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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高陽歷史小說作品全集(共10冊)在線閱讀 - 第13章

第13章

    第13章

    三月,長安一年最好的時候。

    長安的三月是屬于曲江的。位于外城東南角上的這一池曲水,從漢朝以來就負盛名,一直是皇帝構筑離宮的理想地帶。二十年前——開元中,大加疏鑿,重新經營,億萬的金錢,投入曲江四周,于是,如盛裝的貴婦,曲江出現(xiàn)了珠圍翠繞的新面目。

    而這“盛裝的貴婦”,上自天子,下及庶民,是誰都可以親近的。

    一年至少有一天,天子與庶民同樂于曲江。這一天在一年最好的三月里,上巳——“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幾乎有半城的人,涌向曲江。裝飾得極講究的車馬,銜接不斷,車馬前面伸出長長的一枝竹竿,掛著脂粉所做的“紅焰”,這是春游曲江的標志。

    曲江四周,自北岸樂游原起,宮殿千門,分向東西延伸。還有百司廨署,稱為“亭子”——尚書亭子、門下亭子、御史亭子等等,實際上就是尚書省、門下省、御史臺的官員專用的宴飲休憩的別墅。

    尋常百姓,自不能進入那些“亭子”,卻可自設錦幄。豪富之家的錦幄,不但華麗,而且講究嚴密,為了不使幄中的旖旎風光外泄半點。

    但南面除了特許以外,不準隨便設幄,那里是禁區(qū),禁區(qū)的中心是紫云樓,天子所臨御的地方。

    上巳的曲江,文人修禊,庶民踏青,天子則賜宴臣僚,地點在紫云樓西的彩霞亭。但雖說天子賜宴,卻非御饌,照例由京兆府率同長安、萬年兩縣辦差,除了水陸雜陳的盛筵以外,還要講究錦繡珍玩的擺設。自然,左右教坊的樂工必定到場獻奏新曲——有時,天寶皇帝會成為教坊中的首席樂工——他是羯鼓能手。

    百官公卿的口腹之奉,聲色之娛,在那一天至矣盡矣。但是,他們在曲江的尊榮,卻遠不及草茅新進的新科進士。

    三月十五,鄭徽的同年們所選定的大會曲江的日子,盛況不遜于上巳,而美人比上巳更多——長安的名媛、名妓,這一天都集中到曲江來了!

    名媛,隨著她的父母到曲江來挑婿;名妓,奉召來侑酒侍座。幾千雙、幾萬雙美目,都看著新科進士;幾萬雙、幾十萬雙艷羨的眼光,都射向新科進士。而且,帝后、妃嬪、宮娥的視線,也都落在新科進士身上。

    此日的曲江,是新科進士的天下,貴為天子,亦只是新科進士曲江會中一項炫耀的點綴。照例,皇帝御紫云樓垂簾以觀,他甚至還不是新科進士的貴賓,只是不請自來的一位看熱鬧的觀眾。

    大唐自太宗以來,歷代皇帝都盡可能為進士們增光益寵,作為牢籠天下英雄的手法。解音律、好文藝、賦性寬大慷慨的天寶皇帝,更以愛才出名。這天,他很早就帶著近年來最得寵的楊貴妃,臨御紫云樓,要看看今年的新科進士中,可有特別出色的人物。

    新科進士在彩霞亭的午宴告一段落,接下來的節(jié)目是曲江泛舟。彩飾的彩舟,屬于公家,在上巳賜宴那天,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中書門下”大吏的通稱——以及李太白他們那些翰林學士,才有資格上船,而這天,連天子都沒分,兩只彩舟上面,盡是新科進士。

    與天子并坐在袞龍繡榻上指點談笑的楊貴妃,忽然發(fā)現(xiàn)了疑問,輕喊一聲:“高力士!”

    “高力士在!”他疾趨上前,躬身聽候吩咐。

    “新科進士多少人?”

    “回貴妃的話,共取二十八名。”

    “我也記得二十八,可怎么船上只有二十七?是何緣故?”

    “待高力士馬上去打聽了來,稟告貴妃?!?/br>
    “不!”天寶皇帝命令,“宣達奚侍郎來!”

    “領旨?!?/br>
    達奚珣奉召上樓,行過大禮,楊貴妃把她的疑問提了出來。

    “回稟貴妃:本科第二十二名進士鄭徽告病?!?/br>
    “唉!”天寶皇帝嘆口氣說,“不到今天,不知進士之貴。怎么偏偏病了呢?看來這鄭徽的福分有限!”

    達奚珣最欣賞這個門生,立即回奏:“鄭徽志趣高邁,才思綿密,將來必是陛下的良臣?!?/br>
    “既然如此,名次何以這么低?”

    “臣秉公識拔,不敢草率。那鄭徽帖經第二,試賦第一,三場策論,經義精湛,可惜時務兩策,不切實際,臣再三斟酌,取了第二十二名。”

    “噢,試賦第一的就是他?”皇帝點點頭說,“那篇《老驥賦》我看過,情文兩勝,很難得。我想找人把它寫出來?!彼烈髁艘幌拢謫枺骸邦佌媲湓诤翁??”

    “現(xiàn)任長安尉。”

    “那好。傳我的話,叫顏真卿把鄭徽的《老驥賦》,寫成手卷進呈?!?/br>
    “是?!?/br>
    “新科進士,時務策不好的,都該外放去歷練歷練!”

    “陛下圣明。”達奚珣叩頭回奏,“請宣旨中書門下,勒下吏部遵行?!?/br>
    “我會跟宰相商量?!碧鞂毣实塾只仡^吩咐高力士,“賜新科進士鄭徽‘廣濟方’一部!”

