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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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正欲說話,內(nèi)宰走進,叩道:“陛下,太師求見!” “顏愛卿?”周顯王略一沉思,微微點頭,“宣他書房覲見!” 周顯王回到御書房,顏太師已經(jīng)跪在門口。顯王走過來,扶他起來,攜他走進廳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師面色陰郁,顯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輕嘆一聲,問道:“老愛卿,說吧,什么事?” “陛下,秦公、魏侯均來使臣,各下聘書和聘禮,向陛下求聘!” 聽到又是魏侯,顯王怒道:“求聘?寡人什么也沒有,他求什么聘?” 顏太師緩緩說道:“陛下,是他們,是秦公和魏侯,他們欲聘長公主為太子妃!” 顯王略吃一驚:“你是說——雪兒?” “正是!” 顯王沉思一會兒,似乎還是沒有完全明白過來,緩緩問道:“是哪一家?” “回稟陛下,是兩家!” 顯王眼睛睜大:“兩家?你是說魏侯和秦公?” 顏太師緩緩應道:“正是!兩家各派使臣,各發(fā)聘書,各送彩禮,都要求聘雪公主為太子妃?!睆男渲忻銎笗投Y單,放在幾案上,“這是他們的聘書和禮單?!?/br> 一切顯得不可思議。顯王愣怔片刻,開始有點明白,而后是越來越明白。顯王伸手,不自覺地摸過幾案上插朱筆的玉筒,呼吸漸漸急促,胸脯劇烈起伏,身體隨胸脯的起伏微微顫動。 顏太師注意到,盡管顯王臉上極力保持鎮(zhèn)定,玉筒卻被他越捏越緊,似要被他捏碎。顏太師知他心中在想什么,不無關(guān)切地輕聲奏道:“陛下——” 周顯王打了個驚愣,神志也似清醒一些,捏牢玉筒的手漸漸松開,朝顏太師淡淡一笑:“哦,諸侯求聘,這是好事。不過——兩家爭聘,寡人只此一個雪兒,如何是好?” 顏太師沉思有頃:“諸侯求聘公主,雖為國事,也為家事,陛下可召兩位公叔問詢,或有良策!” 周顯王微微點頭:“嗯,愛卿所言甚是,”轉(zhuǎn)對內(nèi)宰,“傳兩位公叔覲見!” 內(nèi)宰答應一聲,走出門去。 周顯王的兩位公叔,均是周烈王喜的弟弟,一個是二弟,一個是三弟,在輩分上皆為顯王叔公。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稱西周公;封二弟于東郊的鞏邑,亦食邑三十里。烈王崩后,傳位于姬扁,使兩位周公輔政。周室本就七十里,兩個叔公各占三十,余給顯王的,就只有洛陽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傾向來說,西周公親秦,東周公親魏。因而,陳軫、樗里疾各自遞交聘書之后,第一件要事就是求助兩位周公。待周顯王傳召他們時,陳軫、樗里疾都還正在做客,東周公更是乘了陳軫的軺車趕進王城的。 周顯王安排兩位周公于萬安殿覲見,同時召請顏太師,讓他參與決斷這件大事。 落座之后,周顯王授意,顏太師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簡要介紹。早已知曉端底的東、西周公各捋胡須,目光直射顯王。 顯王回視兩位叔公,直截了當?shù)卣f:“秦、魏均遣使臣聘迎雪兒,可雪兒只有一個,是嫁予秦,還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專,甚想聽聽兩位叔公之見?!?/br> 東周公決定先入為主,抿一口茶,緩緩說道:“陛下,依仲叔之見,雪兒嫁予魏室方為合適。