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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鬼谷子的局(出書版)在線閱讀 - 第246節(jié)

第246節(jié)

    不一會兒,一百單八名麻服衛(wèi)士開路,接著是六十四名樂手,或吹或敲,哀樂聲聲;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fù)硪惠v駟馬大車,車上站著一個白眉紅發(fā)的神巫;神巫后面緊隨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歲的童男童女,按年齡分成一十六對,皆雙腿盤坐,分對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臺上面,每對由兩名麻服壯漢抬著;這些孩子未穿麻服,個個衣著光鮮,瞪著好奇的大眼左顧右盼,有的嘴里還吃著零食,覺得這一切甚是好玩,幾個小一點的仍在指指點點,吃吃發(fā)笑。孩子們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們的天真樣子,眾多觀者不忍目睹,紛紛以袖拭淚。一個小女孩看得眼熱,指著被抬的孩子沖著身邊的一個年輕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將女兒抱起,不無恐懼地扭過身子,完全不顧小女孩的哭鬧,飛步閃入旁邊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兒真的要被抬走一樣。

    靳尚冷冷地望著這隊人流,面上毫無表情。

    蘇秦、公子卬、樓緩、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無不神情黯然,低下頭去。幾人中,唯有公孫噲不知所以,輕聲詢問身邊的田文:“他們?yōu)楹翁е切┖⒆???/br>
    田文別過臉去,沒有回答。

    公孫噲一怔,好奇心愈加強烈,復(fù)問樓緩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別過臉去,無人睬他。公孫噲不好再問,只將兩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們身上。

    不消一時,麻服隊伍走遠,眾人也都散去。公孫噲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趨至蘇秦身邊,輕聲問道:“蘇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蘇秦輕嘆一聲,指著靳尚:“這是楚國之事,公孫若想知曉,可問靳大夫?!?/br>
    公孫噲急忙轉(zhuǎn)向靳尚,拱手揖道:“請問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稟公孫,”靳尚回揖道,“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隨身侍候她的。”

    “什么?”公孫噲驚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說,他們是人殉?”

    靳尚輕嘆一聲,垂下頭去。

    公孫噲愣怔有頃,回過神來,怒道:“都什么年代了,還行人殉?”轉(zhuǎn)對飛刀鄒,“鄒子,你且說說,這些孩子……他們……他們還都懵然無知呢!”

    飛刀鄒面孔扭曲,兩眼死死地盯住漸行漸遠的麻服隊伍,有頃,轉(zhuǎn)向靳尚,揖道:“請問靳大人,他們這就去殉葬嗎?”

    靳尚搖頭道:“按照楚地習(xí)俗,出殯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剛剛選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眾,接后幾日,孩子們還要學(xué)會禮儀,而后行殉?!?/br>
    飛刀鄒長出一口氣,拱手謝過。

    公孫噲似也明白了飛刀鄒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雖有月光,天上烏云卻多,地上時明時暗。

    人定時分,列國館驛里,一道院門輕啟,幾條黑影悄無聲息地閃出房門,正要飛身而去,身后陡然飄出一個嚴(yán)厲的聲音:“諸位留步!”

    幾條黑影一怔,聽出是蘇秦,只好頓住步子。

    “你們要去哪兒?”蘇秦急前幾步,沉聲問道。

    公孫噲囁嚅道:“不……不去哪兒,只是……隨便走走。”

    蘇秦幾步跨到飛刀鄒跟前,從他身上各處搜出數(shù)十把飛刀,又掃眾人一眼,見他們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冷冷一笑:“隨便走走,帶這些物什做什么?”

    公孫噲已知隱瞞不住,只好說道:“回蘇子的話,我們想去一趟令尹府?!?/br>
    “搶人嗎?”

    公孫噲點頭道:“是去救人。那些孩子,他們不該死!”

    “哼!”蘇秦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數(shù)落道,“就你們幾人,想去昭陽府里救人,簡直是去送死!堂堂燕室貴胄,手執(zhí)利刃,半夜?jié)撊氤钜?,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如何收場不說,楚史也必記上一筆。退一步說,即使你們不被發(fā)現(xiàn),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無知的孩子?他們飛不能飛,走不能走,何況又有好吃好喝好穿,未必肯走呢?”

    眾人誰也不曾想到這些問題,尤其是公孫噲,簡直傻了,愣怔半晌,方才囁嚅道:“可……蘇子,我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們死于非命吧?”

    “好吧,”蘇秦順口說道,“縱使你們能夠救出他們,難道一切就可完結(jié)了?昭陽仍要葬母,神巫仍會再去尋人,你們不讓他們死于非命,就會有另外三十二個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們呢,只好再救,他們呢,只好再尋。公孫,楚國陋習(xí),積重難返哪!”