    “廣濟方”是天寶皇帝親自編纂的醫(yī)藥驗方,尚未頒行全國,獨賜一名告病的新科進士,自是殊恩。這消息馬上傳了出去,成為一段佳話。

    可是,達奚珣卻著急得不得了。

    因為,鄭徽并沒有生病,也不在長安。各種的激勵,使得他處心積慮要在下一年的制舉中,爭取最高的榮譽。他情愿暫時舍卻新科進士的風光熱鬧,只身遠游,去考察政風,發(fā)掘民隱,準備在明年金殿對策——“直言極諫”時,做一篇經國緯世的大文章。

    阿娃自然支持他的計劃,他去告訴達奚珣,也得到了贊許。達奚珣又告訴他,此行的蹤跡要隱秘,因為宰相李林甫絕不會喜歡他如此多事。所以他托病告假,暗底下,人已經離開長安二十天了。

    而現(xiàn)在卻忽蒙殊榮,內監(jiān)頒賜御制醫(yī)方,若是見不到鄭徽本人,因而揭露真相,達奚珣的欺君之罪,非同小可。并且可想而知的,老jian巨猾的李林甫會乘機給他打擊,輕則遠謫,重則下獄,總之,麻煩一定不小。

    達奚珣徹夜彷徨,盤算出一個辦法,一方面遣派親信去通知阿娃準備,一方面親自起草,以鄭徽本人的名義,上表謝恩。

    下一天,高力士所派的一名內監(jiān),騎馬到了延壽坊“新科進士鄭寓”,大門洞開,一望到底。阿娃誠惶誠恐地接了進去,堂前早設下香案,內監(jiān)昂然直入,手捧那部黃綾精裝的“廣濟方”,在香案旁邊一站,阿娃不等他開口,趕緊先在香案前面跪下。

    “鄭徽接旨!”內監(jiān)大聲吩咐。

    “鄭徽有病在床,民女李娃代叩天恩?!闭f著,阿娃叩下頭去。

    “你是鄭徽什么人?”

    這一問在阿娃意料之中,她強忍委屈,清清楚楚地答道:“民女是鄭徽的侍妾?!?/br>
    “他的嫡妻呢?”

    “尚無嫡妻?!?/br>
    內監(jiān)點了點頭,朗聲宣告:“奉旨,賜新科進士鄭徽御制‘廣濟方’一部。謝恩!”

    阿娃恭恭敬敬地朝香案叩了頭,站起來從內監(jiān)手里接過“廣濟方”,供在香案中,然后把預先備好的謝禮捧了出來——薄薄的紅綾,裹著二十個開元元年鑄的金錢。內監(jiān)接在手里,掂一掂分量,揣入懷中,一言不發(fā)地騎馬走了。

    隨后,阿娃又派張二寶到禮部投遞達奚珣代擬的謝恩表。表中同時陳奏,因病回籍休養(yǎng),如果病體痊愈,將應明年的制舉,以效馳驅。經過這樣一道手續(xù),達奚珣就不再替鄭徽擔什么責任了。

    可是,阿娃那里卻起了大風波!只為了她在內監(jiān)面前所說的一句話,惹得李姥大動肝火。

    “你就想做鄭徽的侍妾,也別先忙著告訴人嘛!”李姥叫人把阿娃找了去,劈頭就是這樣責備。

    阿娃對內監(jiān)自承那樣的身份,原就覺得委屈,再受了李姥的責備,更忍不住了,“誰要做他的侍妾?他不在家,我不這樣說,憑什么資格替他接旨?”她沒好氣地把李姥的話頂回去。

    “好了,連宮里都知道你是新科進士鄭徽的侍妾了!這個門戶只好收了起來!大家一起喝西北風吧!”

    這一說,頓時把阿娃自以為理直氣壯的氣焰,挫了下去。她確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她的“身份”,不但對內監(jiān)口頭陳述過,鄭徽的謝表中也有“御制‘廣濟方’一部,由臣妾李娃敬謹領訖”的字樣,上達天庭,不可更改。若是以“新科進士鄭徽侍妾”的身份,再干什么半開門的勾當,讓言官用“帷薄不修,玷辱士林”之類的話,列入彈章,那可就把鄭徽毀得不可救藥了!

    一想到此,阿娃驚出一身冷汗,她也不必再請命李姥,吩咐張二寶把樓上所掛的紗燈都取了下來,又叮囑侍兒們,緊閉大門,整肅門戶,無事不可出去。

    “哼!”李姥自嘲地冷笑道,“這算是奉旨從良!”

    想不到李姥在這時候,還會說出這么句冷峻的話來,阿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自然該笑了!”李姥怨氣沖天地說,“你一直要替鄭徽守節(jié),這下子可是如你的心愿了!你在我面前弄鬼,打量我不知道?哼!”

    這話可是委屈了阿娃,“我真的沒有想到?!彼f,“誰會想到皇帝會問起他的病,又賜了醫(yī)方,說起來也是別人巴望都巴望不到的一番風光?!?/br>
    “喲,喲!”李姥撇著臉說,“將來還要風光,有‘夫人’的封典給你呢!你這個‘鄭徽的侍妾’,伸長了脖子等著吧!”

    阿娃從未遭受過這樣尖酸刻薄的諷刺,氣得想哭,然而真正感到的最大的委屈,是李姥不諒解她的真心,這又不是哭一場所能發(fā)泄的,她只有忍了又忍,等將來用事實來讓李姥明白她的心跡。

    李姥卻是余恨未息,由阿娃又罵到鄭徽頭上,“這姓鄭的,就是我命宮里的魔星,從他自己沒出息,第一次進士落第起,我就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什么他父親會特為來找他,什么送錢給我養(yǎng)老,統(tǒng)統(tǒng)都是鬼話!一床上睡不出兩樣的人來,你也幫著他騙我……”

    “這與他無關?!卑⑼尢驵嵒辙q白,“話是我說的。”

    “那么是你騙我!”李姥氣得臉都白了,“你真有良心!”

    “也不算騙你。將來他自然弄個幾百貫送你養(yǎng)老!”

    “謝,謝!等下世吧!”李姥又問,“你說他父親在找他,現(xiàn)成的一名新科進士,怕沒處去找?怎么不來?算了吧,我早看穿了!誰指望他替我養(yǎng)老?只指望他好歹弄個一官半職,趁早走他娘的路。誰知道你真會出花樣,又要叫他應什么制舉,以至于惹出這么大的麻煩!好了,從此以后,我什么不管,都交給你?!闭f著,“哐啷啷”一聲,把一串鑰匙丟在阿娃面前。

    阿娃不敢接李姥的鑰匙,但當家的一副重擔,不能不挑了起來。她遣去了大部分的侍兒,也退了“老屋”,把鄭徽那間臥室騰出來給李姥住。粗茶淡飯,日子過得很苦。

    但在旅途中的鄭徽,也并不舒服。每到一處,白天細心觀察政風民隱,晚上在簡陋的旅舍中,一燈如豆,孜孜不倦,把他的觀察所得,都詳細地記錄下來。

    他由河東轉河北,南下經齊魯至江淮,繞道荊襄回到關中,這一個大圈子兜下來,正好一年將盡。

    一騎瘦馬,一肩行李,一身風塵,鄭徽昂昂然重回長安。一見那些熟悉的景象,內心感到無限的溫暖,雄心壯志,頓然收斂,一心所渴望的,只是與阿娃執(zhí)手細訴相思。

    但一進延壽坊,不知怎么,反怯怯地放緩了馬,同時一變剛才進城的感覺,似乎眼中所見,都很陌生似的。

    終于到家了!“新科進士鄭寓”的紅箋,已泛成灰白色,而且雙扉緊閉。他忽然想到那年被騙,趕回平康坊鳴珂曲的往事,一顆心驀地往下一沉,然而他馬上又對自己說,今非昔比,絕不可能再生意外。

    于是,他伸手拍著獸環(huán)。拍到第三遍,大門“呀”的一聲拉開,探出頭來,驟然一看,幾乎認不得——是小珠,幾個月不見,長高了。

    “啊,一郎,你回來了?”小珠驚喜地眨著雙眼。

    這下鄭徽才真的定心了,無限欣悅慈愛地撫著小珠的肩,問道:“家里都好嗎?”

