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有幾個脾氣暴躁的舉子走出馬車大聲罵咧起來:“天還沒亮呢,前頭到底是哪家的官眷?不知道今天貢院開大門嗎?堵著我們的路作甚?” “我等才出貢院就遭人堵得動不了,這不是在咒我們會試不順嗎?” “……” 盛言楚心里也煩,雖說不信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但一出來就被堵,換做是誰都不舒服。 跑到前邊打探消息的盛允南躥上馬車:“叔,是三岔口那堵了,瞧動靜是在做驅(qū)邪的法事。” “做法事?”盛言楚還沒說話呢,旁邊湊過來的舉子語氣含怒:“還是驅(qū)邪的法事?打量我們這些人身上染了邪祟嗎?” 盛允南忙解釋:“不是不是,是京城一個大戶人家在為家中主母肚子里的孩子驅(qū)邪……” “誰家這么大的陣勢?” “挨著貢院驅(qū)邪?好大的威風(fēng)?” 盛言楚戳戳盛允南的背,問:“我記得驅(qū)邪巫女會不停地喊主家的名字,你可聽出是哪家大人在做法事?” “好像是花…還是華來著?”盛允南撓撓頭“巫女唱得祝詞好生別扭,我一時聽不明白她在說什么,來來回回聽了幾句后貌似喊著是華家……” “華家?”盛言楚手咚得往手掌心一錘,一不小心扯到手背上的皸裂,當(dāng)即疼得低吼一聲:“嘶——” “楚兒!”程春娘頃刻慌了神,抓住盛言楚的右手一看,驚呼出聲:“哎呦我的小祖宗誒,你且悠著點吧,這手你還想不想要了?” 手背皸裂的口子綻開了,露出里邊猩紅的血rou。 “楚哥兒,”月驚鴻心揪了起來,“你手上這凍傷著實厲害,也不知你這幾天在貢院是如何熬下去的?這樣大的裂痕,擱旁人身上早就疼得呼爹喊娘了?!?/br> 盛言楚倔強(qiáng)的咬著唇不喊疼,啞著嗓子道:“起先只是個小口子,期間我寫詩寫上了頭,就…就撓了幾爪子…” 說到底,是癢惹得禍。 程春娘一拳頭捶到盛言楚肩膀,微沉下臉:“等回家后你且把你的爪子給我包起來,你若想要手,就聽話不許撓它!” 盛言楚忙嗯嗯點頭。 這邊,舉子們已經(jīng)打探到了消息,原來堵住貢院大街的正是盛言楚猜中的華宓君所在的華家。 “還主母?”人群中一學(xué)子cao著地道的京腔輕蔑一笑,“不過是個妾室罷了,竟也敢對外稱華家主母?” “呸,一對恬不知恥的狗男女!老天怎么不開眼收了他們?!” 上京趕考的讀書人并非人人都像盛言楚一樣清楚華家和李家的恩恩怨怨,聽到這些話,立馬嗅到了不對勁。 盛言楚由著他娘往他肩上又添了件大氅,端了個小杌子,盛言楚坐到馬車外邊聽起八卦。 “這華家何以令你如此憤慨?”有人好奇地問京城本地的舉子。 京城舉子瞥了眼前方,冷冷開口:“若是你們知曉華家從前做得那些事,定會跟我一樣滿腔火氣,那華家……” 不愧是口齒伶俐的讀書人,三言兩語就將華正平和少將軍這對夫妻的事說了個清清楚楚。 有人心有不快,恨聲道:“李家少將軍一尸兩命,皇上為何不給少將軍報仇?” “是啊,光和離有什么用?華正平乃人面獸心,他那小妾更是罪魁禍?zhǔn)?,兩個合該游街蹲大獄砍首才對啊,不然怎安撫在天之靈的少將軍?” “親孫女在華家受這等蹉跎,身為帝師的李老大人能忍?老大人何不上奏朝廷嚴(yán)懲華家?” “這…” 面對這些問題,剛才還義憤填膺的京城舉子一下癟了氣:“此事說來話長…” 盛言楚接過話茬:“煩請仁兄快快說來?!?/br> 很久之前他就納悶少將軍慘死后,為何華正平和那小妾能相安無事?以皇帝對李老大人的尊崇,不該一舉滅了華家好寬慰李老大人嗎? 圍上來的書生們見狀議論紛紛,京城舉子煩躁地嘖了聲,躊躇片刻后,方道:“撇開華正平那些見不得人的狠毒手段,我得說句實話,華家運氣很好,華正平年輕時那張厚臉皮子長得也確實不錯,少將軍因此而傾心于他,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盛言楚急迫地問。 哎呀,剛才不還伶牙俐齒的嗎?這會子磨磨唧唧干嗎? “對呀,快說只不過啥?”不少人跟著催促。 