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書迷正在閱讀:【魔鬼戀人】系統(tǒng)之正面上我(簡/NP)、純情學(xué)妹的透視高手、飼龍師、來自天國的翅膀、吞天大帝、重生之軌跡偏移、他等了你很久、走上人生巔峰后外掛來了[娛樂圈]、穿越之星海暴徒、在主神世界找bug
第六章 “這麻煩了。兩個人怎么吃?天氣熱,菜又不能擺到明天?!焙慰∠肓讼胝f,“只有想法子找人來吃了?!?/br> 于是將聽差喚了回來,改弦易轍,開好一張“知單”去邀客。首先應(yīng)邀而至的是跟何俊一起辦事的一個候補知縣,姓朱,他帶來一個姓區(qū)的朋友,跟何俊亦是熟人,以捐班同知在漕運總督衙門充任文案。區(qū)同知是廣東人,最近省親回來,路過清江浦,朱知縣順便把他邀了來,是為了可以聽他談?wù)剰V東的新聞。 廣東自欽差大臣林則徐于一月下旬抵達后,兩廣總督鄧廷楨,廣東巡撫怡良,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豫堃,一致表示,禁煙一事,請林則徐主持,但有所命,無不協(xié)力,因此林則徐得以暢行其志,采取了一連串的嚴(yán)峻措施。 在廣東的洋商貿(mào)易,一向透過“十三行”辦理,所以林則徐首先就傳到“行商”,亦就是十三行的東家,面頒諭帖一件,責(zé)令專人呈繳鴉片,并出具永不夾帶的甘結(jié),如果夾帶鴉片,人即正法,貨盡充公。 在廣東的夷商,一共四千余人,而以英國為主,英國商人則無不從貨物中夾帶鴉片,其中的首腦:一個叫查典,已被驅(qū)逐;一個叫因義士,因走私被捕,正待出境;一個叫顛地,雖被通緝,但因有人包庇,所以仍在暗中活動。 包庇的人有商人,有官府,商人便是有名的“十三行”——夷商貿(mào)易,皆須通過“十三行”辦理,取得此項特權(quán)的條件是每年認(rèn)繳若干餉銀。不過“十三行”初起時雖有十三家,以后逐漸吞并,剩下不到十家,中以潘、盧、伍、葉四家為巨擘,飲食起居,豪侈過于王侯,而原籍福建的伍家更為其首,招牌名為“怡和”,東主伍紹榮便是包庇顛地的有力分子。 官府便是廣州知府,姓余,及至林則徐下了諭帖,伍紹榮夜謁余知府,請示辦法。余知府說:“林制軍既是欽差,總有回京復(fù)命之日,不如暫且敷衍,讓他能夠交差,自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br> 然則敷衍的辦法呢?余知府表示,只要英國領(lǐng)事義律,勸英商交出少數(shù),應(yīng)應(yīng)名目,便可過關(guān)。伍紹榮將他的話告訴了顛地,囑咐他轉(zhuǎn)達在澳門的義律。義律欣然同意,命英商呈繳鴉片一千零三十七箱,但林則徐不受,說這個數(shù)目與實際相差太遠(yuǎn),同時復(fù)又下令,嚴(yán)緝走私英商,一共十六個人,自然是顛地領(lǐng)頭。 這一下,義律不能不親自到廣州來交涉。凡是夷人來了,不論是官是商,都住設(shè)在沙面的“夷館”。林則徐是早有準(zhǔn)備的,看義律并不就范,而三日限期已到,便做了兩項嚴(yán)峻的措施:第一項是派兵將泊在黃浦的外國貨輪“封艙”,不準(zhǔn)卸貨,亦不準(zhǔn)移動;第二項是封鎖夷館,不準(zhǔn)出入,同時命令受雇于夷館的買辦工役撤退。夷商水火皆斷,飲食將絕,只好連名具稟,保證以后永不夾帶鴉片入中國,但是應(yīng)該呈繳的鴉片,仍無著落。 于是余知府以地方官的身份,面見林則徐表示,斷絕夷人飲食,萬一出了意外,他負(fù)不起責(zé)任,愿意親到夷館,勸使義律,遵奉命令。林則徐同意了。 余知府頗擅辭令,勸義律小不忍則亂大謀,犧牲一次,讓林則徐得以圓滿復(fù)命,保證以后一切照常,絕無麻煩。 余知府何以敢做出保證呢?原來他已得到京中的信息,由于林則徐陛見時,一連召見十九次,得君甚專,奉命節(jié)制沿海所有水師,更為從來未有的授權(quán),因而京中大老及旗下貴族,相顧側(cè)目,尤其是直隸總督琦善既妒且恨,正準(zhǔn)備著找機會打擊林則徐。 琦善字靜庵,蒙古正黃旗人,姓博爾濟吉特氏,此族為太宗孝端、孝莊兩后母家,世為國戚。琦善之父成德是世襲的一等侯爵,官至熱河都統(tǒng)。琦善蔭生出身,道光五年任兩江總督,林則徐便是他的臬司,曾蒙保薦,但今昔異勢,看林則徐的地位要超過他了,固不免嫉妒,而當(dāng)林則徐初放兩江總督,尚未到任,先奏陳江南水利時,幕友下筆不慎,兼尾直隸屯田水利,說是“更為培本源中之本源”,琦善氣量極狹,認(rèn)為林則徐后生小子,越俎代謀,心里很不舒服。因此當(dāng)林則徐受命出京赴廣東時,道經(jīng)保定,琦善在筵間一再以“毋輕開邊釁”為言,表面是忠告,實在是不愿見他建功。照余知府的推測,林則徐回京復(fù)命以后,禁煙一事,必有變化。將來不管是鄧廷楨仍舊總督,或另派他人來接替粵督,都不會堅持林則徐的作為。 義律為余知府說動了,以正式文書致林則徐,愿意負(fù)責(zé)交出英商所有的鴉片兩萬零二百八十三箱,但實收一萬九千多箱,以及散裝的兩千多麻袋,實際上反而溢收了。 林則徐處理這件事,完全公開,首先是邀請廣東紳士,議定章程七條,然后根據(jù)章程,設(shè)立“紳士公局”負(fù)責(zé)收繳鴉片,二月底偕粵督鄧廷楨親自到虎門驗收封存,準(zhǔn)備照上諭指示,將這批鴉片解京復(fù)驗。 