    “嗯。”小珠只應了一聲,把大門完全打開,讓腳夫進門。

    就這時,張二寶和繡春都聽到聲音迎了出來,親熱地招呼過后,一起到了里面。李姥和阿娃都在等著,視線相接,鄭徽微微一驚,晚風中白發(fā)紛披的李姥,顯得異常衰頹;而阿娃也像是老了好幾年,顏色憔悴,只一雙眸子似更澄澈,但更清冷。他忽然想到,他不該現(xiàn)出遲疑的神態(tài),因而提高了聲音,自己先興致勃勃地說道:“總算到家了!”然后拋給阿娃一個親昵的微笑,搶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卻轉臉叫一聲:“姥姥!”

    “幾時到家,怎么也不先捎給個信來?”李姥定睛看了看他說,“黑了,也瘦了,精神倒像是比以前還好?!?/br>
    “是嗎?”他嘻嘻地笑著,問阿娃說,“家里都好?”

    “都好?!彼穑曇糁杏蟹N無法形容的落寞之感。

    鄭徽突然一陣心痛。他看得出來,家里的日子過得并不好。御賜“廣濟方”以及兩個門戶并入一處的情形,都由阿娃的信中知道了,所不知道的是李姥和阿娃的生活情形,現(xiàn)在他才明白,坐吃山空的日子是不容易打發(fā)的。

    他有著無比的歉疚,卻苦于不能有什么適當?shù)谋硎?,只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話一點也不錯。此行對我的益處真不??!”

    “那好。也不枉吃這一場辛苦!一郎!”李姥欲語不語地,然后換了種口氣說,“哎,先都別管吧!好好過個年再說。家里也好久看不到熱鬧的樣子了!”

    就這一句話,可以想見平日的凄清。李姥固然久經滄桑,阿娃也是從燈紅酒綠的日子中長大的,而現(xiàn)在都為了他舍棄繁華。僅是這一點,就需要他大大的報答。

    而眼前,他只希望挑起熱鬧歡樂的氣氛,因此,他盡力裝得興致豪邁地,把沿途的見聞,渲染得有聲有色。

    別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只有李姥神思不屬,慢慢閉上了眼。鄭徽便住了口,悄悄對阿娃說道:“姥姥倦了!”

    “我不是倦了,”李姥忽然睜開了眼,“我老了!”她慢吞吞地說,“我也累了!一郎,但愿你早早出仕,我好回三曲去過幾年安閑日子。”

    “不,姥姥!”鄭徽抓住機會,表達他的心意,“等我出仕以后,我接你到任上——不敢說享福,讓阿娃好好孝順孝順你!”

    母女倆對看了一眼,卻是毫無表情。然后,李姥枯皺如橘皮的臉上,露出來一絲似安慰似悵惘的笑容,“一郎,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我是真心如此打算,”鄭徽搶著再加表白,“并非說說就算了的?!?/br>
    “我知道,我知道!”李姥顫巍巍地點著頭說,“無奈身份不配。官署的后堂,不是我可以住的地方。”

    “為什么不可以?我愿意請誰住就請誰住,誰也不能干涉我?!?/br>
    李姥失笑了,“一郎,你可真說得容易。”她忽然又放棄爭辯的神態(tài)說,“等你出仕了再說吧。”

    鄭徽也只好如此。但心中耿耿,久藏在心里的一個念頭,卻迫切地希望跟阿娃說個明白。

    吃完晚飯,李姥回她自己的臥室。鄭徽失去了個人所擁有的房間,卻正好得其所哉,與阿娃回房。在燁燁的紅燭之下,他大半年來種下的刻骨相思,可以盡情一訴了。

    他坐在正在對鏡卸妝的阿娃身后,像只纏人的小貓似的,在她的發(fā)際項間不住地吻著,嘴里含含糊糊地訴說著一些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清楚的膩語。

    阿娃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那溫暖的手,帶給她一陣陣的痙攣,一顆心晃蕩著似乎沒有個安放之處。她暗地里深深吸氣,好久才覺得平靜些。

    “我瘦得不成樣子了吧?”她看著銅鏡,撫摸著微紅的雙頰問。

    “我看不出來。”他把下頰擱在她的肩上說,“我看你永遠像我第一次看到你那樣,哪怕你將來雞皮鶴發(fā),也還是那樣。”

    阿娃不響,慢慢地,慢慢地,兩滴淚珠滾了下來。

    “怎么?”鄭徽大驚,“好好地,為什么傷心?”

    她強笑了一下,不住眨著雙眼,淚水一半被她的長長的睫毛所吸收,一半流入她的口中,只留下兩條微微發(fā)亮的痕跡。

    “阿娃!”鄭徽激動地說,“我知道你瘦了,我不是沒有看出來。你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怎么不瘦?連姥姥也是——只怕她享不到我的福!我心里真急!”

    “唉,姥姥也可憐——”阿娃黯然地低下頭去,卻又倏然抬頭,“一郎!”她很認真地說,“你要答應我一句話,等你明年應了制舉以后,你要替我們母女想一想。”

    “那當然,當然?!编嵒找坏B聲地答應,“阿娃,我也跟你說一句話,這句話擱在我心里,不曉得多久了,今天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明年——明年我明媒正娶,把你帶到任上?!?/br>
    這是個莊嚴的宣告,也是個驚人的宣告,阿娃震動了!不過她并非沒有設想過這樣的情況——只是隱約朦朧的估計,與清清楚楚聽到他這樣表示,在感覺上是完全不同的。

    她感到絕大的安慰,也有等量的悵惘,非分的福澤,叫人拒受兩難,在這時候除了盡力按捺洶涌起伏的心潮以外,她不能說一句可否的話。

    而鄭徽卻以為她在猜疑他的話,到底是真是假?“讓她去猜疑!”他在心里說。他覺得他的話已說得夠清楚了,不需要再加以表白——否則,變成唯恐不信似的,反容易使她懷疑他的本心。

    “我現(xiàn)在只想到明年的制舉。阿娃,你的心血一定有報酬的——”他停了下來又搖搖頭,“不,你的心血,我一世都報答不盡。阿娃,我聽說皇帝與楊貴妃,在華清宮長生殿,當著七夕雙星設誓,愿生生世世做夫妻。我跟你也一樣,來世還是夫妻,你做男,我做女,讓我服侍你一生,才能報答你今生對我的恩情?!?/br>
    一說到來世,阿娃的心情越發(fā)凄苦,今生已矣,只有寄望于來世,但是,“誰知道來世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她癡癡地說。

    “這你放心!心動神知,就這時候,月老已在姻緣簿上替咱們記上一筆,紅絲系足,不管地北天南,自然會湊在一起?!?/br>
    “就湊在一起,誰又知道你是前世的鄭徽,我是前世的李娃?”