    在場諸人盡皆傻了,紛紛蹲于地上,誰也不再吱聲。

    樓緩聽到聲音,也走出來,站在蘇秦身后。

    蘇秦長嘆一聲,轉(zhuǎn)對樓緩:“樓兄,明日晨起,置辦厚禮,下帖令尹府,就說五國合縱特使蘇秦午后申時,偕同列國副使,前往府上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時,蘇秦與五國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國盡皆備下厚禮,抬禮箱的絡(luò)繹走入,忙得邢才應(yīng)接不暇。

    五國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門吊孝,且五個副使中,除去樓緩,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貴胄,真也給足了昭陽面子。昭陽偕前來守靈的昭氏一族顯要十?dāng)?shù)人迎出府門,見過禮,直接將蘇秦等迎入老夫人靈堂,蘇秦致悼言,而后與眾副使行祭拜大禮。

    悼畢,昭陽引蘇秦諸人前去客堂,路過一處院落,隱約聽到里面?zhèn)鞒鲆蝗汉⒆拥恼f話聲。眾人心里皆是一揪,蘇秦若無其事地走至門口,朝院中掃一眼,轉(zhuǎn)對昭陽道:“令尹大人,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特意買來的。”昭陽應(yīng)道。

    “哦?”蘇秦假作不知,“大人買來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蘇子有所不知,”昭陽壓低聲音解釋,“他們皆是人殉,待過幾日,就去那兒侍奉先母。”

    蘇秦點頭道:“久聞大人事親至孝,今日得見矣!在下能去望望他們嗎?”

    昭陽伸手道:“請!”

    蘇秦與眾人走進院中,見兩個巫女正在教孩子們習(xí)禮。看到進來這么多陌生人,孩子們皆是一驚,怯生生地看著他們。巫女迎上,朝他們揖過禮,喝叫孩子們拜見諸位大人。孩子們盡皆跪下,行叩禮。蘇秦心里一酸,轉(zhuǎn)身走出。

    走至客堂,眾人分賓主坐下,幾個婢女端上茶水,躬身退去。

    昭陽舉杯道:“各位,請品茶!”

    幾人皆在想著那些孩子們,沒有人回應(yīng)。

    蘇秦率先端起,巴咂幾口,放下杯子,輕聲嘆道:“唉,在下幼時就聽過昭奚恤大人的豐功偉績,亦聽聞江君夫人賢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來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豐采,聆聽夫人教誨,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輕聲啜泣,以袖抹淚。

    昭陽見蘇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動,拱手說道:“在下代先父、先母謝蘇子美言!先母走得甚是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唉,家母她——”以袖掩面,哽咽起來。

    蘇秦陪他又落一會兒眼淚,拱手揖道:“敢問大人,老夫人高壽幾何?”

    “七十有一。”

    蘇秦微微點頭:“這么說來,老夫人屆滿古稀,是喜喪了。”

    昭陽再次拱手:“再謝蘇子吉言!”

    蘇秦還過一揖,轉(zhuǎn)過話鋒,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聞荊楚與中原風(fēng)俗有異,今見大人為老夫人治喪,頗多感慨!”

    “哦?”昭陽心里一動,“敢問蘇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導(dǎo)慎終追遠,生有所養(yǎng),終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國既重生前之養(yǎng),亦重身后之葬,而你們荊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后。”

    聞聽此言,昭陽一下子蒙了,待反應(yīng)過來,拉長臉,冷冷說道:“蘇子何出此話?”

    “敢問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許多下人,貼身的是婢女。”

    “再問大人,這些下人是大人還是童子?”

    “當(dāng)然是大人了。童子哪會侍奉?”

    “這就是了。”蘇秦緩緩說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后,跟前卻圍著一群童子。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會說話哄老夫人高興,又不會端茶掃地,做衣煮飯,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說,反倒凈給老人家添亂。再說,老人天性安靜,童子卻天性嬉鬧,這一靜一鬧,老夫人何得安歇?僅此一事,在下認(rèn)為,你們荊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后?!?/br>
    其他幾人亦開始明白蘇秦的用意,連連點頭稱是。昭陽面上雖掛不住,卻也說不出理,囁嚅有頃,方才說道:“蘇子所言不無道理,只是荊人仙游,習(xí)慣上殉以童男童女,這是祖制,昭陽不敢有違。”

    “祖制為法,”蘇秦順口說道,“法為圣人所立。圣人立法,循于天道,合于情理,順于民風(fēng),隨于鄉(xiāng)俗。風(fēng)有一隅小風(fēng),亦有天下大風(fēng);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圣人和風(fēng)隨俗,非和一隅之風(fēng),非隨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風(fēng),隨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風(fēng)俗有變,因而,圣世之法,絕不墨守成規(guī)。古之圣賢以樂為法,黃帝作《云門》,堯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啟作《大夏》,商湯作《大濩》,時代不同,樂舞不同,法亦自然相異。今世風(fēng)已變,天下易俗,中原皆不行人殉,荊楚卻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這——”昭陽倒是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再說,”蘇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據(jù)在下所知,楚國貴族行世襲,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國五零四散,國力大傷。悼王使吳子變法,損有余而補不足,世襲貴胄僅行三世,三世之后,若無功勛,即收其所襲,充實邊塞,楚國亦由此大治。吳起雖死,此制卻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變。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銅器,近世多殉以鐵器。殉器不同,說明世俗在變;世俗已變,葬習(xí)自然有異?!?/br>
    蘇秦所言有理有據(jù),昭陽沉思有頃,微微點頭,顯然是聽進去了。