這道上諭中,便隱藏著一個陰謀,是有人打算著中途調(diào)包。林則徐心知其故,不便明言,只有選派可靠的差官,在途中加緊防護。但正當(dāng)要起程時,頒來一道上諭,有個福建上杭籍的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以鴉片解京,程途遼遠(yuǎn),恐稽查難周,易啟偷漏抽換之弊,且長途轉(zhuǎn)運,耗人工錢財甚多,不如即在廣東銷毀。奉旨準(zhǔn)照所請施行。 至于銷毀鴉片之法,當(dāng)林則徐在京會同軍機大臣議定《查禁鴉片煙章程》時,便曾列明。此一章程計三十九條,凡關(guān)于“開煙館”“栽種制造販賣”“吸食”“杜絕來源”“巡緝”等等,如何查禁,皆有詳細(xì)規(guī)定,銷毀鴉片的方法,列于“巡緝”之下:“州縣等官拿獲煙土解省之日,該督撫親自查驗真?zhèn)危淤N‘印封’存貯司庫,定期銷毀。屆期仍由該督撫逐細(xì)復(fù)驗,沃以桐油,并攙和食鹽、白礬,眼同銷毀,務(wù)令悉成灰燼,投之河海,不準(zhǔn)委同他員,致滋弊混。” 由于奏奉欽定的章程,規(guī)定得相當(dāng)細(xì)密,所以上諭一到,林則徐立即邀請總督鄧廷楨、巡撫怡良到行轅會商。事先,他已與幕友細(xì)心研究好了一個辦法,一提出來,鄧廷楨、怡良皆無異議。 銷毀的地點,選定在東莞縣所屬的虎頭門,此地當(dāng)珠江入口之處,簡稱虎門,是個海防要塞,沿岸筑有炮臺十座。因為章程中規(guī)定鴉片銷毀前,督撫須親自“逐細(xì)復(fù)驗”“眼同銷毀,務(wù)令悉成灰燼”,所以林則徐會同鄧廷楨、怡良親赴虎門踏勘,選定海灘上一處高地,派出軍隊,會同東莞縣所派的民夫,掘出四個大坑,然后將收繳的鴉片及沒收的煙具,都傾入坑中,加上石灰、鹽鹵,等潮水漲上海灘,流入坑中,即時冒出白煙,坑中沸騰,等潮退以后將大坑掘出一個缺口,再一次漲潮時,將鴉片灰燼沖入大海。始終在海灘監(jiān)視的林則徐,至此方回行轅。 龔定庵深惡鴉片,聽得這段廣東的新聞,不由得連浮數(shù)大白。何俊便即問起:“上年京里有人來談起,說你很想從林少穆南游,何以未成事實?” “說來話長?!饼彾ㄢ滞A艘幌掠终f,“不過林少穆恐怕亦不敢用我?!?/br> “為什么?” 這段經(jīng)過,頗有曲折,一時無法細(xì)談,而且有陌生人在,亦不便細(xì)談。龔定庵想了一下,口占一絕: “故人橫海拜將軍,側(cè)立南天未蕆勛。 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 何俊很留心地聽完,復(fù)又念了兩遍說道:“原來你是勸他用兵!你說他不敢用你,莫非以為林少穆是不敢用兵?” “然也?!饼彾ㄢ执鹫f,“豈不聞琦制軍勸他,勿開邊釁?” “我看不然。林少穆是有定見的人,你說他‘側(cè)立南天’,亦與實情不符,他是欽差,不必‘側(cè)立’聽命,而況鄧制軍、怡中丞都很尊重他的?!?/br> 龔定庵原是一時搪塞,想不到何俊很認(rèn)真地辯駁,只好笑而不答了。 到得席散,龔定庵酒興未已,因而又洗盞更酌,何俊到這時候才有機會跟他深談。 “定庵,你這回究竟因何出京,以后又有什么打算?” 龔定庵依舊以詩為答,朗聲吟道: “白面儒冠已問津,生涯只羨五侯賓。 蕭蕭黃葉空村畔,可有攤書閉戶人?” “‘白面儒冠’,”何俊面有驚異之色,“定庵,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謙虛了?” 儒冠是用杜甫詩意:“儒冠多誤身”。白面典出《南史·沈慶之傳》,為國譬如當(dāng)家“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伐人之國“而與白面書生謀之,事何由濟?”龔定庵這“白面儒冠”四字,表示入仕以后,誤身亦誤國,這與他平時好發(fā)狂言、目無余子的性情大不相同,故而何俊有此一問。 其實龔定庵只是為第二句“生涯只羨五侯賓”這一句作陪襯。五十之年,一官匏系,既談不到事業(yè),亦談不到利祿,倒不如做諸侯的食客,至少還落得個悠閑自在。這話他雖不說,何俊多想一想,也就了解了。 當(dāng)然,“五侯”只是借用成語,他的本意是到江淮來打秋風(fēng)?!叭缃褚泊蟛蝗缜傲?!”何俊說道,“我拿一樣?xùn)|西給你看?!?/br> 取出來的是一副兩指寬、寸許長的紙牌,牌上各有花樣,何俊揀給龔定庵看的那一張,上繪桃樹一株,樹旁有一壯漢,雙手各持一斧,交替著砍伐桃樹。 這幅“雙斧伐桃”圖,龔定庵一看就明白,桃樹是新近去世的兩江總督陶澍的諧音。他在道光十年開始改革鹽制,整頓鹽務(wù),在淮南以強有力的手段,裁撤陋規(guī),取消特權(quán);在淮北則更為徹底,索性廢除明朝中葉以來便已創(chuàng)行的“鹽引”制度,為憑票售鹽,任何人皆可請票,憑票至鹽場置鹽,掣給三聯(lián)票的一聯(lián),指定運銷地點、規(guī)定限期,票鹽不準(zhǔn)相離。成本既輕,品質(zhì)亦佳,販私鹽既干禁令,且亦無利可圖,因此,私鹽販子相率改售票鹽,鹽稅大增,對升斗小民更是一項德政,而唯一受害的,只是坐享暴利的大鹽商。 但是,龔定庵沒有想到,兩淮之人,竟公然表示“雙斧伐桃”,欲置之于死地,不由得嘆息:“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也難怪!”何俊說道,“你只要到‘河下’去看一看,就知道怨毒其來有自?!?