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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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寶三載,正月十八,距離鄭徽重入禮闈的大日子,只有五天了。 因為在桃林發(fā)現(xiàn)關尹的靈符,桃林改名“靈寶”。開元二十九年以后,改名“天寶”——那正是鄭徽剝極而復,重遇阿娃的時候。兩年的日子,鄭徽像脫胎換骨,重生再世,精神、志氣都養(yǎng)得很好了,但也養(yǎng)成了雙重的人格。 這不是一好一壞的矛盾,而是成熟與幼稚的歧異。兩年中日夜手不釋卷,沒有萬卷也有數(shù)千,過人的天資加上忘我的苦功,已成通儒,而又不廢文采。阿娃曾經(jīng)將他的窗稿,偷偷找人去看過,沒有一個不驚為奇才,她心里高興,卻不告訴他。 他也自負有經(jīng)世治國之才,心里常這樣想:晚年著書,總可在文苑中占一席之地;詩稿傳世,五百年的聲名也應該有的。只是緊守阿娃的規(guī)誡,足不出戶,滿腹經(jīng)綸,沒有人可談,唯有借紙筆來發(fā)抒。策問、方略,以及讀經(jīng)讀史的筆記,積稿盈尺,在智慧上,他是真的成熟了。 而在阿娃面前,他卻如童 。阿娃在他,不僅僅是親密的情侶和可共患難的朋友,是嚴師也是慈母,他對她有著一份牢不可破的依賴性。除了書本以外,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特別是有她在面前的時候,他不可能有自己的主意。 再入禮闈去應進士試,是阿娃所做的決定,一切應試所該辦的手續(xù),也都要阿娃提醒他去做。過了年,試期日近,鄭徽內心開始不安,這卻不是阿娃的一句話所能替他消除的。 “阿娃,你看這一次靠得住靠不???”他常常這樣疑慮地問。 “一定靠得?。 卑⑼抟部偸沁@樣加強了語氣回答他。 “‘場中莫論文’,我看靠不住。” “沒有這話,都憑運氣,何必還要讀書?像這樣讀書,如果還不能及第,何必還要科舉?” “萬一又垮下來呢?” “不會的?!卑⑼拚f,“真有那么萬一的萬一,明年再來!” 他搖搖頭,“真要垮下來,我也永絕此想了。只是,”他遲疑了半天說,“到那時候,姥姥不知道會說什么話?我簡直不敢想!” 阿娃明白了,“姥姥最多說你運氣不好,還會說什么?”她故意這么說。 于是,這一天——正月十八,李姥特地替鄭徽設了一桌盛筵,名為替他預祝,實際上是根據(jù)阿娃的意思,特意來安慰他,消除他內心的不安。 “一郎!”李姥舉杯向上座的鄭徽說,“我知道你這兩年奮發(fā)上進——就這個便夠了。一個人窮通富貴,一半靠天,勉強不來。萬一落第,你心里不要難過!” 鄭徽心想,李姥已估計到會有最壞的情況出現(xiàn),反預先來安慰他,這真是想不到的事,便欣然飲了一杯。 “本來是替你預賀高中,卻先說這些泄氣的話,好像不對,這因為,一郎,我完全拿你當自己人看,所以說話不作客套,這你得明白!” 盡管李姥曾經(jīng)勢利無情,把他害得好慘,但兩年的時間,已沖淡了那悲痛的回憶。而今天這番舉動和她的那幾句話,又是如此慈祥懇切,鄭徽不能不受感動,他大聲答道:“我明白。姥姥,你放心好了,你問問阿娃,這趟入闈,再不會像上次那樣了?!闭f著又轉臉對阿娃,“考考我,讓姥姥看看我行不行?!?/br> “‘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卑⑼揠S口提了一句。 “那是《周禮·春官》?!彼又穆曇粽f,“‘大司樂乃分樂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黃鐘、歌大呂、舞云門,以祀天神……’”一口氣背了一大篇,卻又突然停了下來,痛苦而感慨地搖搖頭:“背誦是小學生的玩意兒,卻把我整慘了!” “不管他小學生、大學生,朝廷要考這個,就得往這上面去下功夫?!崩罾延终f,“一郎,我知道你才學是好的,現(xiàn)在運氣也要轉了,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們阿娃的一片苦心。” “那怎么會?”鄭徽趕緊離座,舉杯相敬,“阿娃,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必多說——我不說,你也知道。人生遇合之奇,無過你我,將來我還要做件驚世駭俗的舉動來報答你!” 阿娃不知道他所說的驚世駭俗的舉動是什么,也不想去問,兩年來心力交瘁,當功德快將圓滿的時候,她反有種無可言喻的落寞之感。 李姥卻高興得很,“快熬出頭了!”這是她心里的話,“也不用說什么報答的話,只望你將來多聽阿娃一句話就行了!”她意味深長地暗示。 鄭徽自然不會想到李姥心里的打算,更不知道阿娃曾對李姥罰了永不背棄的咒,他只在心里興奮地盤算著金榜題名以后的另一得意快舉。 “酒夠了!”李姥說,“這幾天一郎別多喝酒,玩玩散散心,養(yǎng)足了精神,考得才好?!?/br> 鄭徽聽從了李姥的話,試前這幾天,什么事也不做,多睡多吃,看看行云流水,培養(yǎng)天機,準備盡平生所學去湔雪前恥。 阿娃和繡春卻大大地忙了起來,入闈用的食物、筆硯、油燭、幃簾,一一親自檢點。