    鄭徽讓她問住了,好半天,嘆口氣說:“唉,不愿長生,愿識前生!”

    看他那近乎書呆子的神氣,阿娃倒有些好笑:“算了,且顧今生吧!就是姥姥所說的,先熱熱鬧鬧過個年再說!”

    在阿娃的安排之下,那個年確實過得很熱鬧。鄭徽了解她特為挑起一片歡樂的氣氛,來安慰姥姥的寂寞心情的用意,所以處處湊興,儼然是子婿承歡的樣子。因為如此,李姥跟鄭徽之間的距離,倒是拉得從來沒有這樣近過。

    過了元宵,鄭徽又要開始用功了。他把大半年的考察所得,分門別類,做了一番整理爬梳的工作。利弊得失,了然于胸,然后試擬了幾篇論說,讀得滾瓜爛熟。這是最徹底的準備工作。金殿對策,問什么,答什么,有把握得很。

    制舉的試期,定在二月初十。那比進士試可舒服多了,試期只有一天,飯食都由御廚供應,所以除了筆硯以外,什么都不必攜帶。這天一早,仍舊由張二寶送考,搜檢不嚴,鄭徽瀟瀟灑灑地進了大明宮,一直往宣政殿走去。

    殿前有禮部的官員在照料,引入座位,抬頭看一看應試的,約莫有兩三百人,都是端然而坐,肅靜無聲。

    再看殿廷內外,衛(wèi)仗密布,殿前垂著簾子,簾外監(jiān)察御史兩人,東西肅立,此外還有許多不同品級的官員,各就自己的位置站著。內外幾百人的宣政殿,靜得聲息不聞,如荒山古寺一般。

    不久,一名內監(jiān)出殿,在簾外做了一個手勢,兩位監(jiān)察御史立即舉手招呼應試的人在殿廷中排成左右兩班。又等了好一會兒,聽得撞鐘擂鼓,太常樂起,皇帝由西序門入殿。鄭徽偷覷了一眼,隔著簾子,看不真切,只見一對對交叉著的雉尾扇隱約移動,以及馥郁的御香繚繞在柱間簾角。

    忽然,有人悄悄拉了他一把。他立刻警覺,這樣偷窺是失儀的,如為監(jiān)察御史所糾,逐出宮門,便失去了應試的資格,一年來的心血,便都付諸東流了。

    于是,他趕緊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去,不一會兒,聽得聲響俱寂,猜想著天子已登御座。

    “左右?guī)麅韧馄桨?!”有人高奏。鄭徽知道,那是殿前負警衛(wèi)全責的金吾將軍,照例奏報。

    于是通事舍人朗聲贊禮:“拜,再拜……”鄭徽隨班參謁完畢,監(jiān)察御史領著他們回到兩廡入座,靜候發(fā)題。

    制舉策問的題目本身就是一篇文章,多由翰林學士秉承皇帝的意旨代擬。開頭照例是四個字:“皇帝若曰?!比魏沃普a敕命,皇帝必是要說什么,便說什么,只有制策的“若曰”是假設的口氣,屬于光寵士林的一種特例。

    這以后便是垂詢的要旨,通常在一千字左右。最后還有幾句勉勵的話作結,各個科目不同,這一科“直言極諫”,皇帝叮囑:“朝廷之闕,四方之弊,詳延而至,可得直書。退有后言,朕所不取。子大夫其勉之?!?/br>
    鄭徽細看題目內容,范圍相當廣泛,民食、漕運、賦稅,以及度支出入,幾乎都包括在內。民生豐嗇,關乎國家治亂,鄭徽這大半年的工夫,正在這上面,所以初看題目,十分興奮。

    但下筆之時,他卻躊躇了。有一個疑問,是他以前從未想過,而此刻必須先弄清楚的。他不知道制舉的策論,究竟由誰閱卷?如果是皇帝親閱,當然秉筆直書——大唐皇帝有納諫的雅量,這是從太宗以來所建立的一個優(yōu)良的傳統(tǒng),也是開國以來,一百三十年間所以強盛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試卷也可能由皇帝指定大臣代閱,如果是那樣的話,宰相李林甫一定會在去取之間,有所主張,而李林甫是絕不會看中他的痛陳時弊的策論的。

    這樣,這篇文章就不能“直言極諫”了。應該歌頌、粉飾,再挑不關痛癢的地方,說些該如何改進的話,這是大捧小罵;再不然挑有毛病的地方,曲為衛(wèi)護,說出一篇無過有功的大道理來,讓當政者知道他曉得癥結,只不說破,這是暗送秋波。無論大捧小罵,還是暗送秋波,只要報喜不報憂,一定會獲得李林甫的賞識。

    然而,那是問心有愧的,但如本乎良心直言,又深恐落第,辜負了李娃的期望。這得失之間,太難衡量了!

    他想來想去委決不下,扶著頭,皺著眉,覺得為難極了。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然有個內監(jiān),走到他身旁,悄悄問道:“郎君,你是不是病了?”

    “沒有?。俊编嵒浙等?。

    “陛下在殿內看你不動筆,只拿手托著頭,以為你病了。有旨:真要病了,好好送回去,不可勉強!”