/br> “河下”是個地名,一條數(shù)百丈長的直街,鋪的是極整齊的青石板,石板上鑿出蓮花,以便雨水宣泄。此地為淮北號商所萃,宅第連云,臨街的圍墻用巨石做基腳,仿照明太祖建南京城的辦法,拿糯米煮成漿汁,黏合巨石,可保千年不壞,為子孫百世之計,如今依然完好,但圍墻內(nèi)的花木凋零,笙歌消歇,那種日進斗金的好日子,為陶澍所斷然葬送了。 “定庵,你說‘生涯只羨五侯賓’,可知今非昔比了。不過,清江浦是‘鹽、漕、河’薈萃之地,鹽商雖垮,漕運、河道兩衙門,依舊很闊。好在你只是想在蕭蕭黃葉空村之中,做個擁書閉戶之人,所望不奢,我跟心農(nóng)兩個人,可以替你想辦法?!焙慰÷酝R幌聠柕?,“你打算弄多少?” “京寓非有千金,不能脫身,另外總還得籌個幾百兩銀子,才好在羽琌山館閉戶著書?!?/br> “好!”何俊說道,“你想脫困,而且又不愿為人所輕,少不得要借一借太老師的聲光。” “噢,”龔定庵問,“如何借法?” 原來麟慶明年五十歲,他有兩個兒子,一叫崇實,一叫崇厚,都是書讀得很好的孝子賢孫,早就在籌劃為父親辦五十正壽。麟慶因為身處脂潤之地,不愿鋪張,以免遭忌,但卻有意刻印《鴻雪因緣圖記》第一集,自籌亦以自娛,分送至親好友,更是一件大可紀(jì)念之事。崇實、崇厚兩兄弟,仰體觀心,已在加緊籌備。 “像這些自我標(biāo)榜的玩意兒,一定要有人捧,才有意思。沒有人捧,自我陶醉,已覺無趣,如果再有人故意煞風(fēng)景,迎頭澆一盆冷水,求榮反辱,更加懊惱。所以他家難兄難弟,對這件事非常慎重,非要好好求幾篇序,才能壓得住。這道理,定庵你總明白。” 龔定庵不但明白,而且他自己就常干這些“故意煞風(fēng)景,迎頭澆一盆冷水”,以逞一快的事,因而點點頭問說:“他約了哪些人作序?” “第一個是‘郎螃蟹’——” “何以首及此公?”龔定庵插嘴問說。 “其中自有深意。” 何俊所說的“郎螃蟹”,是個御史,本名郎葆辰,浙江湖州人,以詩畫知名,畫得最好的是“螃蟹”,所以外號叫“郎螃蟹”。詩則遠(yuǎn)不如畫,好以諧語入詩,如散館授職編修:“未知何日升中允,且喜今年作老編?!本幮奚彩赂性剩麨椤伴_坊”,至此才可望一直在翰苑回翔,升到二品的內(nèi)閣學(xué)士,便將大用?!袄暇帯奔淳幮蓿瑸榱藢φ?,湊上一個老字。此外如接眷進京,“有屋三間開宅子,無車兩腳走京官”;御史奉派入闈巡視圍墻,“雖無紅傘巡場闊,也有青衣喝道長。毛竹板高新簇簇,鐵絲燈大亮煌煌”之類,語淺意俗,了無意味。龔定庵素輕此人,所以覺得詫異。 “他是麟帥的門生,借重他者,因為‘郎螃蟹’稟性耿直,在御史臺彈章不斷,連同僚都忌他三分,有他一序在,別的言官不至于再說閑話。” “原來有此妙用,倒也想得周到?!饼彾ㄢ謫?,“除此以外,少不得還有大老的序?” “正是。”何俊答說,“當(dāng)今大老,論科名當(dāng)然是太老師為尊,可惜已經(jīng)退歸林下了,所以第一篇序約的是‘狀元宰相’,第二篇才是太老師?!?/br> “狀元宰相”指現(xiàn)任首輔武英殿大學(xué)士潘世恩?!疤蠋熌瞧?,”龔定庵問,“何人代筆?” “正就要談這件事。麟帥托我去求太老師,我就想到了你?!焙慰≌f道,“你今天就把這篇序擬好了,明天我們一起到揚州去看太老師,當(dāng)面拿稿子請他過目。只要他在稿上署了名,回來我跟麟帥說,是太老師指定你代筆的。下面不必我開口,麟帥就會問我,該送多少潤筆,那時有太老師的面子在,我就可以獅子大開口了?!?/br> “承情之至!”龔定庵站起身來,連連拱手,“老兄為我謀,至矣盡矣?!?/br> “閑話少說,你趁酒興,把序文擬出來,不必長,也不必深,你只在‘鴻雪因緣’四字著眼,寫一篇小品就行了?!?/br> 說著,何俊叫人伺候筆墨。龔定庵略略構(gòu)思,推開酒杯,即席草稿: 凡事莫不有因緣,而久之亦成鴻雪。雖然,不可以概論也。造緣者致其巧舉以與人,人受之漫不經(jīng)意,皆以鴻雪視之,不著語言文字而定之,直自空耳。不知人世之緣,先在父母,繼則君恩,此后則官民、姻親、交友、山川、晴雨、動植,皆有語言文字在也。 寫完第一段,拿給何俊看,他很滿意?!捌娇掌鸸P,而‘鴻雪因緣’作何圖,作何說,大致已可窺見?!彼f,“探驪得珠,語淺而意深,正宜如此。你寫第二段吧,應(yīng)該點出主人翁了?!?/br> “當(dāng)然?!饼彾ㄢ钟謱懀?/br> 見亭河帥《鴻雪因緣圖說》首卷,屬予序之。予知作者紀(jì)因緣耳;作者慮高視達觀者,或嫌其瑣也、滯也,而以鴻雪論之,似乎不涉于瑣,不泥于跡矣。嗟乎,人生百年耳,俯仰之間已為陳跡。則王右軍何必序蘭亭之會乎? “好!以蘭亭為例,譬解甚妙。不過,總要正面頌揚一番才好?!?/br> “正面頌揚要擺在最后,仍舊要從側(cè)面談起。”龔定庵略想一想,下筆如飛,一氣寫完: 序年之書,則有年譜,計在今日,求昔人之譜,莫如宋《蘇文忠公年譜》?!短K譜》以道光仁和王見大《蘇注集成總案》為最詳核,幾乎一事、一言、一箋、一字,皆搜考無遺。吾輩無蘇公之望與文,誰其譜之?無能望之于后人,或可求之于在己。今拈一事而以四言括之,或有詩文,或而景物,綴而記之,或如《水經(jīng)》之注,或如唐人小記,斐然成一家之言,為近來著作家開此門徑,計莫善于此矣。昔年河決于北、湖決于南,近年淮河全奏安瀾,豈云鴻雪,應(yīng)更有記,余當(dāng)拭老目以先睹為快。 將《鴻雪因緣圖說》作了新的詮釋,看成自訂的年譜,便定高了這本圖說的境界。