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jié)
幻樂笑道:“你錯了,這不是‘死’?!?/br> 他抬起手,落在謝凝的手背上,她能感覺道他的掌心因為常年磨藥,變得十分粗糙。不止是他,就連她自己,經(jīng)過這近半年的磋磨也變得枯瘠了。 可是又有誰能體察到藏在皮囊下的變化? 以前謝凝總覺得,得道之人像是高嶺的花,神秘高遠,拒人千里之外。但現(xiàn)下她發(fā)現(xiàn),完全不是這樣。 他親近你,愛護你,他忍下所有的苦楚,甚至卑微地求著你,讓他救你。 謝凝哭著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舍不得……這世上的好人太少了,憑什么你救了這么多人,卻不能有好結(jié)果?!?/br> 幻樂道:“你又錯了,這里這么多人,沒有人比小僧的結(jié)果更好。” 謝凝:“好好好,我全是錯的,我悟性太差,你留下來教導我吧。” 幻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郡主,小僧沒有什么能教你的,世間道理再簡單不過,讀得百部經(jīng),不及一善行。越是黑暗的世間,越要有行善的勇氣??ぶ鳎郎系暮萌艘稽c也不少,這條路也一點都不苦。你不踏入,安知吾等極樂?” 她望著他,明明近在眼前,卻好像隔在千年之外。 “莫有不舍。”他笑著說,“從今往后,你見世人,就是見我,你愛世人,就是愛我。” 他的聲音也漸漸空遠。 “郡主,我將留你一顆丹藥,將來用來救你想救之人,還過此債,你便斬斷了最后的俗緣?!?/br> 周圍一切都不見了,謝凝站在一片虛空之中,幻樂的身影也消失了。她抬起頭,見銀河飄過彩霞,她忽然覺得,十方天地,處處都是他。 她輕聲道:“求你了,再讓我看你一眼吧……” 她話音一落,面前出現(xiàn)一道光影,光芒之中,現(xiàn)身一名十八歲的少年,寶相莊嚴,肅穆尊貴,打眼一看像是幻樂,可仔細一瞧,又不太像。少年雙掌合十,面帶微笑,眉目玲瓏,美麗無匹。 他張開口,三千世界,傳來千古渾厚的雄音。 “小郡主,我在彼岸等你?!?/br> 那聲音細細聽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鳥有獸,有花有果。 一句說完,一切灰飛煙滅。 謝凝趴在榻旁,屋門敞開著,她睜眼的一瞬,被屋外的光晃住,不由抬起手。七彩的琉璃色順著她的指縫落進眼簾……周圍太靜了,也太安逸了,清風順著門檻溜進屋里,吹起地上的沙礫往前翻滾兩圈,又停了下來。 謝凝盯著那暖洋洋的沙礫看了老半天,才撐起身子。 轉(zhuǎn)過頭,榻上只留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藥丸。謝凝將藥丸收好,再看那空蕩蕩的床榻,她似夢似醒,從屋子出去。 院子里,薛嬸坐在小凳子上,正在哄冬官睡覺。謝凝走到她身邊,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前面那一小塊田地,不知何時,竟已發(fā)了芽了。 她問道:“薛嬸,你一直在照料這片地嗎?” 薛嬸專注地哄著冬官,隨口道:“當然要照料,種子都下了,怎么可能不管?!?/br> 謝凝站在那看了一會,道:“薛嬸,我要走了?!?/br> 薛嬸道:“好?!?/br> 謝凝:“我把剩下的藥都留在屋里了,不過我看這場瘟疫馬上也要結(jié)束了,應該不會有大礙了。冬官的病也好了,要是再犯,你就用藍色布兜里的藥給他煮水喝?!?/br> 薛嬸嗯了一聲,頭也沒抬一下,不知聽進去多少。 謝凝:“對了,幻樂也走了,他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找你們告別。” 薛嬸微微一頓,又嗯了一聲。 謝凝不知還要說些什么了,轉(zhuǎn)過身去,剛走到門口,薛嬸叫住她。 “等等?!彼S手往角落一指?!鞍涯莻€拿走?!?/br> 角落放著一個包裹,謝凝過去一看,里面裝了洗好的衣裳,糧食,還有少得可憐的幾枚銅板。謝凝看向薛嬸,她一邊哄冬官,一邊冷著聲音道:“你不能叫人來抓我們,聽到?jīng)]有?!?/br> 謝凝道:“聽到了。但是薛嬸,外面就有官差,我應該用不到這些東西,你自己留著吧。” 薛嬸又不說話了。 謝凝抱緊包裹,最終道了一句:“保重?!彪x開了院子,這一次她沒再回頭。 大街一片蕭條,屢見人尸。 謝凝心想,半年前,她在微心園里見人殺雞都嚇得渾身發(fā)抖,而現(xiàn)在她居然獨自穿梭于滿街尸體之中,實在是令人感嘆。 