方今天下,魏勢最強。前番孟津之會,天下為之震動。周室若能與魏室聯(lián)姻,定可號令天下!” 東周公上來即提孟津之會,正犯大忌。周顯王面上雖無顯露,心里卻是一寒,目光轉(zhuǎn)向西周公:“季叔之見如何?” 西周公橫了東周公一眼,朗聲駁道:“此言誤國,陛下斷不可聽!依季叔之見,雪兒當嫁予秦室。秦變法改制,國勢強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與秦室聯(lián)姻,方可確保千年基業(yè)!” 東周公與西周公向來不睦,兩家常為瑣事慪氣,開始幾年心雖不和,面上也還過得去,近幾年連面子也不要了,一個若是說東,另一個必會說西,見面即吵。顏太師對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議顯王去問二人,沖的也是這個。無論何事,只要兩個活寶在場,永遠無法達成一致,更不會產(chǎn)生解決方案。而眼下這樁難事,最佳方案是沒有方案,最好的解決是不去解決。 果然,東周公一聽西周公唱反調(diào),震幾怒道:“秦人本為虎狼之邦,向來不習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稱于世,大行嚴法苛政,與我大周寬仁治世之道由來相左。周室若與秦人聯(lián)姻,豈不是與虎狼結(jié)親?” 西周公冷笑一聲,大聲反駁:“若論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為外姓大夫,弒君犯上,始亂天下。先王封其為侯,意在責其悔過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遠。前番約諸侯孟津朝王是假,圖謀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后不過數(shù)月,魏侯就已現(xiàn)出原形,自稱為王,與大周分庭抗禮。如此亂臣賊子,我當?shù)枚D之,何能與其聯(lián)姻呢?” 西周公的侃侃陳辭句句擊中要害,東周公一時氣結(jié),猛喘幾口,方才找到詞兒:“陛下,天下禮崩樂壞,并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戰(zhàn)數(shù)百,滅國數(shù)百,天下哪有義字?哪有禮字?如今人心皆壞,豈能怪罪于一個魏室?” 西周公正欲駁斥,猛見周顯王伸出兩手,緩緩捂在耳朵上。西周公還算知趣,恨恨地白了東周公一眼,收住話口。東周公也剜回一眼,再次轉(zhuǎn)向周顯王。 周顯王見兩人不再吵嚷,方才松開兩手,抬頭望向顏太師,緩緩說道:“兩位叔公爭執(zhí)不下,老愛卿可有兩全之策?” 顏太師沉思有頃,緩緩說道:“微臣無能,眼下尚無兩全之策!” 周顯王點了點頭,掃了諸臣一眼:“既然諸位愛卿爭執(zhí)不休,拿不出定見,雪兒之事,容后再議。你們還有何奏?” 三位老臣互望一眼,一齊叩拜:“微臣告退!” 三人退至門口,顯王忽道:“顏愛卿留步!” 顏太師頓住步子,趨前叩道:“陛下有何吩咐?” 見東、西周公皆已走遠,周顯王指了指前面的客位,緩緩說道:“老愛卿,坐吧!”見顏太師起身坐下,凄然一笑,“寡人知你早有良策,現(xiàn)在可以說了?!?/br> 顏太師苦笑一聲,搖頭道:“陛下,老臣確無良策。秦、魏此來,聘親是假,爭名奪勢是真。老臣以為,秦也好,魏也罷,哪一個都是虎狼之邦,我大周天國誰也招惹不得。既然兩個盡皆招惹不得,陛下何不另覓佳婿呢?” 周顯王惑然:“另覓佳婿?” 顏太師鄭重點頭。 周顯王沉思有頃,輕輕搖頭:“眼下除去秦、魏,并無公侯前來聘親,寡人如何另覓?” “燕國夫人已薨三年,如今喪期已過,聽聞燕公尚未續(xù)娶。