由于“鴻雪因緣”取義于蘇東坡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币蚨樄P帶出“蘇文忠公年譜”,他的“一事、一言、一箋、一字”,皆有人搜羅考據(jù),見得麟慶此舉,師承有自?!拔彷厽o蘇公之望與文,誰其譜之?”話說得很率直,但卻正是為阮元占前輩身份之處,而受者亦不應(yīng)以為嫌。最后提到麟慶治河的功績,“豈云鴻雪,應(yīng)更有記”,當(dāng)拭目而俟,是不恭維的恭維。何俊對這篇文章,相當(dāng)滿意,同時他也相信,麟慶與他會有同感。 龔定庵每到揚州,必投宿鹽商魏家。主人名叫魏仲英,人頗不俗,二十年前與龔定庵一見投緣,結(jié)成至契,龔定庵的狂態(tài)以及不近人情之處,即令知交,有時亦會鬧得不愉快,唯有魏仲英能夠容忍,不但他從無忤色,而且下人亦由于魏仲英的嚴(yán)厲告誡,不敢有絲毫不耐煩之色。 魏家有一處特設(shè)的客房,是個小院落,名為“秋實軒”,專為龔定庵預(yù)留,床帳衾褥,日用什物,無不常備,龔定庵走了,秋實軒亦即關(guān)閉。因為如此,雖然他的同年甘泉縣令盧元良留他跟何俊在花廳下榻,十分殷勤,龔定庵仍舊堅持,要住在秋實軒。 “你怎么不聲不響就來了?也該先給我一個信?!?/br> “我辭官了?!饼彾ㄢ执鸱撬鶈柕卣f。 “一官歸去來,亦是好事?!蔽褐儆?,“寶眷呢?” “還在京里?!?/br> “為什么不一起南下?” 龔定庵笑一笑答道:“我念一首詩你聽?!苯又室鳎?/br> “黃金脫手贈椎埋,屠狗無方百計乖。 僥幸故人仍滿眼,猖狂乞食過江淮?!?/br> “乞食猶復(fù)猖狂,你這個人真是無藥可治?!蔽褐儆⑿χf了這一句,臉色轉(zhuǎn)為沉重,“我亦僥幸在故人之列。不過,恐怕不能多盡綿薄,這幾年——” “我知道、我知道?!饼彾ㄢ执驍嗨脑捳f,“你亦是想‘雙斧伐桃’的。這一回,請你不必費心,一個何亦民,一個盧心農(nóng),我靠他們兩個人就夠了。” “真的夠了?” “我打算弄兩千兩銀子,一半已有著落,盧心農(nóng)現(xiàn)任的甘泉令,應(yīng)該亦能給我湊一半?!?/br> “不見得!”魏仲英沉吟了一會兒說,“再說吧!不夠再想辦法。你應(yīng)該到揚州來過節(jié),不過還好,趕上了‘龍船市’的尾巴。” 原來揚州的畫舫最盛,尤其是北郊虹橋一帶,“揚州憶,第一是虹橋,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處處駐蘭橈”,確是寫實。 自正月至深秋,虹橋的畫舫有各種勝會,又名之為市,按花開時序,有梅花、桃花、牡丹、芍藥、荷花、桂花、芙蓉等入市;又按節(jié)令行事,有財神會市、清明市、龍船市、觀音香市、盂蘭市、重陽市等等,其中又以龍船市為最盛。 龍船市十八天,自五月初一開始。四月最后那天,龍船下水,五月十八牽龍船上岸,謂之“送圣”。龍船長十余丈,以顏色不同,區(qū)分龍首、龍腹、龍尾三段,四角用枋木做柱,高懸各色彩旗,cao舟的除了十六支槳以外,指揮的有兩個人:一是在船頭手執(zhí)長鉤的篙師,名為“站頭”;一個是船尾的舵手,名為“拿尾”。龍船除了金鼓齊鳴,競相爭先以外,還有打扮成《封神榜》上“紅孩兒”模樣的五六歲小兒水嬉,名為“掉梢”。水嬉的花樣,有“獨占鰲頭”“拜觀音”“指日高升”“楊妃春睡”等等名目,但最好看的,卻是“搶標(biāo)”。標(biāo)的物甚多,一種是一身黃毛的乳鴨,有小船在畫舫間兜賣,其價十倍,游客買了乳鴨擲入水中,搶到的可向賣乳鴨的分錢;一種是用各種容器,裝了制錢或果物,入水以后,誰搶到即歸誰所有;最逗人的標(biāo)的物是豬泡,由于太滑之故,搶到的捏不住,得而復(fù)失,為他人所得,常會引起爆笑。 來看龍舟競渡的畫舫,有官客、堂客之分,女眷稱為堂客,上了船,四面湘簾低垂,由里望外,相當(dāng)清楚;由外望里,則影影綽綽,全不分明。艙中另設(shè)密室,作盥洗之用;船頂是個平臺,卻非供眺望之用,而是停放所謂“魚軒”的女轎;船首的地位亦很寬廣,為的是容納男仆,成排鵠立,越多越夠氣派。 官客就不同了,六支朱柱,撐起一個飛簾艙頂,柱旁翼欄,可倚可坐,形如亭榭。達官巨賈邀客出游,一請都是好幾船,首尾相銜,出了水關(guān)至虹橋,水面開闊,舟可相并,往往三船并行,賓客隔舟笑語,遠(yuǎn)望如神仙中人。 由于畫舫不設(shè)爐灶,所以如作竟日之游,官客船之后,必有酒船,這種船,名之為“沙飛”,闊人家往往自備,上船執(zhí)役的,自然是家庖,但外庖的亦很多。 外庖自稱為“廚子”,稱同行便叫“廚行”。如果有人請客,先租好一只沙飛,指定了時間、地點,到時候廚子帶著下手來了,一切食料、餐具,廚行必備的器具,裝入兩個籮筐,由一名粗工挑了來,稱為“廚擔(dān)”,但廚刀、勺子,則由廚子用一方白布包好,隨身攜帶,名為“刀包”。開宴時,或者且飲且行,或者覓一勝處,泊舟聚餐,大致以后者居多,朱竹垞的虹橋詩“行到虹橋深曲處,綠楊如薺酒船來”即是描寫在柳蔭下飛觴醉月的情景。 酒船以外復(fù)有歌船。這種船的構(gòu)造又自不同,高棚平臺,在畫舫前面,逆向而行——其實仍是同一方向,譬如都往北行,畫舫面北,而歌船面南,與畫舫相對,以便觀賞。 名為歌船,自然不一定非歌不可,灘簧、評話、戲法、十番鼓等等,皆可娛客,但以清唱的等級最高,或南曲,或北曲,用笛子、三弦、鼓板三樣樂器伴奏,有時亦可加上笙。角色則概分為兩類:引吭高歌的外凈、老生,名為“大喉嚨”;相對地,用假嗓的小生與旦角,便叫作“小喉嚨”。 