試期前一晚,更是徹夜不眠,到了三更時分,把鄭徽叫了起來,一面服侍他漱洗飲食,一面不斷叮嚀,卻都是些如何照料自己的瑣事。她說一句,他應一句,并且真的都謹記在心,就像個孝順的乖孩子聽從母親的話那樣。 送考的是張二寶,進了安上門,送到棘圍搜檢的地方,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了。鄭徽一個人背了考籃,往前走了幾步,回頭一看,不見張二寶的影子,頓時有舉目無親、恓恓惶惶的感覺。 同時他也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就像突然為人撮弄到了戲臺上,后退無路,前面卻又眾目睽睽地注視著。經(jīng)過一番自我掙扎,他終于咬一咬牙,想著好歹要把這場戲演了下來。突破了這個心理的障礙,也就擺脫了對阿娃的依賴心?,F(xiàn)在只有靠自己了!他這樣一想,先不忙著入闈,把考籃放下,定一定神,看清楚了一切情況再說。 于是他腦中重現(xiàn)了第一次赴試的景象,賈興送他到這里——太府寺和少府監(jiān)之間的街口,由此往北,越過太府寺,向西轉入禮部南院,就是試場了。他記得那天大雨傾盆,寒風刺骨,背著沉重的考籃,滿心的懊喪,那種天氣和心情,就不吉利。 而今天卻是好天,旭日越過興慶宮的花萼樓,灑他一身金光,也沒有風,舒服得很。 “還等什么?”他這樣對自己說,頓時激起一腔雄心,滿懷斗志,一手提起考籃,沿著太府寺的東墻,大踏步往前走去。 照例統(tǒng)通搜檢查驗,在西廡找到號次坐了下來,打開考籃,只取筆硯,不動其他。他估計一上午就可完事,阿娃替他準備的脂燭、干糧都不會有用處,他只盡量保持心境的平靜,默默背誦著要考的經(jīng)文。 然而他也實在禁不住感慨,感慨生自回憶,想到韋慶度,想到他父親,想到馮大和西市兇肆的主人,以及那些傾倒于他的挽歌的人們,也想到土地廟的那一班乞兒,無論活著的、死掉的,甚至于連他自己,都不會想到有一天他還會坐在禮部南院,應天下仰望、朝廷特重的進士試。就算世事如棋,怕也沒有這樣不測的變化! 如果及第了,曲江大宴,皇帝御紫云樓垂簾以觀,公卿士庶,絡繹于道,少不得有那眼尖的會認出來:那不是唱挽歌的嗎?怎么成了新進士…… 想到這里,他有些不安,但也覺得很有趣,不知道那些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真相的人,會有怎么樣的詫異的表情? “主——司——升——座——” 在胥吏吆喝聲中,舉子們紛紛起立,在階前肅靜無聲地行過了互拜的儀注,各自歸座。 這就要進入正式的考試了。鄭徽想到第一次帖經(jīng)之難,仿佛猶有余悸,直到題目發(fā)下來,他才松了口氣。 跟上一次一樣,《禮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題目一入眼中,那空白的地方仿佛都寫著字,他不需要思索,就能把該填的字填補了起來。 三十帖中,只有兩帖答不上,他放棄了,第一個交卷出闈。張二寶還沒有來接,他也不想等,自己雇了個車,一直回家。 “這么快就考完了?”家里所有的人都圍著他打聽消息。 “二十八帖!”他做著手勢,大聲向阿娃報告。 阿娃微笑著,什么話也不說——她覺得那是多余的。 “還有兩帖。想一想也可以答出來,但我不要。太圓滿了不好!阿娃,你說對吧?” “嗯?!t受益,滿招損?!卑⑼藜卧S地答說。 “早知道這么快完事,也用不著費那么大事準備吃的。”正在檢點考籃的繡春,笑著埋怨,“害我們白忙一陣子。” “把那些干糧都拿出來,大家分了吃了吧!”李姥吩咐。 李姥馭下,難得寬假辭色,所以侍兒們都借著鄭徽帶來的一團喜氣,爭著從繡春手里去搶那些點心,打打鬧鬧,笑作一團,特別是小珠,更覺得高興,大聲嚷著:“吃一郎的狀元糕,吃一郎的狀元糕!” “這個小東西,嘴倒甜!”李姥笑著罵了一句。 鄭徽卻深感不安。當年不作第二人想的豪氣,自經(jīng)挫折,已消失無余。此刻卷土重來,但求及第,便已心滿意足,絕不敢妄想奪魁,所以雖是小珠一句戲言,他也怕引起了大家對他過高的期望,因而覺得惶恐。 “去歇息吧,”李姥對他說,“辛苦還在后面,千萬要當心身體?!?/br> 吃辛苦倒不怕,鄭徽只怕第二場不能像第一場那樣順利,所以在等待發(fā)榜的那兩天,心情不免煩躁,仍舊只有借書本來排遣,倒顯得比平日更用功了。 第三天一早,張二寶來報喜信,鄭徽第一場試錄取了。八百五十人應試,刷下來五百多,就這樣,也遠只是十分之一的機會——歷年的慣例,進士試每一科所取不會超過三十。 “今天你得給我好好歇一天,”阿娃終于對他下了“命令”,她說,“要是沉不住氣,就算中了,我也不稀罕!” 為了取得阿娃的歡心,他努力克制自己。功夫總算沒有白費,到了下午,他的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晚飯時喝了兩杯酒,趁著微醉,酣然入夢。一覺醒來,猛然省憶第二場試就在今天,頓覺精神抖擻,哼著不成調的曲子,一掀被走下地來。 在外間的阿娃聽見聲音,趕了進來,剔亮了燈,一看鄭徽單衣赤足,站在地上,忍不住叱責:“你瘋了!這么冷的磚地,光著腳丫子,你愿意得病是不是?” “一點都不冷!”鄭徽披上了衣服,笑道,“什么時候了?” “二更剛過,還早得很。