    于是鄭徽站起來恭恭敬敬答道:“請回奏陛下,鄭徽在構思,沒有病。”

    內監(jiān)點點頭走了。接著宮女端來一盞滾熱的茶湯,微笑著悄悄擺在他面前,然后也走了。

    鄭徽深感于皇恩浩蕩,便自然而然地解除了他的疑惑。既然來應“直言極諫”,自然盡一己之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要諂媚阿附,當初朱贊邀他入棚,早登了上第,也不會有后來歷盡坎坷那段血淚交并的凄慘遭遇。他又想:阿娃也是個正直不阿的人,只要直道而行,盡力而為,即使落第,她也應該諒解的。

    拿定了主意,他凝神靜思,很快地有了全篇的大意,然后一面細加琢磨,一面下筆起草。幾篇預擬的策論,片片段段可用的很多,這把他剛才為了思索題外之事而虛耗的時間,都彌補過來了。

    未到午刻,他的草稿已經完成,約略數(shù)一數(shù),竟有四千言之多,在策論中,他特別著重藏富于民和節(jié)用勤政的道理。照他的實地考察,官庫的充盈,為前所未見,但民間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富庶。而官庫的充盈,只為國家?guī)砹松菝业恼L,而且仕途太濫,俸祿所給,形成國家一個沉重的負擔。自開元中起,開拓邊境,軍用日增,更是財政上的隱憂。所以他諫請撙節(jié)一切不必要的靡費,以及減除皇帝對勛臣國戚動輒上萬的賞濟,同時主張輕徭薄賦,藏富于民。

    正當他在字斟句酌,細細推敲時,又有宮女到了他面前。應試的舉子,每人一個朱檀的食案,御廚珍饌,十九是民間所難得見到的,茶湯以外,還有一銀瓶的酒,都由宮女捧到各人面前。禁中肅靜,不準交談,但有那風流膽大的,授受之際,便借勢捏一捏宮女的手,卻又板起臉,裝得道貌岸然似的,叫鄭徽看了在肚子里好笑。

    這也算是賜宴,只沒有賜宴的燕樂和儀注。各人靜悄悄地吃完,依舊由宮女收去食案,重又埋頭構思。

    鄭徽把他的草稿作了最后一遍潤飾,自覺毫無瑕疵,便不肯耽擱時間,重新磨了一硯的墨,聚精會神地謄清,再細細校對了一遍,只字無訛,便捧著走到殿前,交了給收卷的禮部官員。

    收拾筆硯,回到延壽坊,阿娃已高燒一對紅燭,笑盈盈地在等他。他什么話也來不及說,先從袖中取出策論的草稿,遞了給她。

    “能不能及第不敢講?!彼f,“文字是可以讓天下人公評的?!?/br>
    阿娃把他的草稿接在手中,卻并不打開來看,只笑道:“聽你這樣說,殿試一定得意。恭喜,恭喜!”

    “不然?!编嵒瞻旬敃r如何躊躇不決,以致驚動皇帝,特遣內監(jiān)垂詢,以及由此感悟應制舉的本意,不負初心,暢所欲言的經過,都細細說了給阿娃聽,最后又問:“我這樣做,你以為如何?”

    “完全不錯?!卑⑼薮鸬?,“你本來就是進士,功名無慮。我只希望你讓天下人知道,你的進士不是僥幸得來的,有這篇文章在,足可以證明你的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制舉不中,我也毫無遺憾。一郎,”阿娃停了一下,又說:“你我的功德都圓滿了,這幾年我日夜逼著你用功,自己想想也太過分,我給你賠罪。”說著,盈盈下拜。

    “這是什么話!”鄭徽吵架似的大聲嚷著,然而除了慌忙回拜以外,一時也無法把他的惶恐不安,用簡單扼要的話表達出來。

    在一對紅燭前面,大禮互拜,仿佛一對夫妻,繡春靈機一動,趕緊取了酒菜,笑嘻嘻地打趣:“一郎、小娘子,喝個交杯盞!”

    “這該喝!”鄭徽欣然接杯,喝了一大半,雙手捧著,湊到阿娃面前,她也微笑著喝干了。

    他把酒杯交還繡春,捏一捏她的手,表示感謝。這使繡春想起他所講的殿試的情形,問道:“一郎,應試的舉子,膽真有那么大,敢當著皇帝調戲宮女?”

    “皇帝在殿里未必看見。就看見了也沒有什么!”鄭徽笑道,“當今皇帝,本來就是一位風流天子,真要看見了,說不定還會把宮女賞給那舉子做老婆呢!”

    繡春聽得十分向往,失聲贊嘆:“那宮女可真走運了!”

    鄭徽和阿娃相視做了個會心的微笑,繡春突然警覺,自己也感到忘形得可笑,羞紅了臉,趕緊避了開去。

    “女大不中留?!编嵒涨那南虬⑼拚f,“你得提醒姥姥,該替繡春想想了!”

    阿娃點點頭,忽然又揚起頭來說:“將來你帶了她去,好不好?”

    “笑話!怎么叫我?guī)Я怂??”鄭徽怕她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又說,“我是不希望你帶她去。就在長安,物色個合適的人,把她嫁了出去!”

    “再說吧?!卑⑼薏恢每煞竦鼗卮?。

    鄭徽料想繡春的終身,阿娃不會不關心,便也把它拋開了——事實上,他把一切都拋開了,長期的全神貫注,以及患得患失的沉重的心理負擔,在取得阿娃的嘉許諒解之后,完全松弛脫卸,領略到了真正的閑適的趣味。

    有四天的日子,他過著起居無節(jié)、晨昏顛倒、愛怎么便怎么的生活。然后,有人夜半敲門,把全家都驚動了。

    阿娃剛剛上床,鄭徽因為睡了一下午,這時正氣靜神閑地在燈下臨摹褚遂良的《圣教序》,聽見叩門聲,他準備親自去應接,卻讓謹慎的阿娃喊住了。

    “你別去!”她說,“夜靜更深的,誰知道是什么人?叫繡春告訴張二寶,先別放進來,問清楚了再說。”

    繡春已經聞聲而至,剛要出去,張二寶在窗外高聲通報:“一郎,有內相來拜!”

    這一說,鄭徽和阿娃矍然驚喜,深夜有內相到門,事情太不平常了!

    “繡春!”張二寶又在門外說,“你把名帖拿進去給一郎看?!?/br>
    名帖一接到鄭徽手里,他就失聲叫道:“是他!”

    “誰?”阿娃問。

    “周佶!”

    “啊,周郎!”

    聽到這個名字,驚呼的不是阿娃,而是繡春。不知怎么腳下一滑,趕緊伸手扶住門,才沒有跌倒,卻已羞得滿臉飛紅。

    鄭徽和阿娃都發(fā)覺了,只沒有工夫去理她,“快請!”鄭徽囑咐了這一句,又轉臉向阿娃說,“你也見見他?”

    “這個時候,我不必見他了!”阿娃催促著說,“你該快迎出去才是。說不定是傳宣旨意來的。”

    鄭徽整一整衣冠,剛出廳堂,只見一盞紅燈,張二寶已引著周佶進了中門,他的步履很急,遠遠就拱著手說:“定謨兄,特來報喜!”