不過,歌船且行且唱,是乾隆南巡時沿襲下來的一種規(guī)矩,為的是不誤行程。揚州本地人不必如此,大多是挑最寬的水面,停舟賽曲,以哪一條歌船左右,停篙的畫舫多少,來區(qū)分勝負(fù)。 但龔定庵每至揚州,應(yīng)邀游虹橋,不喜笙歌嘈雜之處,所以居停約觀龍舟競渡,另作安排,雇的是“小秦淮”妓家的畫舫。 揚州有新舊二城,新城在東,舊城在西,所以舊城的東門,恰居揚州之東。舊城南北西三面各一門,南曰“安江”,北曰“鎮(zhèn)淮”,西曰“通泗”,但東門有二,偏南的一座較小,就叫小東門,因而通稱偏北的“海寧”為“大東門”。這一帶自小東門至東水關(guān),即是sao人墨客所最向往的“小秦淮”。 小秦淮為妓家匯聚之區(qū),最有名的一家在合欣園,原是亢家花園舊址。揚州的鹽商原籍大多為皖南,但康熙年間以“北安西亢”居首。安是安岐,字儀周,號麓村,別號松泉老人。他是朝鮮人,不知以何因緣,投身康熙朝權(quán)相明珠門下,領(lǐng)了明珠家的本錢,經(jīng)營鹽業(yè)而致巨富,生平精于鑒賞,收藏極富,揚州鹽商好附庸風(fēng)雅的風(fēng)氣就是他帶起來的。不過安岐諱言他的出身,只說是天津人,所以稱之為“北安”。 “西亢”之西為山西。山西亢家,富甲天下,據(jù)說是無意中獲得了李自成由北京西竄,委棄于太行山深谷之中的輜重所致?!拔骺骸痹趽P州經(jīng)商時,在小東門構(gòu)筑花園,沿城河造屋一百間,以容賓客,仿佛秦淮河房,土著稱之為“百間房”??杭液髞斫?jīng)營失敗,收業(yè)回山西,那座花園以賤價出售,但因這座花園太大,“買得起,養(yǎng)不起”,而豪于資“養(yǎng)得起”的大鹽商,倒又不如自己稱心養(yǎng)意,新起園林,不屑撿此便宜,所以久久無人問津。 后來有個敗落鹽商家的林寡婦,眼光超人一等,看準(zhǔn)了經(jīng)營茶肆大有可為。原來揚州寄生于鹽商、鹽官的“食客”,不知凡幾,每天縱有“公事”,不過“鹽公堂”等處到一到,應(yīng)個名而已,日常多暇,消遣的地方有二,一是茶肆,二是澡塘,即所謂“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既然是一上午勾留之處,當(dāng)然要找個舒服的處所,飲饌精美、侍候周到,且有泉石花木,可供觀賞,獨處既佳,會客更宜,多花幾文,不足縈懷。在這樣一種了解之下,林寡婦買下了亢家花園,改名合欣園,還有塊“活招牌”,就是林寡婦的女兒林大姑。 林家母女經(jīng)營的手法,高人一等,首先是將大門擴大,足容雙車并行,門內(nèi)辟廣場,以容車馬。盡頭處,一道朱欄回廊,通到一座敞廳,題名“秋蔭書屋”,這里的茶客,乃片時歇足,旋來旋去;另有好幾間雅座,則供整日盤桓的茶客所需,或者避囂,或者會客,“卯飲申飯”,供應(yīng)無缺。揚州人講究吃面,冬天用滿湯,名為“大連”;夏天用半湯,澆頭外加,名為“過橋”。面的本身,亦有各種花樣,最好吃的一種是,以青魚煮熟,拆骨和粉制面,叫作“沒骨魚面”,一碗大連沒骨魚面,加上珍貴的澆頭,足供中人之家一日的用途。 合欣園從林寡婦去世后,林大姑忽然失蹤,行藏一直成謎,因而閉歇,改為客寓。房客中有個蘇州人叫鄔掄元,吹得極好的笛子,精于度曲,而且秉性隨和,樂于助人,所以妓家都請他教曲,稱之為“鄔先生”,狎客則名之為“烏師”,久而久之,成了一個特殊的稱呼,江南的通都大邑,妓女當(dāng)筵一曲,不管是昆腔的笛子,“亂彈”的胡琴,伴奏之人都叫“烏師”。 因為如此,合欣園中,漸漸出現(xiàn)了余淡心《板橋雜記》中所描寫的情形,成了名副其實的小秦淮。其中有兩家擁有自己的畫舫,一叫“藏春”,一叫“流云”,便是魏仲英這天所用的一艘。 “來,來!”魏仲英向一個年只十七八的女郎招手,“這是杭州的龔大少爺?!?/br> 此姝大眼、小口、細(xì)腰、豐臀,膩發(fā)如云,梳一個“到枕松”的發(fā)髻,上身穿一件其薄如紗的西洋白布衫,映出貼身所著的銀紅肚兜,下面是一條杏黃的紗裙,無論容貌、裝束,都使得龔定庵被吸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握著她的手問。 “我叫小云?!彼D(zhuǎn)臉問魏仲英,“魏二少,你說龔大少是杭州人?” “是啊?!?/br> “龔大少,”小云回過臉來問,“你杭州人為什么說蘇州話?” “莫非杭州人就不準(zhǔn)說蘇州話?”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不明白,杭州人說蘇州話說得這么好?!?/br> “龔大少不但蘇州話說得好,”魏仲英接口,“揚州話也呱呱叫!” “真的?”小云的雙眼更大而且圓,眼中是驚喜的神色。 于是龔定庵便改了用揚州話跟小云交談。她很伉爽,有問必答,毫無風(fēng)塵中忸怩作態(tài)的習(xí)氣,龔定庵頗為心許。 這時候魏仲英約來陪龔定庵的客人,陸續(xù)都到了,一共四個人,恰好舊雨新知各一半。主人關(guān)照在沙飛上的鴇兒開席,席面由五名侑酒的女子照料,自破瓜年紀(jì)到花信年華,少長不一,但在龔定庵眼中,仍算小云為個中翹楚。 主賓六人,侑酒的卻只得五名,但向隅的不是主人,而是衣著樸素的一位三十來歲的陪客:此人姓鮑名文箕,經(jīng)營鹽業(yè),已歷四世——鮑文箕的伯曾祖鮑志道,字誠一,由安徽歙縣棠樾村,遷居揚州,行鹽而致巨富,但他的行事,別樹一幟,與其他鹽商,大不相同。 