上床去!替我再睡一會兒。” “不!”鄭徽賠笑道,“我睡足了,精神好得很?!?/br> “不行!上床去,睡不著,閉上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也是好的。” 鄭徽無奈,只好照她的話做。他看到她的衣服卻是穿得好好的,顯然又是一夜未睡,這樣辛苦照料,為的是什么?鄭徽心想,該他報答的時候快到了! 于是,他又細細盤算著發(fā)榜以后的事,他想得很遠,一直想到他跟她白首偕老的日子。 他又想起眼前的情景,這兩天阿娃像是郁郁不樂,是不是對他的第一場試的結果不滿? 是的。他肯定地對自己回答,而且也能解釋理由,阿娃花了多少心血在他身上,日積月累的辛勞,需要取得充分的補償,他不該可以獲全勝而不盡全力,這太對不起她了。 鄭徽深深警惕,決意第二場雜文,第三場策問,非盡展所學,力求上第不可。 他的看法只對了一半,阿娃確是郁郁不樂,但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種原因。她太疲倦了,要扶掖鄭徽上進,也要爭取李姥的歡心,更要在生張熟魏之間,使盡手段,壓榨他們的荷包,來維持兩個門戶的開銷。這份負擔壓得她彎不起腰來,卻又非挺起脊梁做人不可。那自然是件異常吃力的事。而且,她平日做了太多的笑臉,在這時真懶得再笑了。 對她,實在也還沒有到可以高興地笑一笑的時候。鄭徽中了進士,在他自己,在李姥,在任何人都會以為她已經(jīng)出頭,而只有她的看法不是!所以她的重擔還不可卸,而且將有一場更艱難的爭執(zhí)需要她全力應付。 然而,在眼前她卻不愿細想,送走了鄭徽,一夜未閉的雙眼,頓時感到澀重難開,回到臥室,倒頭便睡熟了。 這一覺睡到午后方醒,鄭徽還未出闈。 繡春沉不住氣了,悄悄問道:“那天完事得那么快,今天怎么了?” “這跟第一場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作詩還是作賦?起碼得上燈時分,才能到家。” 上燈時分,只來了要聽消息的李姥,卻未見鄭徽的影子。每人心里都在嘀咕,只不說出口,一個個默默地坐著,都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沉悶。 起更了,李姥終于開了口:“得想法子去打聽一下才好!” “早已宵禁了,不能出坊,怎么去打聽?” “既然這樣,一郎可又怎么回來呢?”繡春接著阿娃的話問。 “出闈的舉子,可又不一樣,有金吾衛(wèi)會送回來!” 正說到這里,外面一片嬌呼,“回來了,回來了!”果然回來了,被侍兒們簇擁著的鄭徽,滿臉疲乏,但阿娃眼尖,看出他有著被壓抑的興奮。 “怎么樣?”李姥首先發(fā)問。 “我自己怎么說呢?”鄭徽矜持地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卷紙,雙手捧給阿娃說,“我留著草稿在這里,請老師過目。” 這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鄭徽在闈中十分得意,李姥便即笑道:“先吃飯吧,別把一郎餓壞了?!睈畚菁盀?,連帶也體恤張二寶,“你也累了一天,快喝酒去吧!” 于是繡春服侍鄭徽先洗了臉,換了衣服,然后到廳上吃飯,依然是他上座。 “今天什么題目?”李姥問。 “考的賦?!编嵒沾鸬?,“《老驥賦》?!?/br> 接著,鄭徽朗朗然地念他的文章。內容好壞,阿娃不十分了解,李姥更是莫名其妙,但她們從那鏗鏘的聲調和得意的表情中,都油然地樹立強烈的信心。 “這下可真要揚眉吐氣了!”李姥在欣悅中又生感慨,“一郎,前兩年你要像這樣子多好!” 話沒有完,阿娃趕緊攔在前面:“姥姥,你又提那些過去的事干什么?” “不提,不提!”李姥趁勢站了起來,說累了要回家,其實是特意替阿娃和鄭徽留下溫存的時間。 吃完飯,鄭徽又想喝酒。好在第三場試,還隔著兩天,就醉了也盡有休息的時間,阿娃便允許了。 繡春準備了幾碟菜肴,設在阿娃臥室中,阿娃一面陪鄭徽小飲,一面打開他的賦稿,只見鉤抹刪改,一片糊涂,這才知道他何以這么遲出闈。這篇賦上他下的功夫,想來真是不少。 “我念給你聽?!编嵒瞻奄x稿拿到手里,“這篇賦的出典,你總聽說過:‘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未已?!鞘遣躢ao的詩《步出夏門行》里面的句子。我覺得光是發(fā)揮這兩句,意思還不夠,便加了許多花樣在里面?!?/br> 他的花樣,在于增添伯樂的故事,而加以變化。開首便敘一匹名駒,嘶風追月,不可一世的驕態(tài),哪知在一場追奔逐北之中,未出全力,竟致落后,并且中途失足,一蹶不可復振,因而失歡于主人。中間鋪排這匹淪落至于拖曳鹽車的名駒的困頓失意,人人都把它看成不成材的下駟,幸而為伯樂識拔于風塵之中,調教供養(yǎng),恢復當年的聲威,馳驅皇路,奔騰千里。接下來點題:衰年伏櫪,雄心仍在。最后發(fā)揮《步出夏門行》中的“神龜雖壽,猶有竟時”的含義,以生命無常,只要一息尚存,便當奮斗的命意作結。 阿娃一直雙目灼灼地聽著。等他講完,卻久久未語,鄭徽自覺是得意杰作,未獲贊許,不免失望,更追問一句:“怎么樣?” “你好像把一匹馬,當作一個人來看了!” “一點都不錯!”