    這自然是制舉及第,鄭徽喜在心里,表面上卻不能不保持平靜,一面回禮,一面肅客:“吉人兄,真是久違了,請,請!”

    “不,謝謝!”周佶站定了腳說,“我在禁中值宿,偷暇來報個喜信,不敢耽擱。定謨兄,制舉策問,一共二百三十六卷,皇上親閱,直到今夜二更才看完,只取四名,拆閱彌封,閣下獨占鰲頭,大喜,大喜!”

    鄭徽想不到竟是第一,喜出望外,再也無法矜持了,咧開了嘴,不住眨眼,竟忘了說話。

    繡春聽不懂什么叫“獨占鰲頭”,只知道鄭徽中了,心想:人家這么深夜,老遠跑來報喜信,連聲“謝謝”都聽不到,心里嗔怪鄭徽不懂道理,便自作主張,代表鄭徽道謝。

    “多謝周郎!請坐待茶!”她微笑著,斂衽為禮。

    “??!”周佶細看一看,頓時眉開眼笑,“原來是你!”他一伸手扶住她的肩,轉過半個身子,讓燈光照著梨靨生春的臉,也像鄭徽一樣,不住眨眼嬉笑,忘了說話。

    而鄭徽倒是定下神來了。耳、目、鼻、意、觸處無不美妙,自出世以來,二十多年從未有像此刻這樣的滿心舒暢。

    “吉人兄!”他拍著周佶的肩說,“昔日‘有遇’,今夕幸會!閣下九重近臣,不敢久留,明晚奉屈命駕小酌,多半我也有你的喜信奉告!”

    周佶深深看了繡春一眼,縱聲大笑,狂態(tài)畢露。他也不再說話,只拍一拍他的肩,然后揖別鄭徽,匆匆出門,兩名隨從,伴著他飛騎而去,離亂的馬蹄聲,敲破一坊好夢。

    鄭徽對著一鉤涼月,細辨自己的感覺,只覺得胸中脹滿,有著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事要做。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他父母,想到母親,他覺得傷心,想到父親他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種童 的恨,激發(fā)出他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他在盤算,怎樣才能把他春風得意的境況稟告老母而又不讓父親知道?又擬想著父親終于會發(fā)現(xiàn)他所深惡痛絕的不肖之子,居然兩掇巍科,且成為天子得意門生時,所必有的驚喜慚悔之情,鄭徽頓然感到一種報復的快意。

    而這樣想一想,就像是對他父親報復過了。他無緣無故地嘆了一口氣,茫然地望著明滅的星星,不知身在何處。

    “一郎!”張二寶的一聲喊,驅走了他的夢寐樣的感覺,“請進去吧!姥姥跟小娘子都在等著?!?/br>
    “噢,噢!”他重又泛起滿心歡悅,急步穿過甬道,一進中門,只見滿堂燈火,笑語喧嘩——這自然都是為他而發(fā)的。他告訴自己不要露出器小易盈的樣子,于是他的腳步放慢了。

    “一郎,一郎!”第一個是小珠奔了上來,“你高興不高興?”

    孩子的一句話,卻正說到他心里,他有些發(fā)窘,只好反問一句:“你呢,你高興不高興?”

    “還有誰不高興?”小珠笑道,“姥姥說她頭痛的毛病都好了?!?/br>
    “真的!”李姥笑吟吟地迎到門口,“一郎,這下可真是熬出頭了!”

    一家人都聚齊了。繡春、小珠、廚娘,還有傻兮兮的歡兒,都包圍著鄭徽向他道賀,把個張二寶擠在一旁,說不上話去。

    然而鄭徽的視線只繚繞在阿娃身上,好不容易才脫身出來,向倚著房門的她走去,四目相視,盡在不言。慢慢地,阿娃眼中滾出兩粒晶瑩的淚珠,然后一甩門簾,猛然回身進房,伏在枕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接著,是鄭徽跟了進去……

    侍兒們都大為驚愕,只有李姥、繡春明白,阿娃這副淚眼,已忍著等了兩年了。

    “都去睡吧!”李姥忽然想起,又很鄭重地囑咐:“你們明天可先別張狂,鬧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這是人家偷著來報的喜信,說起來是泄露宮里的機密,可不是鬧著玩的!”

    因為這樣,第二天大家臉上雖都是喜氣洋洋,卻不敢高聲談論,倒顯得比平日更為清靜。阿娃和鄭徽在枕上說了一夜的話,相擁睡到中午才醒。一張開眼,阿娃立即想起,鄭徽約了周佶晚上來喝酒,又想起周佶至多不過三四年前,明經及第,論出身比鄭徽差得太遠,怎么會煊赫得稱為“內相”?

    “喂,我問你,”她推一推鄭徽說,“周佶是多大的官?”

    “無非八九品的小官?!编嵒沾鹫f,“不過既稱‘內相’,定是在學士院供職,那身份就尊貴了。因為學士院專掌內命——凡是拜免將相、號令征伐,都由學士院替皇帝擬旨下達。他們算是替皇帝私人做事,前程遠大得很呢!”

    聽鄭徽這樣解釋,阿娃也替周佶高興,“你說他前程遠大,難道將來也有當宰相的希望?”她問。

    “那比較難,明經出身,當宰相的少得很?!?/br>
    “要進士才好?!?/br>
    “第一進士,第二制舉?!?/br>
    “這樣說,你將來當宰相的希望最大?”

    “這誰知道呢?”鄭徽笑道,“事在人為。講門第,講出身,也還要講本事,講關系?!?/br>
    阿娃默然。但心里想得很遠——都是為鄭徽設想,設想著他怎樣才能入閣拜相。

    “阿娃!”鄭徽興味盎然地說,“咱們再談談繡春,好不好?”

    阿娃想了一下,也笑著說道:“你真愛管閑事!”

    “還不知道管得成管不成?我先問你,你肯不肯放繡春走?”

    “那得問姥姥?!?/br>
    于是兩人都起了床。阿娃為了酬謝周佶特來透露喜信,而且據(jù)說他的“身份尊貴”,所以準備以盛筵款待,親自入廚動手。鄭徽便特意去看姥姥,談繡春的終身大事。

    “姥姥!”他避人向李姥悄悄說道,“繡春也十八九了,你該替她打算打算?!?/br>
    “我早有打算了!”

    鄭徽一聽這話,大出意外,急急問道:“怎么個打算?”