老臣以為,陛下若是犯難,何不趁勢將雪公主嫁予燕公!” 周顯王心頭一沉,閉目沉思,有頃,抬頭望向顏太師:“這——燕公可有此意?” “燕公與周室本為一姓,血脈相通。若是陛下賜親,燕公定無異議!” “不可!”周顯王斷然搖頭,“若是賜婚燕公,秦、魏那邊,寡人如何應對?” “這個倒是不難!”顏太師似是早有方案,緩緩說道,“天下名士淳于髡近日在周,眼下寄住在老臣舍下。陛下若有此意,老臣可托淳于子為媒,對外誑說,淳于子也是納彩來的。至于納彩所需禮器,自有老臣籌辦。老臣同時快馬知會燕公,詳述其中隱情,燕公深明大義,必會從命!” 周顯王再次低下頭去,有頃,緩緩起身,不無沉重地走向屏風。就在隱入屏風之際,顯王回望顏太師:“暫讓淳于子移居驛館,待以公使之禮!” “老臣遵旨!” 這日人定,洛陽太廟兩側(cè)的列國驛館里再次喧鬧起來。鑼鼓喧天,爆竹聲聲。秦、魏使館人員聞聽聲音,急忙出來觀看。不一會兒,眾人就著火把,遠遠望見周室謁者引著幾輛馬車走至旁邊的公使館,打的旗號是“燕”、“聘”、“淳于”等。 十幾個“燕人”忙前忙后地從車上朝館舍里搬運聘禮。淳于髡搖著大扇子,在兩個仆役的攙扶下緩緩下車,昂著個光腦袋搖搖晃晃地走向館舍。 陳軫、樗里疾看到又來一家聘親的,俱吃一驚。二人相視有頃,不約而同地跨前幾步,迎住淳于髡。 陳軫首先揖禮:“來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晚生陳軫有禮了!” 淳于髡收住扇子,拱手還禮:“哦,是陳軫哪。老朽淳于髡見禮了!”目光瞥向樗里疾,“這位是——” 樗里疾亦揖禮道:“秦使樗里疾見過淳于子!” “樗里疾?”淳于髡回過一禮,點頭道,“嗯,老朽聽說秦人中有姓樗里的,今日竟就碰上了!老朽淳于髡見禮了!” 陳軫抬眼看了看車前的旗號,不無納悶地說:“聽說淳于子在稷下講學,怎么也——” 淳于髡爆出一聲長笑,截住話頭:“哈哈哈,老朽在稷下呆得悶了,就想出來走走。常言道,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走至燕地,連吃老燕公數(shù)日酒水,只好替他跑腿嘍。這不,此行就是專為燕公聘親來的!” 樗里疾驚道:“為燕公聘親?也是聘太子妃嗎?” “非也,非也!”淳于髡連連搖頭,“若是為個太子妃,老燕公何須央老朽出面?” 陳軫也是大為驚異:“先生是——” “不瞞兩位,燕國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親周室,老朽此來,就是玉成此事的!” 樗里疾撲哧笑道:“燕公已年過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喲。請問淳于子,此為老燕公聘親,所聘何人呢?” “還能有誰?”淳于髡晃了晃光鮮的腦袋,“當然是周天子的長公主了!” 陳軫、樗里疾皆吃一驚:“長公主!可是雪公主?” 淳于髡想了一會兒,拍了拍腦門:“對對對,老朽差點忘了,正是此女!” 陳軫、樗里疾無不驚駭,面面相覷:“姬雪?老燕公?” 又過了好一陣兒,二人總算回過神來,手指淳于髡,雙雙笑了個前仰后合。 隨巢子與弟子宋趼離開云夢山后,一路上曉行夜宿,不消十日,就已趕到洛陽。宋趼是首次來到天子腳下,自是十分好奇,兩只眼珠兒滴溜溜打轉(zhuǎn),好像這里的一房一舍、一人一物均與他處不一樣似的。 隨巢子引領宋趼轉(zhuǎn)過幾條街道,在王城旁邊一處較為繁華的丁字路口頓住腳步,踅進一家茶肆。隨巢子要來兩碗開水,從掮著的條袋中摸出三只干饃,遞予宋趼兩只,自拿一只,就開水啃食。 茶肆里早已坐下三個客商,聽口音,一個是齊國人,一個是楚國人,還有一個是韓國人。