鄭徽這才發(fā)現(xiàn),阿娃完全懂得他這篇賦中的言外之意,離席長揖,感恩知己地向阿娃說道,“如果我還有馳驅皇路的一日,多是拜受你所賜?!?/br> “你把我比作伯樂,可是太過分了?!?/br> “一點都不?!编嵒沾舐暤卣f,“‘如人飲水,冷暖自知?!⑼蓿阋欢ㄒS我,讓我有終生報答你的機會。” “不談這些?!卑⑼迵u搖頭。 “何以呢?”鄭徽著急地問。 “走一步,看一步,現(xiàn)在還言之過早?!?/br> “對。我的話說早了一點,至少要等發(fā)榜以后,我才有資格說話。” “不要急!一郎,”阿娃遲疑了一會兒又說,“你該記住‘大器晚成’這句話!” 鄭徽以為這是阿娃暗示他將再一次落第的說法,大為驚疑,“怎么,你是說我這篇賦不好?主司會看不入眼?”他怯怯地問。 “你弄錯了。這一科你一定可中?!?/br> “那么,你所說的‘晚成’是什么意思呢?” “這不難解釋,名成業(yè)就,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雖說‘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可是進士及第,到底不過一個開始。你說是不是?” “是的,是的?!编嵒招Φ?,“你的解釋一點不錯,只不過我成了驚弓之鳥,患得患失的心太重,變成庸人自擾?!蓖A艘幌?,他又說:“阿娃,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天在闈中一直有這樣感覺,應試的不是我一個人,是咱們倆。你的無數(shù)心血,流過我的筆尖,落到試卷上,一切成就應該是你的,但不能只由我來坐享其成,這好像不公平!” “你說得太玄妙了!”阿娃笑著回答。 “真的,是真的!”鄭徽很認真地辯白,“你不能不信。” “好,我信,我信。”她像哄孩子似的說。 她起初不信鄭徽的話,但細想一想,卻發(fā)現(xiàn)他的話,倒也不是完全為了恭維她而編出來的。對于他,她一直以補過的心情,在盡她應該擔負起來的責任。此刻回憶兩年來鄭徽的變化,由衰頹而振作,終于才華煥發(fā),比他未到長安以前,更有進境。這是化腐朽為神奇,一種最難能可貴的創(chuàng)造,卻在自己手里完成,無論如何是值得欣慰自豪的。 這一念之間,阿娃的心情大為開朗了。倚著床欄,細數(shù)往事,自覺也不算虛度了過去二十年的歲月。 但今后呢?——她想不下去了。 想不下去便不想,她一向是這樣果斷豁達的性格,且抓住眼前,打點精神,照料鄭徽,一直到他第三場試出闈,才松了口氣。 第三場試是策問,五道題:兩道時務、三道經(jīng)義。原來鄭徽長于時務,拙于經(jīng)義,這一次卻正好相反,經(jīng)義頗有所發(fā)揮,時務卻因為下帷讀書,不甚注意政事,所以平平敷衍,一點都不出色。 “糟了!”鄭徽不住自責,“時務方面的功夫不夠,不知所云,自己都看不上眼?!?/br> “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徒悔無益?!卑⑼薨参克f,“好在你別的都好,時務兩策,對得稍微差一點,也不致影響大局?!?/br> “但愿像你所說的那樣?!编嵒找仓缓每撮_些了。 發(fā)榜還有半個月。兩年以來,鄭徽第一次得到一段閑散的日子,每天看花詩竹,飲酒吟詩,恢復了過去的名士生涯。 然而,他內心仍是緊張的,一發(fā)榜如果依然名落孫山,那以后的日子,簡直不堪想象了! 好不容易半個月過去了,發(fā)榜前一日,鄭徽坐立不安。到晚上,阿娃殷勤勸酒,醉眼模糊的他,卻還是念念不忘看榜,上床時一再叮囑阿娃,務必早早叫他起來。 阿娃很沉著,她把最壞的地方也打算到了,特地把張二寶從“老屋”找了來,陪鄭徽去看榜。若是不幸落第,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故都說了給張二寶聽,叫他加意防范。 鄭徽借助于酒力,那一覺睡得非常酣暢,霍然醒來,正打四更。心想,這時一個人溜了去看榜最好。于是掀被下床,靜悄悄地穿好衣服,胡亂洗了把臉,躡足出房,走到繡春臥室窗下,輕輕叩了兩下。 “誰?”繡春在里面問。 “是我。”他輕聲答道,“我去看榜,你起來把車門關一關!” 說完,他到槽頭上解了一匹馬,打開車門,牽馬出去一看,曲中已經(jīng)行人不絕,還有幾家大門洞開,紅燭照耀,那自然也是送看榜的。 宵禁尚未解除,但看榜之日是難得的例外,坊門在三更天就開放了。鄭徽出了延壽坊東門,狠狠加上一鞭,那匹馬立即亮開四蹄,沿著皇城大街,越過朱雀門,來到安上門前。 曙色中,人潮洶涌,但在金吾衛(wèi)彈壓之下,并不嘈雜。鄭徽下馬細看,看榜的舉子,都有人陪伴,只他孤零零一個人。那匹馬不準進入皇城,卻又無人照看,躊躇了一會兒,只好把它拴在皇城對面的榆樹下,不去管它了。 看榜的地方,也就是他赴試的地方。一路疾步往安上門大街走去,未到禮部南院,就看見黑壓壓一片人頭,都踮高了腳在望。從前面退出來的人,十人有九個垂頭喪氣,只有極少數(shù)的笑容滿面——不用說,這是剛出爐的一名新科進士。 鄭徽盡力往前擠著,累出一身大汗,還是落在人后面。榜文貼在禮部南院里面特地砌出來的一堵丈許長的墻上,墻外用木柵隔開。