揚州的鹽商,除了鮑家以外,無不喜歡擺闊,尤其醉心于癖好的極致。有人好馬,蓄養(yǎng)數(shù)百匹,純白、棗驪、黃驃、烏騅、青花,五色皆備,早晨自廄中牽出城外去遛馬,下午自城外牽回廄中,連綿街市,五花燦爛,行人無不注目,此日費芻料上千兩銀子的鹽商,感到無比滿足。有好蘭的,自大門至臥室,養(yǎng)蘭數(shù)千本。有好惡作劇的,物色巧匠,用檀香木雕成裸體婦,安上機關(guān),栩栩如生,置諸書齋、客室,有不知情的賓客來,往往倉皇失措,急急走避,主人大樂。 這種癖好,愈出愈奇,難以思議,有人給門客出個題目,如何能揮手萬金,而頃刻間名傳遐邇,門客教他買一萬兩銀子的金箔,運到鎮(zhèn)江金山塔上,向風(fēng)揚散,一時萬點金光,滿天飛舞,揚州很快地便知道了有此異聞豪舉。 又有人另出一個題目,如何能令河道阻塞,連官船都要停下來,而又不致觸犯法律,或惹人惱怒。答案亦很圓滿,花三千兩銀子到蘇州定制數(shù)千不倒翁,傾入河中,但見無數(shù)“南極仙翁”,載沉載浮,逐流而下,蔚為奇觀,河道自然被塞住了,但即令心急趕路的人,見此光景,亦只覺得有趣,不會因為耽誤了他的行程而不快。 此外還有許多不近人情的故事,有人愛美,自司閽至灶下婢,皆非俊男美女不中選,這還是人之常情,但反其道而行之,盡用奇丑之人,而且居然有人在投身之前,照鏡子自覺還不夠丑,竟自毀其容,并以醬涂面,在大太陽下曬干,造就一副鬼魅形容,那就不可理喻了。 只有鮑志道到了揚州,以儉相誡,響應(yīng)的是另一位篤好程朱的鹽商鄭鑒元,互相倡率,多少改變了侈靡的風(fēng)氣。鮑志道的妻子,親主中饋,子婦女兒都會cao作家務(wù),子弟沒有絲毫紈绔習(xí)氣。但鹽商不能沒有門客,鮑志道儉以責(zé)己并不責(zé)人,每用一客,從寬估計他全家一年的用度,預(yù)先致送。門客賢而能,方委以重任,否則終年閉居,做一名食客。 鮑志道的胞弟叫鮑方陶,性情與他長兄相似,好賓客,亦好讀書。早年家貧,苦于《論語》《孟子》沒有善本,曾勸同里富人找個好本子來刻,被勸的人,不是報以白眼,便笑他迂腐,等到鮑方陶佐兄創(chuàng)業(yè),發(fā)了大財,實現(xiàn)了他早年的愿望,所以揚州《論語》《孟子》的刻本,莫善于鮑氏家塾本。 鮑文箕便是鮑方陶的曾孫,守著家訓(xùn),從不狎妓,而且亦極少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合,只以他喜歡作詩,最佩服龔定庵,故而魏仲英為主賓擇陪客,特地也約了他。 不過,龔定庵這天覺得談得最投機的,卻是初次識面的一個秀才,名叫朱鳳臺,字靈簫。此人年紀(jì)不到三十,但精于史學(xué),深通禪理,而且人品很高,不熱衷于功名,卻有志于著述。龔定庵覺得能交這樣一個朋友,是此行一大快事。 龔定庵只顧得與朱鳳臺傾談,不免冷落了其他陪客,尤其是鮑文箕,是特為來跟龔定庵相晤的,魏仲英覺得應(yīng)該讓他們有接近的機會,因而找個空隙,高聲說道:“今日不可無詩。請文箕兄主持,出題限韻?!?/br> “不敢,不敢!定公在前,哪里有我出題限韻的余地?!?/br> “這倒不然——”龔定庵的話說了半句,突然頓住。因為他原來想說:“這倒不然,主司不見得一定比舉子高明。”但這便是當(dāng)面罵人了,所以笑一笑不再說下去。 “你就不必客氣了?!蔽褐儆⒖促e客中有一個于此道不甚在行,便又說道,“題目、體裁都寬一點好了。” 其余的人亦都附和著催促,鮑文箕便即說道:“恭敬不如從命,就是‘即興三絕句’吧?!?/br> “三絕句”便是作三首七絕,“即興”的范圍很寬,魏仲英連連說好,又問:“韻呢?” “韻不能我限,不然便不公平了。” 原來各人都有自己所熟悉的韻,盡有大詩人對某一韻目很生疏,或者庚青相混,或者鹽咸難辨而出韻的,為了怕后生小子持作話柄,寧愿疊韻,不敢押自己沒有把握的字眼。鮑文箕的“不公平”之說,便是指此而言。 要公平就得由不會作詩的人來限,鮑文箕一眼看到小云,便即說道:“你報一個數(shù)目字,由一到十五,隨便報?!毙≡蒲埏L(fēng)掃過,隨口說道:“鮑二少、魏二少,就是‘二’好了?!?/br> “上還是下?”鮑文箕比著手勢又問。 “小云自然在鮑二少下面?!敝禅P臺開玩笑地說。 “嚼舌頭!”小云白了他一眼。 “那么,偏偏是要在上面?” “我不跟你說。” “那么跟鮑二少說,愿意在他上面,還是下面?” “你看,他!”小云扯著龔定庵的衣袖,身子扭了兩下,還嘟著嘴,像個小女孩訴委屈似的。 “你不要理他,只說一個字好了,上還是下?” “下?!?/br> 鮑文箕便即接口:“下平就是二蕭?!?/br> “偏偏是個蕭。”魏仲英笑道,“不過此蕭非那簫?!?/br> “對!”小云是恨恨的聲音,“鬼簫,賊簫,死簫!” 那稚態(tài)可掬的神態(tài),連被罵的朱鳳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韻有了?!滨U文箕等大家笑停了說,“似乎也要限時吧?” “三首七絕如果不限時,就沒有意思了?!闭f著,魏仲英要來一支香,斜插在香爐中,其下寸許之處系一條絲線,線上又系一枚制錢,香爐下承銅盤。然后,取出預(yù)先備好的文具,水筆、墨盒、花箋,每人一份。 布置妥帖,鮑文箕用紙媒點燃了藏香,同時宣布:“不依限者,罰則公議。請構(gòu)思吧!” 于是或拈筆在手,或悄然倚闌,或舉杯徐飲,都靜悄悄地在肚子里做功夫。