三人一邊喝茶,一邊瞎侃,正在說話的是齊國人,cao著臨淄方言:“秦、魏兩家同時聘親,所聘均是長公主,你們說說,長公主只有一個,周天子會許配誰家呢?” 楚國客商應道:“聽說秦室聘親在先,魏室聘親在后,天子當依先后次序,許嫁秦室!” 韓國人當即反駁:“真是迂腐之見,天子沒你那么笨!再說,昨兒后晌,在下親眼看到兩家同時進的城門,一家進西門,一家進北門,誰先誰后,誰能吃得準?” 楚國人呷一口茶,輕哂一聲:“依仁兄慧眼,天子當將公主嫁予誰家?” 韓國人咳嗽一聲,不無篤定地朗聲應道:“在下以為,天子定將長公主嫁給魏室。魏王雄霸天下,大魏武卒橫掃四方,天子前晌將公主嫁予秦室,大魏武卒后晌就會打進王城!” 楚國人又是一聲哂笑:“我說仁兄,你是瞎了眼咋的?大魏武卒盡在河西支應秦人,縱使想來問罪,只怕也是鞭長莫及?!?/br> “唉,”齊國客商長嘆一聲,“想想也是,天子當?shù)竭@個份上,真也夠難心的了。” 楚國人呵呵笑道:“仁兄凈是瞎cao心,瞎傷心!仁兄想想,一個窮家閨女,兩個富家爭聘,周天子這陣兒沒準高興得合不攏嘴呢,怎會難心?” 齊國客商又是一聲長嘆:“唉,仁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這么說吧,將心比心,假定這個閨女是你的,今有兩個強人前來聘親,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手里拿著刀,另一個是打家劫舍的賊人,手里提著槍,而你只有一個閨女,嫁予這個,那個不依,嫁予那個,這個不饒,請問仁兄,你能高興得合不攏嘴嗎?” 楚國客商滿臉漲紅,嘴巴連張幾張,竟是無語可應,憋了半晌,亦嘆一聲:“唉,我說兩位仁兄,不說這個了,換個輕松話題吧,聽說……” 宋趼想是餓極了,只幾口就已吞下一只干饃,咕咕正自喝水,猛見隨巢子兩眼放光,兩只眉頭微微抖動,放下手中干饃,閉上眼去,若有所思,似已忘記是在吃飯。 宋趼猜出先生必是打定什么主意了。想到此來洛陽定有大事,宋趼當即放下水碗,兩眼直盯先生,靜候吩咐。 果然,隨巢子將手中饃饃放進條袋,端起水碗一氣牛飲之后,拿袖子朝嘴上輕抹一把,摸出一枚布幣放在幾上,起身道:“宋趼,走,為師給你買件衣裳去!” 二人走至門口,卻被小二喊住。二人頓住步子,見小二拿起那枚布幣急追出來:“老丈,您的錢!” 宋趼怔道:“我們喝了開水,這是水錢!” 小二應道:“開水是送的,不要錢!” 隨巢子接過布幣,謝過小二,轉(zhuǎn)對宋趼道:“看到了吧,這就是天子腳下!” 宋趼點了點頭,跟隨巢子又走一程,拐進一家裁縫鋪中。隨巢子左挑右撿,選出一套看起來甚是怪異的衣裳,比比劃劃地指導店家再作修改,而后遞予宋趼,要他試穿。宋趼不知就里,糊里糊涂地穿好,對鏡左瞧右看,甚覺別扭。隨巢子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要店家又改一處地方,方才付好衣錢,拉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身著怪裝走在街上,一臉茫然地望著隨巢子:“先生,這——” 隨巢子又在陽光下一番端詳,不無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像個蔡人了!” 宋趼不無驚異:“蔡人?蔡國不是早被楚國滅掉了嗎?” “蔡國雖然不在,蔡人卻在。你穿上此服,就能覲見天國王后了!” 宋趼更加迷茫:“天國王后?” 隨巢子點了點頭。 “巨子要弟子覲見王后,可有要事?” “幫天子過一道大坎!” 宋趼眼睛大睜:“過一道大坎?是何大坎?” 隨巢子從袖中摸出一只錦囊,遞予宋趼,微微笑道:“不要問了,你這就進宮,將此錦囊呈予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