子絕孫才對,少將軍臨死前誕下的不就是個兒子嗎?好端端的一對母子,愣是叫他華正平一杯鶴頂紅給——” “噓噓噓,快別說了……” 說閑話的幾人回首一看,只見廊上的李老大人面色鐵青地盯看著他們,幾人難為情地笑笑,朝著李老大人拱拱手后羞慚離去。 廊下的李老大人頹然地抹了把老臉,眼眶發(fā)紅,二話不說拉著華宓君就往外走,從旁經過時,盛言楚瞥見走在李老大人身后的華宓君泣下沾襟,兩片粉嫩的唇瓣倔強的緊咬在一起。 坐民船時,華宓君曾跑到盛家船艙像程春娘請教過針線活,程春娘并不知道華宓君就是當年在船上聽到的那位少將軍的女兒,夜里程春娘跟盛言楚說閑話,言及華宓君再過兩年就要及笄,怎么女紅竟差勁到連七八歲小孩都不如? 盛言楚沒有笑話華宓君,而是輕聲細語地將華宓君幼年遭遇說給程春娘聽。 程春娘當天夜里狠狠地罵了一頓華家,后來華宓君再來找程春娘請教時,程春娘對著小姑娘心酸良久。 “可憐見的?!?/br> 程春娘抹淚:“果真是富貴人家的心最狠,老盛家只管蹉跎咱們,卻不敢殘殺我,那華家無法無天至極,連懷胎婦人都能下得了手,少將軍懷得是他們華家的骨rou,那男人心腸到底硬成什么樣才敢……才敢……” 程春娘說不出那些血腥詞,只顧著低頭抹淚。 盛言楚心頭苦笑,暗道他娘還是太天真,老盛家當年將他娘和尚在襁褓中的他趕出來,何嘗不是想置他于死地? 只不過他命大,才沒有像少將軍腹中男胎那樣落一個慘死的下場。 出了華家這樁岔子,本來高高興興來求姻緣簽的程春娘心情一下跌至谷底,排隊進佛堂期間,程春娘一直悶悶不樂,直到從方丈那抽到上上等簽后,程春娘當即笑逐顏開。 出瑤山寺時,程春娘喜得小嘴叭叭不停:“…方丈說寺中共有百簽,僅此一只大吉,像那些上吉簽都不及我兒這支…” 盛允南也在隔壁佛堂求了支姻緣,兩人正好有話題聊。 “奶,方丈有沒有說叔他啥時候成親?” 程春娘心滿意足地笑笑:“這倒沒說,不過方丈說你叔的姻緣造化…咳,叫什么會嬋娟?” 盛言楚無奈扶額:“牛郎織女會嬋娟……” “對對對,就是這句祝詞?!背檀耗锵沧套痰倪肿?。 見盛言楚一個勁的跟盛允南炫耀抽到的姻緣簽,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斜睨向月驚鴻:“然舅舅呢?方丈如何給你解簽的?” 月驚鴻含糊地哼了一聲,眼神閃動。 還是盛允南大嘴巴子說了出來,邊說邊幸災樂禍地笑:“叔,奶,你們萬萬想不到方丈是怎么解舅老爺?shù)暮灥?。?/br> “別說……”月驚鴻漲紅了臉想攔,無奈盛允南嘴快:“方丈說舅老爺不是做生意的料子,還說舅老爺從前做過——” “南哥兒!”盛言楚呵斥一聲,盛允南訕訕住嘴,對月驚鴻投去歉意的目光。 月驚鴻白皙的面龐上倏地爬滿紅暈,他沒想到瑤山寺的方丈這么厲害,竟連他從前做過兔兒爺?shù)氖露剂巳缰刚啤?/br> 盛言楚心中也暗暗嘆奇,若瑤山寺方丈真得料事如神,那他的姻緣…… 攤開手,掌心處赫然躺著一枚簽木。 - 出了瑤山寺后,盛言楚突然謹慎起來,戴著氈帽的毛茸茸腦袋不停的東張西望。 走在后頭的程春娘揪住盛言楚氈帽后沿墜下來的毛球把玩,笑得烏黑發(fā)髻上斜插的珠釵華勝不住地搖晃:“瞧什么呢?