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游，不是私逃?！蔽医忉?，隨后無奈地轉(zhuǎn)移話題，“不知鳳……士元兄何時同宋經(jīng)華相熟識的？”“半年前?！饼嫿y(tǒng)答，“宋經(jīng)華那人亦是有趣，竟是直白地同我說要同我交友，此今他也算是遂了心愿。”

    宋經(jīng)華，果然不是個簡單人物。

    “若是日后等孔明同宋經(jīng)華熟識后，我將宋經(jīng)華攜你私逃并險些害你出事之事告知于孔明，不知孔明可會同宋經(jīng)華打上一架？”龐統(tǒng)接著道。我卻是默然無語，暗嘆龐統(tǒng)委實已經(jīng)損到一定程度了。

    還有，那真的是出游，不是私逃！

    本無不散之筵席

    建安七年夏六月，我年至十五及笄。

    行笄禮的前一日，龐統(tǒng)遞交了一方錦盒給我，說是某個不能同我相見的人托他轉(zhuǎn)交于我的及笄之禮。我接過那錦盒，并未細(xì)看就直接想要打開，心想宋達(dá)倒是識趣，竟是知曉在我及笄之時送禮予我。但細(xì)細(xì)思慮，我滯了滯手上的動作，問著龐統(tǒng)道：“宋經(jīng)華如何會知曉我的生辰？”

    正在給古琴調(diào)音的龐統(tǒng)聽我這般問他，大笑起來，轉(zhuǎn)眸盯著我審視，“你莫不是真的對宋經(jīng)華有了心思吧？”我急忙搖手，阻隔他的目光也推翻他的猜測。不過，依著他的意思這份禮物并不是宋經(jīng)華所送，那還能是誰？

    此時，我才細(xì)細(xì)地觀察起錦盒來。黑色的木盒雕刻著幾枝青竹，好看卻不精致，并不是貴重之物。猶豫地將其打開，我不忘追問龐統(tǒng)，“不是宋經(jīng)華會是誰？你熟識的那些人中同我交好的大約也只有宋經(jīng)華了，難道是徐叔不成……”只是，不等我說完，我的雙眸已是鎖在了錦盒中的荊釵之上。極為簡單的一支釵，荊木所制，釵頭雕著幾朵桃花，雖是一文不值卻是精巧好看。荊釵旁還有著一片小小的竹箋，竹箋上筆力蒼勁地書著幾個隸書小字——贈卿荊釵，可否托付？

    那字跡我并不熟識，反倒是那荊釵的雕刻手法甚是熟悉。驟然闔上錦盒，我嫣然一笑，緊緊地握著錦盒靠近前胸，有些想要把它抱進(jìn)懷里。對著龐統(tǒng)，我溫綿地道：“若是回書，你可能替我將其交予他手中？”然而，龐統(tǒng)卻是令我失望地?fù)u頭，“不能，不久后他大約就要離開江東了。”

    有些悵然地嘆氣，我盯著手中的錦盒突然有些思念那個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人。從前，他于我一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即便是相互許下了親事，我也未曾改變過自己的想法，因而他離去的時候，我雖有不舍卻談不上思念。如今，收到手中的荊釵我才恍然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同他的關(guān)系將會是那般親密，思念也就隨之而生了。

    “你倒也不用遺憾，那人囑我同你言若是你有話想同他說，大可等到他回來親自說給他聽?！币膊恢怯幸鉄o意，龐統(tǒng)竟是將前后兩句話分開來和我說。但先且不管龐統(tǒng)是有意無意，我皆是郁郁得緊。有些話，我此時有勇氣想要同他說，可是等他歸來的時候我卻未必還有如今的勇氣。

    諸葛孔明，你，真是……

    不過轉(zhuǎn)瞬一想，我覺得有些話就算到時說不出口亦是可以將其中的情意托物言明，就如他予我這荊釵一般，我亦可贈予他一件物什。

    ……

    翌日清晨，當(dāng)善謀尋得我的時候，我正坐在后院攥著刻刀對著手中的木材比劃。我想贈予孔明一件我親手所做的物什，而我所會的除了刻木也就沒有什么可以送出的了。即便是我唯一所會的刻木最先亦是由孔明所授，其后不過是我在此基礎(chǔ)之上跟著書簡學(xué)來的罷了。因而，說到可以拿出手的東西我倒是真的什么都沒有。