只有龔定庵,握著小云的手問道:“你在合欣園是自己‘鋪房間’,還是‘討人身體’?” “自己‘鋪房間’?!?/br> 妓家的規(guī)矩,自己“鋪房間”,一切自主,除了分擔(dān)開銷以外,不受任何拘束;“討人身體”則是由老鴇先借一筆款子與姑娘,纏頭所入,除了拆賬還要歸還舊欠,接何等樣的客人,亦須聽老鴇的意思。兩者之間的處境,大不相同。小云是自由之身,龔定庵便有些動心了?!盎仡^到你那里去坐坐,好不好?” “怎么不好?固所愿也,不敢請耳?!?/br> 居然能運用這句成語,在風(fēng)塵中就是吐屬不凡了。龔定庵問道:“你讀過書沒有?” “書有各種各樣的書,《三字經(jīng)》《百家姓》是書,四書五經(jīng)也是書,你問的是哪一種?” 龔定庵被她駁倒了,笑一笑說道:“你這張嘴很厲害。” “厲害的地方,你還沒有見到呢!” “什么地方?”龔定庵那雙手在桌子下面不規(guī)矩了。 “不要亂摸、亂摸!”小云很放誕,毫無顧忌地說。 大家都停下來看著他們,龔定庵不免有些窘,也有些惱。魏仲英便提醒他說:“有的交卷了,有的在寫了,你還一個字沒有呢!” “我口占?!饼彾ㄢ直慵茨畹溃?/br> “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 誰分蒼涼歸棹后,萬千哀樂集今朝?!?/br> “朝”字剛剛出口,只聽得“當(dāng)”的一聲,藏香燒斷了絲線,制錢落入銅盤,時限到了。 “罰,罰!”小云拍掌笑道,“報應(yīng)?!?/br> “什么報應(yīng)?”朱鳳臺故意相問。 “你問他自己。”小云指著龔定庵說。 “議罰吧!”鮑文箕為受窘的龔定庵解圍。 “大才槃槃的定公,竟不能依時交卷,此罰不輕。”有客人說道,“請定公自己說吧。” “吾從眾。”龔定庵笑著回答。 “定公的意思,公議該怎么罰就怎么罰,他無異詞?!敝禅P臺說,“依我看該罰的不止一個人。” “還有誰?”鮑文箕問。 “喏,”朱鳳臺笑指著小云,“若非她絮絮不休,不會害定公受罰?!?/br> “不通,不通!”小云抗議,“我是局外人,與我何干?” 大家都認(rèn)為駁得有理,不道朱鳳臺另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一著?!笆芰P不過罰酒,不是說要加重嗎?”他說,“罰酒以外,再罰定公一個將功折罪的差使:說動小云,唱個曲子。” 這是間接罰小云,大家都覺得這一罰很別致,而且也想看看小云是否肯聽龔定庵的話,所以紛紛附議。 小云自然不服,要想抗辯時,讓龔定庵一按她的手,攔住了?!爸儆⑿?,”他說,“你看怎么辦?你知道的,我沒有破過例?!?/br> 原來龔定庵與朋友相聚最喜縱飲劇談,選色自為所樂,而征歌則為所憎,他不久前還作過一首詩:“梨園串本募誰修?亦是風(fēng)花一代愁;我替尊前深惋惜,文人珠玉女兒喉?!痹娤伦宰ⅲ骸霸税俜N,臨川四種,悉遭伶師竄改昆曲,鄙俚極矣!酒座中有征歌者,予輒撓阻?!边@是過分之言,實際上是龔定庵不能忍耐昆曲的“水磨腔”。 魏仲英懂得他所說的“沒有破過例”,即指此而言,但身為主人,不能使眾客不愉,因而笑道:“剛才請你自罰,你說從眾,如今眾意眾同,你似乎又不想從了,豈非出爾反爾?” “說得是,我只好破例了?!饼彾ㄢ终f,“小云,你就唱個曲子吧!” 小云馴順地點點頭,然后又說:“你愛聽什么?” “你別問龔大少,他什么都不愛聽。啊,”魏仲英突然想起,“小云,你說一段‘毛把總到任’。” 這是“亂彈”中的一出小丑戲,雜糅京腔、梆子、弋陽腔、羅羅腔等等各地的腔調(diào)而演唱,謂之“亂彈”,又稱“花部”,以別于昆腔之稱為“雅部”。揚州花部的角色,以小旦、小丑為重,小旦必以小丑為配,名曰“搭伙”。但小丑亦有好些獨當(dāng)一面的戲,而且純用京腔,可登大雅之堂,“毛把總到任”,就是其中最受歡迎的一出。 這出戲可以演,亦可以說,情節(jié)大意是有個在河工上當(dāng)差的毛把總,由于搶堵決口的功勞,由一個只管數(shù)十兵丁的把總,超擢為次于總兵的副將,戲由見經(jīng)略大臣開始,做出各種勢利丑態(tài),見經(jīng)略則畏縮,臨兵丁則倨傲,見他人升官則羨妒愧恥,各種表情雜作。及至開府為副將,謝恩時感激涕零,晤同僚躊躇滿志,述前事勞苦自嗟,以及兵丁不受教的大發(fā)雷霆,假斯文揖讓之間的失儀,突聞經(jīng)略駕到的張皇失措,等等,七情六欲,曲曲如繪,是出很難演的戲。 難為小云,居然能用京腔將這段“毛把總到任”說得丑態(tài)百出,不時哄堂。說完了,自然博得滿座贊美,龔定庵亦覺得“與有榮焉”。 到得夕陽銜山,賓主都覺得興猶未闌,但湖上畫舫皆已返棹,魏仲英有意撮合龔定庵與小云的露水姻緣,因而提議,再到小云那里作長夜之飲。 “長夜之飲”不過說說而已,陪客都知道主人的用意,飯罷紛紛告辭。最后只剩下魏仲英,他向小云說道:“龔大少爺今天酒喝得多了,要個人照應(yīng),在你這里‘借干鋪’吧?!?/br> 小云與龔定庵相視一笑,都不作聲。 “你安心住在這里?!蔽褐儆⒂謱彾ㄢ终f,“明天有人來看你,我會替你應(yīng)付。” “費心、費心。明天中午碰頭?!?/br> 龔定庵的話剛完,小云立即替他改了會面的時間:“晚上。請魏二少明天晚上來喝酒?!?/br> “儼然主持中饋了。”魏仲英笑笑說道,“好吧,明天晚上。我或許帶幾個朋友來。” “不錯?!毙≡瓶粗彾ㄢ终f,“你在這里想會哪些朋友?索性請魏二少都約好了,明天晚上一起請過來?!?/br> “這倒也使得。”