榜文是一張七尺寬、三尺高的素箋,開頭用淡墨大書“禮部貢院”四個字,“禮”字上面,并貼寸許寬的黃紙三條,這就是所謂“金榜”。 鄭徽看到的,僅此而已。榜上的名字太小,又站得遠,在朦朧的曉色中,實在看不清楚。他心里異常焦急,卻擠不上去,而后面的人卻拼命向前擠,擠得他幾乎雙腳離地,懸空夾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一共取了多少?”他聽見有人在問。 “二十八名。”前面的人回答。 “喂,喂,前面的兄臺,勞駕把名字念一念,行不行?” “第一名楊端,第二名……” 鄭徽屏息著側耳細聽,念到十名以后,還沒有他的名字,他開始緊張了;念到二十名依然沒有他的名字,他脊梁上一陣陣冒冷氣。 幸好,人已散了不少,他才能上去看個明白。 當“鄭徽”兩字觸入眼簾時,他全身都震動了。就這一瞬間,萬種辛酸,千般委屈,一齊涌上心頭,喉間像哽著樣什么東西,胸前一陣抽搐,終于忍受不住放聲痛哭。 看榜的人都十分驚異,但也猜得到傷心人別有懷抱,無從勸慰,只把他扶到一旁坐下。就這時,張二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一看這情形,只當鄭徽又垮了下來,頓時倒抽一口冷氣,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似乎失掉了知覺。 “這是你家主人?”有人相問。 “是?!睆埗気p輕答了個字。 “姓什么?” “鄭,單名,鄭徽。” “鄭徽!”那人詫異地說,“不是第二十二名及第了嗎?” 張二寶大聲問道:“真的,第二十二名及第?” “榜上不是明明寫著!” 張二寶不識字,但看來不會錯,大喜過望,卻又奇怪鄭徽的眼淚,不知從何而來?低下頭去,搖著他的肩問道:“一郎,可是第二十二名?” 淚眼婆娑的鄭徽,點一點頭,站了起來。張二寶愣了一下,猛然省悟,該先回家報喜,便一把拖著鄭徽,腳不點地似的往前急奔。 出了安上門,騎來的兩匹馬都在,張二寶先解下一匹,服侍鄭徽上了馬,笑嘻嘻地仰面說道:“一郎,你把眼淚擦一擦,騎著馬慢慢來,我先回家報信?!闭f完,他跨上另一匹馬,雙腿一夾,放開轡頭飛奔而去。 鄭徽定一定神,望著巍巍宮城,突生親切之感。感慨雖多,喜悅卻也漸漸萌生,一路思量,種種榮耀,到頭來都該歸結到阿娃身上。 等到策馬來到延壽坊,張二寶得意揚揚地搶上前來,拉住馬頭嚼環(huán),坊中里胥,抖開一幅紅錦,飄落在鄭徽肩上。道路兩旁,家家有人在門口笑臉相迎,爭著來看及第榮歸的新進士。 鄭徽沒有想到,一夜之間變成了眾所矚目的人物,心里有些發(fā)慌,只是窘笑著在馬上抱拳致謝。就這樣,緩緩行去,到家下馬,迎面先看到一張鮮紅的朱箋,高高貼在門上,大書:“新科進士鄭寓”。接著一片笑聲,繡春帶頭,領著侍兒們迎了出來。 “一郎,大喜!一郎,大喜!”大家鬧哄哄地爭著向他道賀。 鄭徽有些眩暈的感覺,遲鈍得失去了應有的反應,讓侍兒們簇擁著往里走去,只見李姥和阿娃都站在堂前迎接,李姥自然是笑容滿面,阿娃卻是眼圈紅紅的,仿佛剛剛哭過。 “新貴人回來了!”李姥大聲說道,“快請入席受賀!” 堂上已設下一桌筵席,阿娃斟酒相賀,四目平視,各有千言萬語,卻都不知從何說起。 “喝吧!”阿娃傷感地強笑道,“喝這一杯可真不容易?!?/br> 這一說又引起了鄭徽的感慨,反而收斂笑容,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阿娃也真是,這是什么日子,高興還來不及,又惹一郎傷心干什么?”李姥停了一下,又說:“不管過去怎么樣,像今天這樣收緣結果,可總算老天有眼。一郎,阿娃,你們歡歡喜喜對干一杯,讓我看著也高興些!” “真的!”鄭徽驚覺了,阿娃為他心力交瘁,一切的一切,都只為了他的金榜題名,現(xiàn)在大功告成,第一個該向她慰勞致謝,豈可徒然惹她傷感,于是滿面堆笑地說:“阿娃,我的千言萬語都在這杯酒里面——你如果了解,請你干了我這杯酒?!?/br> 說完,他雙手捧著他的那杯酒,送到阿娃唇邊。她慢慢喝干,淺淺一笑?!岸嘀x!”然后說,“我了解你心里的意思,但不一定都能答應你?!闭f著,拿眼睛瞟向李姥。 鄭徽覺得她語意曖昧,正想問個明白,只見張二寶急步進來報告:“街坊來給一郎道賀來了!” 阿娃向李姥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先擋一擋駕!”然后向鄭徽說道,“我跟姥姥先避一避?!?/br> 話未完,鄭徽立即追問:“為什么?” “現(xiàn)在沒工夫說。我把繡春留在這里侍候?!?/br> 說完,她跟李姥匆匆避到后面。繡春收拾了她們母女的杯筷,換上幾副干凈的,剛剛安排好,張二寶已領著賀客進來了。 賀客一共四位,都是左右鄰居,鄭徽逐一請教了姓名,彼此站著舉杯相敬,客人都道:“恭喜!”主人連稱:“不敢!”干完一杯,分別落座。 “我們只知道鄭兄閉門讀書,等閑不敢來打擾。果然文章有價,一舉成名,真是閭里之光。”賀客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說。 “托福,托福。”鄭徽答道,“我因身體不好,簡直步門不出,所以平日也沒有去奉看各位高鄰,實在太失禮了!” “哪里,哪里!”賀客異口同聲地謙謝。 “我看鄭郎好面善!”另一位雙目灼灼地看著鄭徽,“仿佛哪里見過?” 