    拿到木材的時候，我考慮了許久要贈予孔明什么，可是思來想去也沒有想到什么佳好的物什。他送了我荊釵，我總不能同樣刻制一支釵反送回去吧。最后，無奈于夏日炎炎的我決定要制柄羽扇贈予他。羽扇綸巾，這個后世用來形容他的詞語我是怎么也不會忘記的。

    而善謀看到我攥著刻刀的時候卻是分外的不悅，她奪過我手中的刻刀，責(zé)備我道：“萬一弄傷手要怎么辦？”我歪頭，笑著提醒她，“你及笄時的雙股木簪還是我親自刻制的，那時沒有弄傷手如今又怎么會呢？”

    她卻還是搖首，不肯將刻刀交還到我手中，“今日是你行及笄禮的日子，若是見血會不吉利的。”我揚唇，還是想對著善謀笑，可是笑容卻怎么也斂不開來，我說：“善謀，我那么不知禮數(shù)，日后沒有你還有誰會這般耐心地提醒我？”

    善謀聞言一頓，看著我紅了雙眼。隨后，她蹲下身與坐著的我平視，捏捏我的臉，想笑卻也是笑不出來，她道：“日后除了善謀還會有很多人待姑娘好的?！蔽衣勓孕﹂_，頷首，輕聲：“是啊，除了善謀還會有很多人待我好的。”可是不管日后會有多少人待我好，少了善謀終究是少了一個待我好的人。

    我是未來人，沒有那些等級尊卑的觀念，所以即便善謀是我的婢女，我還是想將她當(dāng)作親密的友人，在未來被稱作“閨蜜”的友人。在這個時代，善謀是我第一個最好的朋友，可以說悄悄話，可以依靠，可以撒嬌的朋友。

    “所以姑娘不要難過。”安慰著我，善謀自己卻先落下淚來，“也不知曉諸葛先生日后可會待你好，若是他不喜歡你，還娶了妾，你要怎么辦？”我扁嘴，不滿地捏了善謀的胳臂，道：“你不要咒我！”

    善謀失笑，抱著我，狀似輕喃：“善謀知曉姑娘已經(jīng)長大了，可是在善謀眼里姑娘還像是兒時的那般模樣，小小的，軟軟的，喜歡笑，頑劣得很，惹得善謀又是想氣又是想笑?！?/br>
    “說得你像是我娘親一般?！蔽胰⌒λ?，卻無可否認(rèn)這些年來善謀對我的照顧的確就如母親一般，“可是在我心里，一直都想喚善謀姊姊?！鄙浦\的手指隨即在我的背脊上僵住，哽咽出聲：“姑娘你是想要折煞我嗎？”

    “沒有啊?！蔽倚?，“等我及笄善謀你就不再是黃家的婢女了，我也就不再是善謀的姑娘了，所以那個時候我就可以喚你姊姊了，那般不算是折煞你。”

    “你歪理最多?！狈砰_我，善謀捏著我的臉使了勁，痛得我齜牙咧嘴，她卻笑得分外開懷，“我們姑娘怎么就這么討喜呢？”我反駁，“那是你沒看見我不討喜的時候?！?/br>
    親近之人、疏離之人，我向來分得清楚，對待親近之人我自然是討喜的，但在對待疏離之人時我就決然不會如此了。譬如，對待馬謖，我哪里有半分討喜的模樣，那些舉止不算是狠絕就已是不錯了。

    “那倒未必?！鄙浦\雙眸狡黠，數(shù)落起我來，“善謀倒是時常瞧見姑娘不討喜的胡作非為，不僅弄得黃府上下都為你擔(dān)憂，還弄得你自己傷痕累累。”我尷尬地假咳，擺手道：“意外，那些皆是意外。”

    “好了，不鬧了。”笑著起身，她隨后伸手扶我，道：“浴湯已是備好，姑娘還是快些回去沐浴換衣得好，切莫錯過了吉時。”

    ……

    因是身份地位的不同，我的及笄禮遠(yuǎn)要比善謀的嚴(yán)苛的多，儀式從開禮到禮畢未曾跳過一步。清晨，沐浴換衣之后，我就得身著采衣采履跪坐在東房默然地等待來參加笄禮的賓客。待到那些賓客全都到齊、入座之后，贊禮者開始唱祝詞。冗長的祝詞唱罷，我方被請出東房，轉(zhuǎn)而跪坐到宗廟的笄者席上，準(zhǔn)備行笄禮。