    “一郎,你急什么?”李姥笑道,“鴨子都在鍋里了,你還怕它飛了?”

    鄭徽恍然大悟,倒有些好笑,“姥姥你弄錯了!”他說,“你以為我要繡春?”

    “這話不對?”李姥怔怔地問道,“怎么?你不喜歡繡春?”

    “就因為我喜歡繡春,才要替她好好找個歸宿!”

    “你說的是誰?”

    “昨天來報信的周佶。”鄭徽不敢道破繡春跟周佶的私情,只說,“周佶為人極其純良,而且在皇帝身邊,將來必定要飛黃騰達的?!?/br>
    “讓繡春跟了周佶去,將來你不悔?”

    “姥姥,你這話我可不愛聽!我悔什么?”

    李姥沉吟久之,仍舊勸他:“如果你真的覺得繡春不討厭,我勸你還是留著吧,將來有個貼身的人照應,一切都方便?!?/br>
    “不,我決不會要繡春!我什么人也不要!”

    “好吧!”李姥又說了一句,“我可勸過你了,你自己不聽,將來別埋怨!”

    于是,周佶也有了喜信——自然,這是可以叫他眉飛色舞的,而在屏后偷聽的繡春,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那確是毫無可疑的。一樁平地突起的喜事,為全家?guī)砹艘黄d奮的sao動,李姥和阿娃被請出來跟周佶重新見禮。繡春趕緊躲了起來,卻為精靈的小珠在她床后找到了,硬拖到廳上,羞怯怯地打了個照面,一溜煙似的逃到了廚下。大家都圍著她起哄,繡春大窘,然而心里是高興的。

    在廳上,周佶解下一個小玉印,作為信物,并且表示將致送一百貫的聘禮。他又說他的妻子在兩年前去世,迄今未娶,他表面上雖不能給繡春以嫡室的名義,但心目中愿意把她看成嫡室的身份。鄭徽對于這一點非常滿意,他覺得撮合成這樣的姻緣是對得起繡春的。

    這一來似乎成了通家之好,但李姥和阿娃都覺得在周佶面前,她們好像缺乏一種明確的身份,所以略略應酬一番,便都退入內室。

    一席盛筵,只是賓主二人共享,卻正好容他們靜靜地細訴契闊。周佶說他明經及第以后,授官秘書省正字,去年升為校書郎,奉派學士院供職,雖然身在九重,但到底不過微末小官,不比鄭徽進士而又制舉第一,根基深厚,將來定有一番大作為。

    這似乎屬于客套恭維,但出自周佶純摯的聲音,對鄭徽卻是種很大的激勵。于是,他想起他父親對他的期許,浮起無限的思慕和悵惘。

    “襄陽常有家報吧?”周佶又問。

    鄭徽大惑不解,一時竟無從答復。什么叫“襄陽的家報”?難道父親已由常州刺史調任為襄陽刺史了嗎?

    這個疑團,不便直接要求周佶去解答,他只含含糊糊地答說:“是的,常有,常有。”

    “令尊真是好官,剛正清廉,我們常州真是受惠太多了。”

    “哪里,哪里?!编嵒罩t虛著。

    “不過,聽說令尊還有調動的消息?!?/br>
    “噢,”鄭徽乘機追問,“怎么個調動?”

    “令尊在山南東道兩年,治績昭著,聽說還要借重長才,調任繁劇之區(qū)。”

    “山南東道”四字,傳入鄭徽耳中,又驚又喜。原來父親已調升為“山南東道采訪使”,是的,他記得了,“山南東道采訪使”駐襄州襄陽,怪不得周佶提到襄陽的家報。

    這說來未免太荒唐了!父親在什么地方做官,做兒子的竟不知道。這該可以說是天下的奇聞。

    “定謨兄,襄州不遠,衣錦榮歸,博得堂上兩老開顏一笑,那確是人生快事。我恭賀一杯!”

    “謝謝,謝謝!”

    鄭徽表面接受了道賀,心里卻有說不出的苦,不知道怎樣才能父子相見。因為如此,酒喝下去便不大受用。周佶非常知趣,看鄭徽不勝酒力,便早早告辭而去。

    第二天,禮部正式派人來通知,果真制舉第一。消息一傳,頓時賀客盈門。到了傍晚,禮部第二次通知,次日一早,皇帝在興慶宮召見。

    對一個士子來說,皇帝召見,是了不起的殊榮,也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自李姥以下,全家都在戒慎恐懼之中。幸好,周佶在學士院,常近天顏,熟悉儀注,有他在禁苑照應,大家才比較放心些。

    皇帝在興慶宮花萼樓召見。瞻拜如儀以后,鄭徽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仰視,但他所聽到的皇帝的聲音,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威嚴。

    “你是鄭公延的長子?”皇帝問。

    “是。”

    “鄭公延早調升了山南東道,你的三代履歷上,怎么還寫的‘現(xiàn)任常州刺史’?”

    這一問是鄭徽所沒有想到的,如著了一悶棍似的,嚇得眼中金星亂冒,好久答對不上來。

    “有什么話,老實說!”皇帝的聲音,顯得不如開始那樣平和了。

    鄭徽猛然省悟,皇帝下詔求直言,自然喜歡聽老實話,于是叩頭回奏:“臣是臣父不肖之子,音聞久絕,兼以下帷苦讀,不問外務,所以臣父調任,臣無所悉,自覺荒謬,乞陛下治罪?!?/br>
    “噢!”皇帝問道,“你怎么樣的不肖?”

    鄭徽從聲音中聽出來,天子似乎沒有什么慍色,膽便大了些,定一定神說:“臣父對臣,期望甚深,一再訓示忠君愛國的道理。臣年輕無知,自到京城,迷戀北里,以致下第。臣父以臣竟成國家的棄材,大杖逐出。臣自知臣父愛之深,所以責之切,勉革前非,幸登一第,恭應制舉,又蒙陛下格外識拔,天高地厚之恩,粉身碎骨難報?!闭f著,又叩下頭去。

    “少年荒唐,不足深責。你現(xiàn)在也算對得起你父親了!”

    “如果臣父對臣,親情不斷,都出于陛下的成全,不獨小臣感戴終身,臣父也一定沒齒不忘的。”

    “嗯,你們父子能重新團聚,我聽了也高興?!被实弁A艘幌?,又問,“去年聽說你的時務策對得不好,今年我看你的卷子,對朝廷大政,四方庶務,竟大有見地,這是什么緣故?”