京城舉子責(zé)罵華家的氣勢一下降了下來,皺了皺鼻頭,支吾道:“只不過、只不過那時華家早已給華正平物色了正妻……” “什么?!”人群中頓起sao動。 有人分析道:“華正平留檔官府的正妻只有少將軍一位,那、那華家物色的那女子去哪了?” 嘉和朝對女子婚配一事看得格外重,盛言楚當(dāng)初極力撮合程春娘和巴柳子在一塊,正是因為朝廷律法在這方面有很多特殊規(guī)定,比方年輕的和離婦必須在和離后的六至八年里將自己嫁出去,否則官府強(qiáng)行配對。 程春娘之所以能單著不嫁人,是因為盛言楚找縣衙開了文書,這文書并不是有銀子就好使的,得經(jīng)官府的大夫診脈不可孕后方能戳上紅印不用嫁人。 除了對和離婦有要求外,那些定親退親亦有說法。 一旦男女過了小定約好兩家要結(jié)秦晉之好,若男方想要退親,一來要賠付好幾倍的聘禮銀錢給女方不說,二來還會遭人指著脊梁骨唾罵沒良心,而那女方雖說能拿到不少賠償銀,但名聲卻徹徹底底的壞了。 所以嘉和朝男女定親時十分的謹(jǐn)慎,唯恐事后反悔,丟了一大筆銀子外還損害聲譽。 如今在翰林院忙碌的夏修賢當(dāng)年為了甩開盧婧柔,就賠付了好幾千兩銀子,哪怕盧家再怎么不堪,依舊有不少人大罵夏修賢是個無恥混賬羔子。 回憶戛然而止,盛言楚靜靜地坐在車板上,臉上神色晦暗不明。 從京城舉人那聲聲嘆氣中可以得知華正平應(yīng)該沒有毀親,既然如此,那華正平原先的未婚妻呢? “那人就是華正平如今的妾室。”京城舉人揩了把臉,悠悠道:“華正平一夜娶兩女,少將軍為正,另一人為妾?!?/br> 在場的都是男人,男人對三妻四妾看得很開,便道:“少將軍乃巾幗女郎,看上華家是華家祖上燒了高香,難道華正平會因沒有扶心愛之人做妻而恨上了少將軍?” “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要我說華正平左擁右抱不該半夜都要笑醒嗎?啊?哈哈哈……” 男人們都跟著笑起來,不過也有異聲:“既知華正平已有未婚妻,少將軍為何還要奪他人之美橫在兩人中間?” 這話一出,貢院街上遽然一靜。 那人又繼續(xù)道:“若沒有少將軍橫插一腳,如今那小妾就該是華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主母…一招主母之位被奪,換做旁人也會恨上少將軍吧?” 風(fēng)向一下變了,又有一人道:“聽你這么一說,我倒覺得少將軍有此下場活該,做出橫刀奪愛的蠢事,就別怪華正平那愛妾下狠招?!?/br> 盛言楚眉頭皺如墨斗,肅了面容嗆聲道:“我看這其中必有蹊蹺。少將軍在軍中威望極高,絕不是那等奪人所愛的腌臜之輩!” “這位小兄弟說得是。” 京城舉子忙對著眾人道,“你們著實誤會少將軍了,華家貪圖少將軍的家室,又不舍得陪銀子給另一方未婚妻,故而瞞著李家,對外宣稱是一娶一納,直到少將軍死后,那妾室的身份才露出水面,我們這些外人這才知道少將軍占了別人的位子。” “若是這樣,罪該萬死的不正是華家嗎?”人群中一人道,“華家人兩面三刀,既想要兩全其美,為何不善待少將軍?” “對啊——”不少人附和,“少將軍能答應(yīng)華正平同時納娶,可見心胸寬廣,那華正平和妾室為何不能容下少將軍?三人攜手和和美美不好嗎?” “這…”京城舉人又癟了嘴。 盛言楚想起那日在瑤山寺看到的華琦云,琢磨一番后方道:“華正平是不是不喜少將軍?” “正是呢!”京城舉人握拳往馬棚上一錘,“答應(yīng)要娶少將軍的人是華正平,厭惡少將軍樣貌不如妾室的也是華正平,少將軍自記事起就呆在軍營,容顏當(dāng)然不如嬌養(yǎng)的弱女子。” “那年皇上命華李兩家和離時,那華正平還當(dāng)著李家人的面一個勁的指摘少將軍的不是。言及少將軍粗手大腳不溫柔,還說少將軍好忌妒,是個亂家兇悍婦人?!?/br> “不止這些?!?