一路上就見你鬼鬼祟祟的到處看?!?/br> 盛言楚腳步微頓,目光往小徑那邊游離,張家的祭祀臺子早已搬走,見站在小徑深處的人不再是張郢,盛言楚舒了口氣。 “娘,我剛在這看到張大人了。”盛言楚不打算瞞著他娘。 “張大人?”顯然,程春娘一時沒想起張郢。 盛言楚悠哉的提醒:“張郢張大人,娘你不記得了?就之前在咱們靜綏當了一年縣太爺?shù)哪俏粡埓笕恕!?/br> 程春娘怔松片刻:“原來是那位大人……” 回望了眼小徑深處,程春娘喉嚨一哽:“楚兒,你不會事在這和他碰上了吧?啥時候的事啊?我咋不知情?” 盛言楚笑笑,拎著爆竹邊往小徑深處走,邊將他在此地偶遇張家祭祀的事說與程春娘聽。 “…他跑出來追我時,身后還跟著一年輕女子,我瞧著那女子和張大人熟稔的很,想來是張家替張大人張羅的新婦?!?/br> “張大人對娘有過那種心思,他若是追上來和我敘舊,身后那位新婦怕是心里不好受,我想了想,索性裝不認識得了,省得那女子憂思多愁?!?/br> 程春娘自始至終對張郢都沒有過男女之情,聞言不禁感慨:“楚兒你做得對,張大人既娶了妻,咱家就別上去打攪張家了,省得外人多舌亂說?!?/br> 當年張郢要娶和離婦的消息在京城鬧過好一陣子,張帝師氣得速速給張郢找了一個忠貞的自梳女,如此謠言才慢慢散去。 今日城外人山人海,若張郢在大瑤山上和程春娘相見,屆時流言蜚語怕是要長出腳先春燕一步提前飛進城中百姓家里。 程春娘想到其中的厲害后,越發(fā)覺得兒子今天做得好,這時旁邊祭祀的人家放了爆竹后往外撤,盛言楚立馬提著爆竹走上前。 小徑深處是一片平地,四周圍了圈銅絲柵欄,旁邊還放置了好幾桶水在那,這些水是拿來澆香火的,以防人走后火星子燒山。 不過這幾天京城雪下個不斷,便是有火星子飄到了樹梢也沒啥大不了,不到片刻便有新雪將火星子打濕。 盛言楚將帶來的爆竹放到平地上,點燃后,噼里啪啦的聲頓響。 盛家一行人皆合掌祈禱來年祥貴,盛言楚自然是祈求神明庇佑他在貢院里平平安安,而程春娘想要的東西就多了去了。 “菩薩真人一定要保我兒高中進士、大哥一家順遂安康,胞弟然哥兒…” 程春娘半睜開眸子瞥了瞥合掌閉眼在那養(yǎng)神的如玉般俊俏青年,哆嗦一下,咬牙道:“就保佑然哥兒后半輩子有人疼吧…哦哦對,還有南哥兒這孩子,還望真人也疼疼他……” 早已許完愿的盛言楚不經意聽到他娘的碎碎語后,心中酸澀交加,瞅著爆竹還沒燃盡,盛言楚往西北方向看了眼,合掌又許了一個心愿。 - 從小瑤山下來不久,空中的雪驟然變大,幾人忙去采買過年要用的吃食和物什,回到家時,盛言楚才發(fā)現(xiàn)身上披著的大氅不知何時結了層厚厚的冰塊。 外頭雪下得急又大,才一夜而已,巷道里就堆了層小腿肚那般深的積雪。 大年三十那天,程春娘做了一頓豐盛的年菜,顧及盛言楚開春要下場,故而這場年夜飯以米糕為主,程春娘手巧,借用各種花草的汁水做了七彩米糕,寓意盛言楚前程錦繡。 除了米糕,團圓飯桌上少不了的就是魚。 京城水多,魚的種類也多,想著今年是上京的頭一年,程春娘便花大價錢一口氣買了十幾條魚,或蒸或炸或燉或煮,總之滿桌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