鄭徽心里一跳,正在自我警惕,要保持鎮(zhèn)靜,卻又有人接口附和:“對了!我也有同感。” “噢,我想起來了。不過——”原先那人遲疑了一會兒又說,“那當然不可能的。只是也太相像了!所不同的,一個形容憔悴、神情蕭瑟,哪有鄭兄這副玉樹臨風的好儀表?” 這說的是怎么回事,鄭徽肚子里雪亮,故意以好奇的姿態(tài)問道:“是說我像一個什么人是不是?像誰?” “我是瞎說?!蹦侨诵Φ?,“說出來太唐突了?!?/br> “沒有關系,盡管請說?!?/br> “從前西市兇肆,有個唱挽歌的叫馮二。” 那人的話剛完,其余的賀客,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聲“哦——”,很明顯的,都被提醒了。 “像我嗎?”鄭徽盡力保持平靜。 “說起來倒真是有些像。”年紀最大的那位說,“虎賁中郎,盡多其事?!?/br> “那我倒要會會那馮二?!编嵒章燥@勉強地笑道,“也算是一段佳話?!?/br> “可惜了!鄭兄這個心愿怕難如意?!?/br> “怎么呢?” “馮二早已絕跡,不知道漂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有人把當年“馮二”在天門街比賽唱挽歌的盛況,為這位飛黃騰達的新科進士講了一遍。鄭徽表面上裝得極感興味地傾聽著,內心卻是傷逝感今,心潮洶涌,加上唯恐人識破真相的那一份恐懼,簡直分辨不出心中是怎么一種難受的滋味。 賀客終于走了,也帶走了主人的歡樂興奮的心情。首先是李姥臉上消失了笑容,悄悄走了,然后是阿娃吩咐閉上大門,怕再有賀客來說些叫人掃興的話。鄭徽則像被人揭了瘡疤似的,內心隱隱作痛。 一個金榜題名的好日子,在意興闌珊之中度過,是任何一位新科進士所未曾經(jīng)歷過的。 到了晚上,鄭徽的心情才比較好轉,他回想上午所發(fā)生的一切,決意要跟阿娃好好兒談它一談。 “賀客來,你為什么要跟姥姥避走呢?” 阿娃不即回答,神情蕭索地看著紅燭,好久才說:“不提它吧!” “不!”鄭徽說,“你我到了今天這地步,還有什么話不能說的?” “你真是這么不通世故?”阿娃微顯不耐地,“我不相信。” “我真不明白?!编嵒沾鸬溃袄蠈嵳f吧,自從埋頭故紙堆中,一切有你照料,我對人情世故確是覺得隔膜得多了?!?/br> 阿娃點點頭,“你真不明白,我就說給你聽?!彼龁?,“那些賀客來了,你怎么替我跟姥姥引見?” 鄭徽茫然,想不出要怎么說才合適。 “哼!”阿娃冷笑著,臉上有著自我作踐的表情,“你以為那些左鄰右舍,不知道我跟姥姥的身份?你不想想,平日為什么不往來?” 鄭徽這下總算明白了,心里像吞下一只齷齪的蟲子般地堵得難受。 “今天人家是來拜新科進士,‘新科進士鄭寓’,你總看見我叫人貼著的朱箋?從今天起,這不算是我的家,我跟姥姥出現(xiàn)在客人面前,算是什么身份?” “這——”鄭徽平日盤旋在腦中的朦朦朧朧的意念,一下子凝固了,“這太好辦了!”他說,“我就替客人引見,說我的內人和岳母?!?/br> 阿娃似乎一驚,隨即浮現(xiàn)一絲苦笑:“那真合了匪夷所思這句話了!” “怎么,你不相信?”鄭徽大聲地說,“我跪下來賭咒給你聽!” “何必如此?”阿娃的神態(tài)跟鄭徽正好相反,一個發(fā)急,一個從容,“賭神罰咒是村夫愚婦的花樣,你已經(jīng)是一位青錢萬選的進士,用這種方法來表明心跡,不覺得可笑嗎?” 在這番義正詞嚴的責備之下,鄭徽只好作罷,他指著胸前苦笑道:“耿耿此心,總有讓你明白的一天!” “你不說我也明白?!卑⑼薮鸬溃澳阆炔灰氲锰?,得在揚眉吐氣這句話上,再好好下番功夫。” 鄭徽一聽這話,倒有些詫異了。一個士子,最高的榮譽,就在成為進士,今日名列金榜,難道還不算揚眉吐氣嗎? “你覺得我的話費解是不是?” 既然已一語道破心事,他也不必否認,點點頭答道:“你總有一種說法在內。我聽你的。” “進士及第,天下的美名,從此飛黃騰達,前程無量,這在別的人是盡夠了,而你不夠!因為你過去的行跡,不比別人,別人干干凈凈,而你是在泥漿里滾過的,‘第二十二名進士及第’這個頭銜,還不能把你洗刷干凈!” 這番話說得太率直了,鄭徽深感刺激,再想到白天那四位賀客的懷疑,頓時汗流浹背,焦躁不安,但在痛苦中卻激發(fā)出更多的堅忍:“你說!要怎樣才能洗刷得干干凈凈,讓我昂起頭來做人?”他質問似的說。 “你總還要出人頭地才行。只怕你沒有那份耐心,或者說我不近人情……” “沒有那些廢話!”鄭徽以罕見的粗魯?shù)膽B(tài)度,打斷她的話,“你痛快些說!” “我的意思,還要你再下一年苦功?!卑⑼抻玫统羾烂C的聲音回答,“天子已下詔令,明年親御大明宮宣政殿,策試‘直言極諫’,我希望你能夠連捷。俗語雖有‘進士出身,制策不入’的話,但制舉入選,到底是天子門生,那就絕沒有人敢笑你過去的行跡卑穢了?!?/br> 鄭徽立即同意了她的辦法,但不即回答,細細想了一遍,才提出了更具體的意見:“我不但要應‘制舉’,而且一定要爭它個前三名。不過‘直言極諫’,自然是針對政治得失,替老百姓講話,這兩年,我?guī)缀醭闪穗[士,對于時務,一無所知,這一次兩道‘時務策’,對得不知所云。所以要應‘直言極諫’科,得另外下一番功夫?!?/br> “那都隨你?!卑⑼扌廊淮鸬?,“反正跟往常一樣,你除了用功以外,什么事也不用管?!?/br> “一切偏勞!”