    蘇秦抱拳又道:“在下聽聞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樂善好施,慈愛祥和,不曾加刃于一雞,見螻蟻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陽連連點頭,啜泣道:“先母的確如此?!?/br>
    蘇秦趁熱打鐵:“在下以為,親人仙去,重在追遠。所謂追遠,就是緬懷親人,送終盡孝。天下大孝,莫過于想親人之所想,為親人之所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為,大人若行大孝,當(dāng)想老夫人之所想,為老夫人之所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卻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蘇秦將話說至此處,且句句在理,昭陽根本無法反駁,只好埋下頭去,有頃,似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抬頭道:“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當(dāng)如何表達對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聽說齊人鄒子否?”

    “鄒子?”昭陽問道,“哪個鄒子?”

    “就是鄒衍,提出天地萬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陰陽之理生克變化的那個人?!?/br>
    昭陽點頭道:“聽說過他。聽說此人還有海外九州之說?!?/br>
    “大人所言甚是!”蘇秦贊道,“此人當(dāng)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長丈二,天生異相,廣有神通,通曉陰陽兩界,多次游歷冥界,還與冥王義結(jié)金蘭,是莫逆之交。蘇秦有幸會過此人一面,聽他詳細(xì)講過冥界情勢,簡直就跟陽世一般無二。據(jù)鄒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陽壽,死有陰壽。積陽德者可增陽壽,積陰功者可增陰壽。車馬仆役為陽世所用,器俑犧牲通行于陰世。犧牲以人,上怫陽德,下?lián)p陰功,有百害而無一利。正是由于鄒子之言,中原列國葬習(xí)盡改,秦人殉以車馬陶俑,三晉、燕、齊殉以牛羊犧牲。就老夫人而論,能得古稀陽壽,表明她生前陽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竊以為,或會有損老夫人陰功,折去老夫人陰壽。”

    昭陽驚道:“此言當(dāng)真?”

    “陰界之事,”蘇秦言道,“在下未得體驗,是以無法斷言。不過,依理推之,在下以為,鄒子所言不無道理。古往圣人,自伏羲氏、黃帝至堯、舜、禹,不曾行過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長壽。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后世多短壽。今中原之人皆信鄒子之言,廢止人殉了?!?/br>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埋頭沉思。

    蘇秦拱手祈請道:“大人何不順應(yīng)時代變化,在荊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這——”昭陽遲疑不決。

    “此舉或可一箭雙雕啊!”

    “一箭雙雕?”昭陽瞪大眼睛。

    “大人試想,若是不行人殉,于老夫人,既得清靜,又積陰功;于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開移風(fēng)易俗之先,必將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陽心里一動,點頭說道,“蘇子所言甚是。不過,此事非同小可,還容在下與族人商議!”

    “哦,是這樣啊!”蘇秦微微點頭,看一眼諸人,不無理解地沖昭陽抱拳說道,“看來,你們楚人是族大于國了。照理說,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為家事,即使楚王陛下,亦是鞭長莫及,無法管至此處,不想難處卻在族內(nèi)?!?/br>
    蘇秦顯然在用激將法,眾副使心領(lǐng)神會,皆將詫異的目光盯向昭陽。

    昭陽顯然掛不住面子,朝外厲聲叫道:“來人!”

    邢才急跑進來,哈腰望著昭陽。

    昭陽一字一頓,斬釘截鐵:“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賜一金安撫!”

    邢才大怔,急視昭陽,見他面孔剛毅,毫無回旋余地,只好點頭應(yīng)過,快步退出。俄頃,蘇秦隱約聽到遠處傳來邢才的吩咐聲和眾家奴的跑步聲,為安全起見,又坐一時,估計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與諸位副使起身告辭。

    返回途中,公孫噲由衷嘆服,抱拳揖道:“蘇子,您可真是鐵嘴銅舌,三言兩語,于頃刻之間,竟然就從虎口里救出了那些孩子!”

    “唉,”蘇秦長嘆一聲,“救童子易,救楚卻是難哪!”

    眾人皆驚:“此是為何?”

    “積重難返!”

    翌日晨起,宮中宣見列國合縱特使,蘇秦與五國副使入宮覲見殿下。由于令尹昭陽府中正在為江君夫人舉喪,昭氏一門皆未上朝。自昭陽任令尹之后,屬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門,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上頓時空落許多。

    蘇秦等叩見禮畢,呈上中原五國的國書及求請合縱的約書。

    太子槐拿起約書,細(xì)細(xì)看過,吩咐道:“諸位使臣,中原列國皆已縱親,楚國自當(dāng)入縱。不過,本宮年幼,如此邦交大事,尚要與眾臣議過,稟明父王,三日之后,或有決斷。諸位遠道而來,正好趁這幾日歇息一下,順便品味荊楚風(fēng)情?!鞭D(zhuǎn)向靳尚,“靳愛卿,蘇子及列國公子、公孫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微臣領(lǐng)旨!”

    蘇秦與眾副使叩恩后退下,徑回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