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縣自古有山城之稱，三峽一帶山勢尤為陡峭，兩岸山峰刀尖般出于激浪，洶涌的湍流迎著嶙峋巖壁翻涌回旋，在狹如刀鞘的峽口間拍出激烈回響。

    江風(fēng)撥開大霧，群山掩映下的古城草木青青，靜得一絲人氣也沒有。

    蜀軍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查了十來里，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駐軍的痕跡。

    這倒著實令劉備有些措手不及。

    大軍的十里前就是此次出征面臨的第一座堡壘，五萬兵力捏在手中，是進(jìn)，是退，還是等？

    他上一次親自率兵已是十?dāng)?shù)年前的舊事了，此時也有些力不從心的猶豫。

    “陛下，巫縣處于峽口，古來是兵家必奪之地，何況巫峽為長江咽喉，敵軍斷不可能輕易放棄。聽說此次吳軍應(yīng)戰(zhàn)的都督最擅長山地伏擊戰(zhàn)，恐怕其中有詐?！?/br>
    麋照謹(jǐn)慎地擰著眼，打量風(fēng)中獵獵的一柄孤旗，越發(fā)覺出詭異。

    “聽說，那位新都督也參與了呂蒙的渡江計劃，絕非良善之輩?！?/br>
    劉備本踟躕的神色在聽到“渡江”二字時驟然地繃緊了些，一直壓下的眼角驟然冷漠地張開。

    “陸氏小兒助紂為虐害孤義弟！可惜陸家百年英明，竟出了這么個詭計多端的jian佞小人，孤不得不為陸康公掃清門戶啊。”

    隨行的將士無不諾諾附和。

    陸遜，這個謙卑而陌生的名字第一次出現(xiàn)在蜀軍的面前，在這些將士的腦海中幾乎沒有一個完整的剪影。

    聽說他舊名陸議，接了都督的任才改為“遜”字，但不管是陸議還是陸遜，聽說過這名字的人并不算少，可當(dāng)真與他交鋒過的卻唯有故去的關(guān)羽。

    這人深淺，尚不可測。

    老將黃權(quán)道：“陸伯言多次策應(yīng)呂蒙的行軍，但其本人的實力難以估量。聽說這些年來他在吳中征討山賊，尤擅長小規(guī)模游動作戰(zhàn)，戰(zhàn)術(shù)奇巧多變。此處群山環(huán)抱，我們當(dāng)小心敵人伏擊，請陛下先派遣小支隊伍探查虛實，以軍鼓為號，鼓起則進(jìn)，不起則退。”

    一席請示畢恭畢敬，但也將應(yīng)對的策略都呈了出來。

    言外已有請命之意。

    劉備深瞥他一眼，淡淡道：“公衡言之有理。麋照，你素性機敏，孤命你領(lǐng)兩千精兵漏夜探查巫縣守軍情況，如預(yù)埋伏，則三擊軍鼓，若城中匱乏兵力，直接吹角為號！”

    “是！”

    麋照拱手為拳，領(lǐng)命去辦。

    黃權(quán)深壓的唇角欲言又止，最后抿成一線，不再吭聲。

    戰(zhàn)事連年不絕，軍中也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候，對于麋照一等年輕的小將，陛下肯給歷練的機會，這是好事。

    但一味抬舉外戚，多少令他們這些老將有些寒心。

    丞相臨別的囑咐猶在耳畔，他忍耐住正言直諫的心情，目光沉沉轉(zhuǎn)向風(fēng)煙生翠的山城。

    夜里，麋照率著一眾精兵簡行的士兵，踏著森森的月色先行探查。

    劉備的營帳燈火通明。

    李隱舟垂手立于他的身側(cè)，半分不見擔(dān)憂地替這位人老心不老的帝王號過脈象，淡淡道：“陛下圣體安康?！?/br>
    老來總是有些小毛病的，但他懶得去提。

    即便此刻他說陛下有恙，請撤軍回成都，恐怕對方也未必聽得進(jìn)去。

    這是真刀真槍對陣前的最后一夜，劉備燈下的剪影也在宵風(fēng)中慢慢搖動，看似平靜的眼底燭光跳動，卻是看也不看眼前的先生，目光落在帳門外一重接一重足有千帳的無邊燈火上。

    只問：“吳中當(dāng)真乏人可用到了這個地步么？”

    劉備這樣懷疑，李隱舟倒并不奇怪。

    在旁人眼中，陸遜不過是呂蒙白衣渡江的一角陪襯，是被孫權(quán)臨時捧上位給人非議的配角。既然昔日呂蒙可以玩一手瞞天過海，此番陸遜再度掛帥都督，誰能保證背后沒有隱藏的大將兵行詭道，重演一出曠世絕倫的奇襲戰(zhàn)？

    “可惜?！眲渖铌H雙目，然而那沉沉緊閉的眼中，卻隱約展現(xiàn)出一種銳利的洞察力，“……你們不會有第二個呂蒙了?！?/br>
    平靜若深的夜中，一聲銳響劃過長空。

    前行探查的士兵發(fā)出了進(jìn)攻的號角，未眠的士兵迅速警醒，不曾脫下的鎧甲于月下泛著寒光，在風(fēng)動的剎那爍如銀海。

    蜀軍頃刻出動。

    李隱舟屏息聽著大軍窸窣的腳步踏碎沉寂的山林，劉備那深斂的眼眸終于睜開，眸中燃著明爍的燈火，似將那心底的黑沉也悉數(shù)照亮。

    也就是這一刻，他忽明白了劉備非要請他夜話的原因：蜀漢的大帝要請他在最好的視野，看吳軍的兵敗。

    在五萬精兵的碾壓下，巫縣的城門脆如薄紙一般，一撞便碎。

    深藍(lán)的天幕下，連綿的燈火將徹黑的城池照亮，騎在高馬上的劉備的笑容卻在這一刻有些凝滯：

    這座攔在關(guān)口的重要城池早已空無一人，唯有秋風(fēng)卷起滿地颯颯的落木，迎著蜀軍有些猶豫、有些疑心的步伐。

    如此小心地搜揀片刻。

    麋照率先拍馬而回，馬蹄蹴起一地枯葉。他腳下一蹬，落地的同時半跪下來，昂首對著劉備：“陛下，城中既無駐軍，也不見百姓，想來吳軍聽聞陛下雄風(fēng)，早已遺城逃脫了！

    高馬上的帝王神色凝然，憑著夜風(fēng)卷掃眼前空蕩的城池，許久才深深吐出一口氣。

    “好！傳令下去，就地休整，明晨繼續(xù)東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