鄭徽拱拱手說,“我得睡了。明天要謁見宰相——李林甫這個jian臣,實在有些不想見他!” 然而這是國家的體制,鄭徽再于心不甘,卻也不能不奉行故事。第二天上午,由張二寶侍候著,早早到了大明宮。一進建福門,在下馬橋前下馬,張二寶不能再往前走,鄭徽一個人過橋,順著南北直街,走到西內苑的光范門前,新科進士照例在這里集中,候命謁見宰相。 不一會兒,二十八位新貴,都已到齊,彼此通名寒暄,個個神采飛揚,笑容滿面。路過的官吏,無不投以艷羨的眼色,特別是穿著窄袖胡服,在宮內可以騎馬而過的宮女,低聲說笑著指指點點,更叫那些新進士感到得意。 到近午時分,才有省中小吏,傳命接見。于是由狀元楊端為首,率領他的一榜同年,越昭慶門,過御史臺,來到月華門西,全國政令所出的中書省政事堂。 李林甫是有名的口蜜腹劍的家伙,以宰相之尊,親自在堂前迎接那班草茅新進,向每一個人都殷殷勤勤地問了話。問到鄭徽的家世,他不肯把他父親的名字說出來,這倒不是他還懷著怨恨,只是聽了阿娃的話,覺得還未到顯親揚名的時候而已。 “府上的門第是天下仰望的?!崩盍指φf,“只是老弟沒有滎陽的口音?!?/br> “家父經(jīng)商,常年貿(mào)遷,所以鄉(xiāng)音改了。” “將相無種,男兄自強,你真了不起!”商人不為時所重,科舉雖說諸流平進,商人子弟成進士的,實屬罕見,所以李林甫格外加以慰勉,他指著他的座位又說:“老弟英俊煥發(fā),這個座位遲早是你的!” 鄭徽不住謙謝,但暗中卻有見獵心喜的感覺,因而更堅定了明年制舉必須爭魁奪元的決心,以便造成一個特別優(yōu)越的晉升之階。 正當他這樣在打算時,楊端已領先站起來告辭,與宰相互揖而退。下一個儀注是赴主司府第謝恩。 這一科的主司是禮部侍郎達奚珣,他的府第在永興坊,離大明宮不遠。穿過天門街,由北門進坊,左轉數(shù)曲,突然發(fā)現(xiàn)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的人群,孩子們拍手跳腳地在楊端的馬前大喊:“看狀元郎,看狀元郎!” 于是歡聲四起。但鄭徽聽出那嘈雜的聲音中,夾雜著叫人聽來不舒服的笑——是感覺到好笑的笑。鄭徽明白,是笑狀元,楊端是個又胖又黑的中年人,這樣的狀元郎,怕不能打動待字閨中的人的芳心。 “第七名跟第十名必是探花郎!”照例,新進士中選最年輕的兩人,名為“兩街探花使”,具有遍訪長安名園探花的特權,第七名跟第十名新進士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少年,所以觀眾中有人這樣說。 “第十五名的臉好白,別是敷了粉的吧?” “第二十二名也是個美男子。” 鄭徽陡然忸怩起來,同時又起了戒心,怕有人認出他就是唱挽歌的“馮二”! 然而,終于有人認出他來了!“那不是鄭一郎?”有人嬌呼著。 這下,鄭徽不能不注意了,他朝發(fā)聲之處望去,看見一個豐容盛鬋的麗人,正排開眾人,擠上前來。 那是阿蠻——鄭徽到長安以后,第一個所結識的名妓。她驚喜地嬌笑著,既興奮又驕傲,也還有點受萬眾矚目而產(chǎn)生的羞態(tài),混合而成一種特異的風情,誰見了都得心旌搖蕩。 觀眾哄然嬉笑。鄭徽大窘,然而也有著從未經(jīng)驗過的得意,他做了個矜持的微笑,向阿蠻揚一揚手,作為招呼。 “一郎,恭喜你?。 卑⑿U一手撩起裙幅,微側著身子,踩著碎步,像一只蝴蝶似的,傍著馬頭,想跟他說話。她豐腴的體態(tài),已累得微微喘氣,鄭徽既不能停下來,又不能退出行列,對她真覺得老大過意不去。 “阿蠻,你請回去吧!改天來看你?!彼缓眠@樣說。 “一定來?!卑⑿U取下簪在頭上的一朵從暖房里薰出來的大紅牡丹,喊道,“一郎,這個給你!” 在觀眾暴雷似的喝彩聲中,鄭徽把那朵牡丹接在手里,回身看時,阿蠻還在跟他招呼。 他除了投以感激的一瞥,不能再有什么表示。那朵花卻又替他帶來了難題,如果不把它簪上,辜負美人情重;要簪上了,二十八人之中,獨具艷色,仿佛故意標新立異似的,也不妥當。 就這樣躊躇著,已到了達奚侍郎的府第。隨眾下馬,張二寶趕上來照料,他順手將那朵花交了給他,同時叮囑了一句:“仔細別弄壞了!” 便這一耽擱,已慢了一步,他的同年已跟在門前迎接的考功員外郎行禮寒暄,鄭徽趕緊歸隊,隨班行禮。偷眼一看,大門洞開,自門廳至正廳,站滿了觀禮的公卿,加以教坊樂伎,細吹細打,內外觀眾,贊嘆議論,那份鬧哄哄的喜氣,簡直把人的腦袋都沖昏了。 幸好狀元楊端鎮(zhèn)靜沉著,壓得住陣,率領著他的同年,在考功員外郎導引之下,徐步進府。禮部侍郎達奚珣,早在庭院中,西向而立。新科進士在他對面排成長行,恭恭敬敬地站著。 “謝恩!”狀元楊端高唱一聲,二十八人,一齊下拜。 “不敢當,不敢當!”笑容滿面的達奚珣,長揖答禮。 這時,兩廊的“坐部伎”接替了堂下的“立部伎”,奏出了急管繁弦的“燕樂”。堂上酒漿羅列,座主款待門生——這儀注又跟階前謝恩不同,敘年齒、分先后,但巧得很,楊端的年齡恰好最長,所以仍舊是他第一個報名敬酒。 達奚珣一個個周旋,到了鄭徽面前,一聽他的名字,立刻捉著他的臂,微微頓足嗟嘆:“可惜,可惜!老弟,你后勁不繼?。 ?/br> 鄭徽知道他指的是那兩道時務策,便畢恭畢敬答道:“門生見識淺薄,多虧老師包容。感激終生。” “那篇賦可真是壓卷之作,我想把它刻出來,讓大家觀摩觀摩?!?