/br> 又一京城本地舉子走過來補(bǔ)充,“少將軍慘死后,李家勒令華家退還當(dāng)年的嫁妝,然那華正平卻將李家告上了京兆府,說少將軍不止擅妒,還犯了七出中的‘口多言’以及不順父母、無子等等大罪。” “少將軍是個舉止?jié)娎毖赞o犀利的人,平日里的確對華正平的兒女私事管教頗多,加之少將軍嫁到華家多年未給華正平添上一位男丁,樁樁件件一連起來,便是皇上有心替李老大人報仇也跨不過‘七出’祖制,因此李家只拿到了和離書,至于少將軍的嫁妝,哼,都被華家給扣下了!” 此話一出,全場一片嘩然。 “好個卑鄙無恥之徒!” “一尸兩命啊,皇上就這樣饒了華家?” 京城舉子嘆了口氣,道:“前頭我就說了,那華家運氣好。” 眾人一愣:“?” “其實華正平那位小妾身份大有來頭,說起來并不比少將軍的家世低?!?/br> 眾人聞言大驚失色,京城舉子緩緩道:“華家可以拿‘七出’之罪護(hù)著自己,但一個妾室謀害主母自當(dāng)絞殺,然而當(dāng)李大人拉著那小妾去見官時,皇上突然下了赦令。” “???” “這是為何?” “那小妾到底是何等身份?” 京城舉子不知味道:“那女子祖父原是記錄皇上一言一行的史官,其祖母則是官家的奶嬤嬤,皇上一次醉酒后胡言亂語辱罵朝臣,史官二話不說全記下了,事后皇上大怒命其撤掉當(dāng)日的荒唐事,史官義正言辭的拒絕,扭頭就將皇上威脅史官的事一并寫進(jìn)了朝策,皇上大發(fā)雷霆,找了個借口將那史官舉家流放西北……” “氣消后,皇上懺悔不已,忙命人去西北尋史官,可惜人去樓空,只剩一堆枯骨?!?/br> “史官幾房后代死得死,病得病,唯有華正平那小妾存活了下來,那妾室嫁給華正平前并不知道皇上這些年一直對她祖父一家報有悔恨,故而委身做妾也毫無怨言,后來不知怎得打聽到皇上一直在尋史官后代,那小妾便站出來自報了家門?!?/br> “核實了嗎?”盛言楚問。 古代頂替他人身份的案子可不少。 “核了。” 京城舉子道:“那小妾的確是史官之后,因史官絕戶是由皇上造成,故而皇上不好出頭再斬殺史官唯一的后人,李老大人不想讓皇上陷在華李兩難之中,便退了一步,要求華家今生都不準(zhǔn)扶正妾室,皇上同意了?!?/br>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人群中有人不滿,“憑什么她是史官之后就不用下獄?” “是啊,少將軍的仇不報了?” 盛言楚面色發(fā)寒,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不假,但皇上害了史官一家,若再斬殺華正平小妾,史書中定會留下一筆有關(guān)當(dāng)今圣上兇殘暴虐的罪名。 人都是自私的,天子也不過如此。 - 三岔口的法事終于做完,堵在貢院這邊的馬車陸陸續(xù)續(xù)地往外挪動。 盛允南擔(dān)心盛言楚的手 ,便貼心地站到一旁幫著撩起車簾,這時一道霞光從東邊地平線上升起,柔和的光線傾瀉在京城大地上。 盛言楚瞇著眼抬頭看向天邊,只見久違的日光越過層層云朵站到了半空,光線柔嫩,卻照亮了整個京城大地。 盛允南嘟囔一聲:“好奇怪,華家三更天做法事的隊伍才撤走天就大亮,難道華家的邪祟被除了?” 盛言楚翻了個白眼:“蒼天若無眼才會庇佑華家,華家造孽深重,定不會有好日子過?!?/br> 一語中的,華家法事才過去不到三天,華家大院便傳出了清脆的砸盞聲音以及哭泣聲,原來華正平小妾流產(chǎn)了。 盛言楚此時正在跟應(yīng)玉衡幾人在前門大客棧里吃酒,得知此事后,桌上幾人紛紛痛快地舉杯:“要我說這就是報應(yīng),妾室謀害主母乃是死罪,少將軍枯骨黃泉,那小妾能茍活在世已屬萬幸,還想抱子?哼,癡心妄想到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br> “說來李老大人也是個頑童,今早華家的事剛在坊間鬧開,李老大人就帶著人跑到華家敲鑼打鼓,據(jù)說那小妾聽到后氣得吐血?!?/br> 盛言楚失笑,溫言道:“李老大人當(dāng)年為了皇上才對華家退讓,其實心中一直有一股怨氣,如今那小妾失子,最為高興的自然當(dāng)屬李老大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