    這一點鄭徽是預先想過的,從容奏道:“臣去年乞假回滎陽養(yǎng)病,行到中途,賤恙粗愈,自覺不通時務,難效馳驅,便不回鄉(xiāng),一路細心考察各地政風,直言奏對。小臣罔識忌諱,不勝惶恐?!?/br>
    “這一說,你倒真是個有心上進的人。我看你的那篇《老驥賦》,倦倦忠忱,溢于言表,出仕以后,要不負初心才好!”

    這是皇帝的訓勉,鄭徽除了叩頭表示領受以外,不必多說什么。

    “你還有什么話,想跟我說的?”

    鄭徽靈機一動,心想如能奉旨省親,不怕父親不見,便回奏道:“乞陛下賜假三月,容臣歸省臣父臣母?!?/br>
    皇帝沉吟了會兒才答復:“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鄭徽退出花萼樓,為料峭的春風一吹,才發(fā)覺自己渾身汗出如漿?;叵胱鄬涍^,內心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興奮,但興奮之外,也有隱隱作痛的地方,眼望著禁苑中的崇樓杰閣,心里卻記起坍敗灰暗的土地廟。這兩者的距離太遙遠了,而時間不過短短的三年。求一飯而不可得的時候,怎么也想不到會大魁天下。自以為齷齪風塵,死生都無人問,而居然有入宮奏對的一天。如說是夢,這夢過于離奇;如說是戲,這戲令人難以置信!

    太多的感慨,都歸結于一點:造化弄人!而阿娃是造化小兒的化身。

    于是,他記起《史記》中的話:“茍富貴,無相忘!”仰望著天子所居的巍峨的花萼樓,鄭徽自誓一切榮華富貴,都要讓給阿娃先享。

    這樣想著,他便恨不得一步到家,把覲見天子、如何溫語存問的經過,都細細告訴阿娃。他希望她知道,她所費的心血,已得到了最好的報酬,而且這一份報酬還只是剛剛開始。

    然而見了面卻不容他跟她細訴,繡春、小珠以及張二寶,都希望知道皇帝是怎么個樣子,要他快說。

    “我說不上來,只跪下去時,偷看了一眼,好像有六十多歲,很有福氣的樣子?!?/br>
    “有沒有胡子?”小珠問。

    “大概有吧?!?/br>
    “你呀,真是!”阿娃笑道,“難得見一次皇帝,連有沒有胡子都沒有看清楚?!?/br>
    “一郎一定嚇昏了!”小珠天真地說。

    “一點都不錯?!编嵒招χ鹫f,“皇帝精明得很,我父親的官職,跟履歷上所寫的不同,但他看出來了,一問問得我沒話說,真是差點嚇昏了。”

    “以后呢?”

    于是,鄭徽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你答得很得體?!卑⑼薇硎緷M意,“看樣子,皇帝很喜歡你?!薄翱墒?,我請假省親,不知道為什么不準?”

    “也不能說不準。你耐心等一等,一定會準的?!?/br>
    阿娃一向料事很準,這一點卻未料中,第三天,吏部派人送來一角公文,鄭徽奉旨特授成都府錄事參軍,限五日內離京赴任。

    這是個美缺。天下十五道、三都、九府,府大于州,長官稱為府尹,次官稱為少尹,錄事參軍為各曹參軍的首腦,也就是長官的幕僚長。初涉仕途,就得這樣一個官職,算是異數(shù),所以全家都很高興。

    然而,為什么限五日內就要離京赴任呢?同時乞假歸省的事又如何?這些疑團,使鄭徽在欣喜之余,也有著深深的困惑。

    但以欽命所限,他目前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準備起程赴任。這在生活上是個極大的轉變,一切都得從頭策劃,鄭徽從沒有經過這些事,所以不要說是去做,就是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不會留在京城供職,必將外放,是他早就料到了的,所絕未料到的是期限如此迫促。照他原來的盤算,皇帝準他的假回襄陽,成為奉旨省親,這一番風光可以抵消他以前的種種不肖,上慰親心,然后在家里備辦行裝車馬,帶到長安,候命赴任,而現(xiàn)在,一切的盤算都落空了!

    當然,他的心事,阿娃是完全了解的。她也在盤算,如何籌劃出一筆豐厚的盤纏,把鄭徽體體面面地送到任上。五天的限期,實在太迫促了些,但是,迫促也有迫促的好處,幾年來的恩怨糾纏,真要理個清楚,怕一年半年都難以了結,此刻奉了欽命,為日無多,不能了結也得了結,快刀斬亂麻,倒也干凈。

    而真正能夠解決難題的,卻是李姥。當鄭徽和阿娃被喚到她房間里時,一口箱子剛好打開,李姥取出兩百貫錢,默默地遞給阿娃。

    阿娃和鄭徽都知道這筆錢作何用處,但他倆都沒有想到李姥會有這樣一個慷慨的舉動——要說鄭徽對李姥還有什么介意的地方,此一刻也都消失無余了。

    “這行了!”感動的阿娃,淚光閃爍地強笑道,“你不用發(fā)愁了!”

    “到今天還要用姥姥的錢,我真慚愧!”鄭徽想了一下,覺得只能用一句話概括他心里的想法,“一切的一切,我都記在心里,只有余圖后報?!?/br>
    “不用這么說,一郎!”李姥又感傷又歡喜地說,“總算三曲中也造就了你這樣一個人才,將來等我一口氣不來,見了閻王也還有句話好說?!?/br>
    “姥姥,你別說這些喪氣的話行不行?”鄭徽趕緊接口說,“我早說過,我要接你到任上去住,不巧的是,赴任的憑限太緊,咱們倒是商量一下,來不來得及一起走?如果來不及,得先有個安排,或者我先把張二寶帶去,等那里安頓好了,馬上打發(fā)他回來接……”

    他一路說,李姥一路搖頭,“不,一郎,多謝你的好意?!彼f,“我早就說過,官署的后堂,不是我住的地方。”

    “哎呀,姥姥,你真是!”鄭徽頓著足說,“這是咱們自己的事,誰也管不著?!?/br>
    “官常要緊!這不是兒戲的?!崩罾颜荽鹫f。

    “那么,”鄭徽想了一下說,“你不肯住在家里,我另外替你找房子。錦城十里,好房子多的是?!?/br>
    “不,一郎!”李姥固執(zhí)地說,“‘老不入川’,我一把老骨頭,還是埋在長安城外的好?!?/br>
    “又來了,又來了!”鄭徽嘆口氣,恨恨地說,“姥姥,你別老想到你百年以后的事,行不行?”

    “那么就說生前?!崩罾哑届o地答道,“等你一走,我還是要搬回三曲。那里有我的老姐妹,脾氣相投,大家談得來。我沒有幾年了,我要瀟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