/br> 文字見賞,刻骨銘心,鄭徽也不謙辭,只滿心舒暢地笑道:“老師太抬舉我了?!?/br> “不過經(jīng)世致用與文采過人,究竟是兩回事。你也得多留意留意世務才好。” “是,是!求老師多教誨。” “改天再談吧?!边_奚珣又重重地囑咐,“千萬別忘了來看我!” “一定要來給老師請安、請益的?!编嵒找侧嵵氐貞Z。 那時的社會,最重座主門生的情誼,鄭徽深深慶幸于這樣一位真正能賞識他的老師,所以一回家以后,趕著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阿娃。 “這可見你這第二十二名進士,不是僥幸得來的。”阿娃也很欣慰。 “我現(xiàn)在比什么時候都有信心。”鄭徽的聲音很有力,“好是好,壞是壞,一絲一毫都不能假借。明年金殿對策,要想一鳴驚人,從現(xiàn)在起就得開始準備?!?/br> “只怕你一時還不能好好用功?!卑⑼耷种笖?shù)道,“我來替你算一算,杏園初宴、過關宴、雁塔題名、曲江大會,然后又是月燈閣打球宴、櫻桃宴,中間還要參加釋褐試,加上同年往來應酬,起碼半年不得安寧?!?/br> “釋褐試我不參加?!贬尯衷囀侨斡每荚?,鄭徽既然還要應制舉,不準備出仕,自然不必參加釋褐試。 “別的呢?”阿娃又說,“而且,達奚侍郎要把你那篇‘老驥賦’刻了出來,慕名來訪的一定不少,有你忙的?!?/br> “這不行!”鄭徽搖搖頭說,“我又得逃了!我不要這些浮名。” 他這倒也不算浮名。只怕盛名之下,難乎為繼,那才是叫人難堪的事。“一郎,”阿娃激動地說,“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你成名,可又害怕你成名以后,無所表現(xiàn),叫人說一句:鄭某也不過如此!我第一個就受不了。” 鄭徽默然。阿娃對他期望如此之深,不是口頭上一兩句自勉自勵的話所能交代的。他深切地在考慮,要怎樣才能使自己成為第一流的人才,名實相符,來使阿娃滿意? “我的話恐怕不中聽,可是我還要說個不中聽的譬仿給你聽?!卑⑼抻终f,“我想名士也跟名妓一樣,驚才絕艷,要叫天下歆動。而且名士的才華跟名妓的色藝,也都要跟天下人共見,就是你所說的,‘一絲一毫都不能假借’。名士的才跟名妓的色,都是天賦,勉強不來。只是有了天賦還得后天的培養(yǎng),名士的十年窗下,三更燈火五更雞,博得一舉成名;跟名妓的從小學歌學舞,識字讀詩,用假母的鞭子換來色藝雙全四個字,一樣都是來之不易。既然來之不易,就要好好利用聲名,不能輕易讓人仰望顏色。一郎,你懂我的意思?” 鄭徽怎么不懂?他點頭答道:“我原就說過,我要逃了。若是真有什么慕名來訪的人,叫他們撲個空,讓他們背后去談論!” 兩人相視微笑,會意于心,拋開此事,另換了個話題來談。 正當這時候,阿娃一眼瞥見張二寶擎著一朵大紅牡丹,走了進來。她為那朵名花的鮮艷奪目的色彩所吸引,不自覺地迎了出去,問道:“哪來這么一朵牡丹?該是暖房里熏出來的,珍貴得很呢!” “我差點忘了送進來?!睆埗毿ξ匦φf著,“這朵花有錢都買不到。” “是一個人送的?!编嵒找沧叩嚼认聛砹?,在她身后說,“你怕再也猜不到是誰!” “誰?”阿娃偏著頭想了一下,“小嬌嬌?” 鄭徽大笑,“你還記著小嬌嬌跟你慪氣的事?”他說,“不過,雖不中,不遠矣?!苯又寻⑿U贈花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 “這可是狀元郎都沒有你得意了!”拈花微笑的阿娃又說,“你到底對阿蠻怎么樣?歡喜她不?” 鄭徽覺得她這話問得可笑,鼻子里哼了一下,表示根本不值得答復。 “她說要你去看她,你去不去?” “三曲之中,我今生絕跡了?!?/br> “那么,咱們把她請來敘一敘?” 鄭徽怕阿娃已動了猜疑,不敢多事,便搖著手說:“算了,算了!你跟她又沒有什么交情?!?/br> “我沒有,你有??!” 這一說鄭徽更具戒心,“好了!”他用極堅定的聲音說,“咱們不談她!” “你真是有些變了!”阿娃笑道,“變得這么拘謹。你別管,我把她請來,談談三曲的新聞?!?/br> 第二天,阿娃真的打發(fā)繡春去請阿蠻。鄭徽為了遠避嫌疑,也正好是同年會飲,便早早帶了張二寶出門,直到日暮回家,看見阿娃眼眶紅紅的,大為驚疑。 “怎么回事?”他憂愁地問。 “我跟阿蠻倆,對坐著淌了一天的眼淚?!卑⑼奕蓊亼K淡地回答。 “好好地淌什么眼淚?” “先是為你?!卑⑼拚f,“你的事,阿蠻隱隱約約有些知道,我稍微說了些,她就哭個不住,我也陪著她掉眼淚!” 一聽這話,鄭徽不知道是感激還是傷心,但也不愿多談,只問:“以后呢?” “以后又提起素娘。她身后好慘!當時韋十五一死,李六逼娶,素娘一索子上了吊。王四娘人財兩空,恨極了素娘,連口棺材都不給她,草席一裹,隨便埋在義冢地里,埋得太淺,叫野狗把她的尸體翻了出來……” “哎呀!”鄭徽喊道,“你不要往下說了!” “這些事我在三曲竟不知道。”阿娃喟然長嘆,“生在三曲的,都是苦命!情越重,命越苦,素娘就是一個例子?!?/br> 鄭徽怔怔半晌,才想出一句話來安慰她:“阿娃,你可是快要苦盡甘來了!” 她向他做了一個感激的微笑,但也只是表示領會來寬慰他的心——她自己知道,將有無數(shù)凄涼寂寞的日子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