    行笄禮乃是三加三拜，由有德才的女性長輩作為正賓協(xié)助我完成。一加襦裙，象征豆蔻年華時的純真爛漫；二加深衣，象征著及笄年華的明艷動人；三加大袖禮衣，象征著成年女子的端莊典雅。一拜，身著襦裙面向父母行拜禮，拜謝父母的生養(yǎng)之恩；二拜，身著深衣面對正賓行拜禮，表達(dá)對師長的尊敬之情；三拜，身著大袖禮衣面向宗廟前的畫像行拜禮，表明對家國的忠義之情。

    三加三拜之后，我才勉強(qiáng)算是被折騰完畢。偏偏此時恰是夏日，身著厚衣的我在行畢六禮后已是汗?jié)窳藘?nèi)里的中衣薄衫。但縱使如此，我還是必須跪坐在宗廟中繼續(xù)進(jìn)行下面的儀式，個中辛酸、炎熱不言而明。想來古代女子成年亦是件不容易的事，禮節(jié)繁雜之外，衣衫還累人得緊。

    接下來的置醴、蘸子，我雖有所為卻不抵三加三拜的勞累，借此稍作休憩后又由正賓替我取字，禮為“字笄”。給我做正賓的婦人替我取字為“婉貞”，為溫婉貞德之意，也算是意蘊深厚了。

    最后，聆訊、作揖向來賓致謝，需我完成的禮數(shù)終于行畢。老爹隨之又起身同眾位賓客致辭一番，笄禮才算是禮成。

    在宣布禮成的那一瞬，在古代的我終是成年。此后，我需學(xué)著脫離老爹、娘親以及善謀的庇護(hù)和寵溺，去學(xué)著獨立，學(xué)著為人/妻為人母。果然，人終是要成長的，不論是在將來還是在過去，我都不可能只做那個單純的我。

    而在我及笄滿三個月后，照顧了我十年的善謀離我而去。分別時，我喚善謀“姊姊”，喚著喚著卻忍不住地哭了，她聽著聽著亦是忍不住地哭了。

    善謀，此番一別，你我怕是再無緣相見，但是我的心底還有那么一番對你滿滿的擔(dān)憂還未曾言說。

    古時伯牙今龐統(tǒng)

    善謀離去后，我雖有些不適應(yīng)，但因忙著學(xué)女紅和琴藝倒也未有去感慨什么。再者，每每學(xué)琴之時，龐統(tǒng)還會同我說些關(guān)于孔明的趣事，寓教于樂，讓我復(fù)歸單一的生活又變得多趣起來。

    “你別瞧孔明如今這般儒雅模樣?！泵硷w色舞，龐統(tǒng)從不愧于損友之名，他同我道：“初見他時，他可是灰頭土臉，正忙著蓋草廬，那模樣同市井的販夫走卒并無區(qū)別。”

    ：

    我聽罷，依著他的言語細(xì)細(xì)思慮了片刻，腦海中也隨之浮現(xiàn)出一番景象來。俊逸若仙的少年，即使是身著灰衣亦是難掩出塵，唇畔揚著淺淺的笑意，如二月仲春和煦的暖日。他修長的大手緊緊地握住粗壯的木梁，略顯消瘦的雙肩杠著大半重量，汗水滴落，劃過旖旎的線條……怎么想皆是風(fēng)華絕代的模樣，這般的他哪里是尋常的販夫走卒可比的。

    “我不信你。”淡然地?fù)u首，我戳穿龐統(tǒng)道：“你素來喜好往孔明身上抹黑，這話又能有幾分真呢？”

    “莫不是孔明在你心中已是神人？”話畢，龐統(tǒng)恍有所悟地笑起，指著我言：“我本以為你于孔明并無多少情意，如今看來你大約是思慕他的吧？”

    窘然地咳了咳，我低首心虛道：“你莫要胡說?！?/br>
    龐統(tǒng)卻是對我的言語置若罔聞，接著調(diào)笑我，“回想起來你那日拿到孔明所贈的賀禮之時，那神情可不就是在說你思慕他?？上?，當(dāng)初我竟是沒發(fā)現(xiàn)。若是我發(fā)現(xiàn)了必然要書信一封好好捉弄捉弄孔明?！?/br>
    被他調(diào)笑的我原本頗為尷尬，不過在聽罷他的此些言語之后，我收斂起羞澀，不滿地道：“那時你不是同我說我若回書，你也無法轉(zhuǎn)交予孔明？”

    “你又不是不知曉，我這人委實見不得他諸葛孔明好?！比珶o愧疚之色的龐統(tǒng)，理所當(dāng)然地答。

    我憤憤地瞪著他，手上撥弄琴弦的力道隨之加重了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