龔定庵說,“不過我不知道哪些人在揚州?!?/br> “魏默深來了?!?/br> “他來了!”龔定庵不勝欣喜,“我只知道他回湖南去掃墓,不想也到了揚州,明天一定把他約到?!?/br> “好,還有呢?” 龔定庵便又提了幾個名字,魏仲英或知或不知,凡是他知道而龔定庵想見的,決定都約了來。 這便到了一解衣冠束縛、放浪形骸的時候了。這天六月初三,炎夏初臨,征塵未浣,龔定庵一向不修邊幅,更顯得邋遢,小云為他卸除衣衫時,不時掩鼻,惹得龔定庵大為不快。 “我的大少爺,你多少天沒有洗澡了?” 龔定庵雖沒有“水包皮”的習(xí)慣,但也不過五六天沒有上澡塘子,只是對她這一問,頗生反感,便故意冷冷地答一句:“大概總有一年了吧?!毙≡撇蛔髀?,叫人取來大小兩個木盆,大的是浴盆,小的是臉盆,都注滿了水,先為龔定庵解開辮子洗頭發(fā),然后關(guān)上房門,叫龔定庵坐在浴盆中,自己也卸去外衣,只剩下身一條褻褲,上身一方肚兜,蹲下來為他擦背抹身。 這在龔定庵是破題兒第一遭的享受。心里在想,古來艷體詩中,以美人出浴為題的不少,卻不知有詠美人侍浴的沒有?于是從晚唐的韓冬郎,想到明末的王次回,細(xì)細(xì)搜索他們的詩,竟想不出有此一題。 “你在做什么?嘴里念念有詞的!” “我是在想,我返老還童了。”龔定庵說,“時光好像倒退了四十多年。” “那么,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呢?丫頭、奶媽?”小云一面使勁為他擦背,一面又喘又笑地問,“總不會把我比作你家老太太吧?” “都不是。” “那么比作誰呢?” 龔定庵原是隨口敷衍的一句話,根本未作此想,只好支支吾吾地故作不肯實說的模樣了。 “我知道了,大概是你大姐。” “你真是匪夷所思!”龔定庵笑道,“你怎么想出來的?” “總要有個人啥?”小云停住手說,“你站起來,我拿清水給你沖一沖?!?/br> 用清水沖過,又替他抹干了身子,小云從五斗柜里取出一套半新舊的白紡綢小褂褲,擱在床前的朱漆方凳上,示意他穿著。 “這是誰的小褂褲?” “我的。” “你怎么會有男子的衣服?” “我就不作興女扮男裝?” 龔定庵不免將信將疑,轉(zhuǎn)念又想,管它是誰的,實在問得多余。 “你先將就穿一穿?!毙≡朴终f,“我叫人給你買衣服去了。一時三刻,沒法現(xiàn)做,當(dāng)然是到估衣鋪買。” “如果現(xiàn)做,我還不穿呢?!饼彾ㄢ终f,“衣服就像朋友一樣,要舊的才穿得舒服。” “這倒是真話?!偵獭S家的老太太,專用一個人替她穿衣服,新衣服要穿得軟熟了,她才上身。” 說著,小云服侍他穿好衣服,叫丫頭進來,另外換了浴湯,該她自己洗澡了。 “叫你在這里坐?!毙≡贫肆藦埖首訑[在窗口,又拿把細(xì)蒲扇給他,然后指著城頭說,“那上頭常有人偷看,不能不關(guān)窗,關(guān)了窗,可又太熱,今天我可要開了窗子,舒舒服服地洗個澡了。” “如果有人偷看怎么辦?” “你不會吆喝兩句,把他攆走?” “那么,”龔定庵笑道,“我如果要偷看呢?” “你敢!”小云嫣然一笑,“背過身子去,替我看住城頭上?!?/br> 其時暮靄初合,屋中又未點燈,即令城頭上有人駐足凝視,也看不出什么來。直到小云浴罷,方始點起燈來,收拾澡盆。飯后坐在窗前納涼,滅去燈燭,但憑一鉤新月,影影綽綽地照見小云的輕盈體態(tài),在一張可坐可臥的藤榻上,她依偎著龔定庵,一面揮扇,一面輕輕哼著小曲,顯現(xiàn)了溫婉柔順的一面,比起歌筵之前的爽朗明媚,倒像是另一個人了。 忽然,一陣風(fēng)起,只聽護城河中,“撲通”一聲,仿佛有人落水,接著“嘎、嘎”數(shù)聲,有如鴨叫,令人毛骨悚然。 小云即時緊抱著龔定庵,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加劇,于是他拍拍她的背說:“別怕,有我。” 她不作聲,只是側(cè)耳靜聽著,卻再無異狀,一顆心方始漸漸平復(fù)下來。 “怎么?”龔定庵指著城河問,“外面有鬼?” “不但外面有鬼,這座合欣園里也鬧過鬼。就是上個月的事?!?/br> “噢,”龔定庵好奇地問,“你倒講給我聽聽?!?/br> “先把燈點起來?!?/br> 于是扶攜著一起走過去,將正中大圓桌上的燭臺點燃,小云從柜子里取出來一瓶玫瑰花瓣浸泡的洋河高粱,另外裝了一碟松仁、一碟蝦米下酒。 “這里有個教曲子的方老師,名叫方張仙,沒有一個班子的姑娘跟他不熟。上上個月他生日,大家湊份子請他喝酒,他說:‘我在這里三十年,先前聽聲音辨人,現(xiàn)在只要一望影子就知道是誰。你們信不信?’大家不信,他說不妨面試。怎么試法呢? “試法是讓方張仙坐在新糊的白紙窗外,屋子里點燈,姑娘們一個一個經(jīng)過窗前,影子映在白紙窗上,方張仙一看便叫出名字,有兩三個人第一次叫錯了,但只要說一聲‘不對’,他立即另舉一個名字,那就再也不錯。 “這樣試了有二三十個人,怪事來了,只聽方老師大叫一聲,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上。趕出去一看,只見他滿頭是汗,臉色大變,問他是怎么回事,他說,他看見鬼了。 “據(jù)方張仙說,他在窗紙上所看到的影子,一共有三個,第一個是班子里的姑娘;第二個緊跟在她身后,是個男的,脖子長、腿長、辮子長,伸出雙臂,仿佛想拉住前面那人似的;第三個長約丈許,赤身光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