出了洛水城,謝凝向軍營駐地走去,路過一個茅草屋時,她莫名停住了腳步。 她看著那小屋子,心中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她踏著暖陽,走到小屋門口,敲了敲門,里面?zhèn)鱽砺曇簟?/br> “說了也不聽,到底還是回來了?” 門一開,四目相對,謝凝開心道:“肖大哥,原來是你啊?!?/br> 肖宗鏡愣愣地站在那,謝凝又道:“你在等誰呀?” 肖宗鏡張了張嘴,幾番糾結(jié),終于出了聲。 “凝兒……” 這一聲沙啞的嗓音,多少喚起了些這一路的酸楚。 謝凝抿抿唇,苦笑一聲道:“肖大哥,好久不見了。” 肖宗鏡怔怔:“確實,好久不見了……” 這兩個打小就認識的人,彼此之間了解頗多,他們在相遇的一瞬,都能感覺出對方身上發(fā)生的改變。 他們都遇到了一些人,他們都送走了一些人,他們都不舍過一些人。但這一段南轅北轍,卻又無比相似的經(jīng)歷,都被他們默契地藏在了心底。 謝凝道:“肖大哥,你怎么在這,你在等人嗎?” 肖宗鏡靜默片刻,拿起角落的玄陰劍,搖了搖頭道:“不,沒在等,我們走吧。” 官道上,姜小乙頂著烈日,肚子咕咕叫。 那位“大人”……趕人倒是快,都不說給匹馬,連點口糧也不給,難道讓她就這么餓著肚子徒步走到閩州嗎? 越想越累,越累越氣,最后她站定腳步。 “不行,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這樣對我!”她自己默默念叨了一句,果斷轉(zhuǎn)身往回走。 她回到軍營口,發(fā)現(xiàn)營地剛剛撤掉,她心里一涼,一溜煙跑到茅屋去。 推開門,屋里空蕩蕩。 她走進屋,來到墻邊,墻上刻著一句戲文,看其紋路,像是用兵器劃出的,姜小乙不禁想起了那把破爛的劍。 她輕聲念道:“回首繁華如夢渺,殘生一線付驚濤?!?/br> 念過之后,她心中憑白生出一種直覺——她今生或許再也不會見到那位“大人”了。 “啊……”她輕輕一嘆,離開此地。 去閩州應該南下,向東南方向走。她看著地上的馬蹄和車轍印,明顯軍隊朝西北方向走了。姜小乙想了想,從這向西北走,再過幾座山就進入婁州,再向前是齊州,他們是打算去哪呢?她一邊想著,腳步就漫無目的地跟了上去。 結(jié)果第二天,她撞見一伙逃難的流民,她本來準備避開他們接著追軍隊,結(jié)果她無意一瞥,在這伙流民中發(fā)現(xiàn)一位年近五旬的婦人。 就是這么一眼,原本的計劃又被打亂,她再次走上命運的另一條岔口。 姜小乙怎么看這婦人都覺得眼熟,一問之下,此婦姓白名秋源,姜小乙對這名字全無印象。 但她一定見過她,姜小乙堅信,而且她覺得自己一定有話想對她說。 什么話呢?她一時也想不起來,但越想不起來,她越鉆牛角尖,最后竟一路跟著他們下了山。 她剛準備找白秋源問一問,忽然迎面來了一伙流寇,人數(shù)不多,但來勢洶洶,沖過來開始搶劫抓人。難民驚慌失措,亂成一團,姜小乙喊道:“別慌!他們沒幾個人!”可惜聲音被尖叫淹沒,一群人還是沒頭蒼蠅一樣亂跑。姜小乙搶了一把刀,上去幾下砍翻了兩個匪寇,再次喊道:“別怕!這伙人都是假把式,嚇唬人的!” 實在太亂了,根本沒人注意到她這么個小姑娘。 “簡直自亂陣腳!”姜小乙氣得火冒三丈?!罢者@樣下去,早晚被人屠干抹凈!” 就在此時,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驚呼,姜小乙回頭,見一黑衣人影竟站在了馬鞍上,左手拎著寇首的人頭,右手握著一把刀,刀如蟬翼,薄得驚人。 黑衣人跳下馬背,身后是血樣夕陽,他就像從天落下的一滴墨,讓整個戰(zhàn)場陷入沉靜。 第93章 男二不會是你吧?!我不接受?。 ?/br> 來人武藝高絕, 手起刀落,又殺了身旁兩名賊寇。 形勢瞬間逆轉(zhuǎn)。 姜小乙把白秋源拉到一旁,道:“白大娘, 你跟在我身邊?!?/br> 白秋源是這群難民中少有的鎮(zhèn)定之人, 她望向戰(zhàn)場后方,道:“你看那邊。” 姜小乙看過去, 在那刀客后方的小道旁,停著一輛馬車。這車剛剛她也注意到了,嘀咕道:“這黑衣人跟他們應該是一起的?!?/br> 就在姜小乙觀察馬車的時候,車上簾子掀開, 有人也望向了他們這邊。他們相隔很遠,姜小乙看不清車內(nèi)情形。 黑衣刀客三下五除二解決了這群劫匪,難民們千恩萬謝。黑衣刀客不發(fā)一言,回到馬車上。他趕著馬車向前使進, 停在難民中間。車簾再次掀開, 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冒出頭。他一副文弱樣貌,生得不算很俊, 書卷氣十分濃重,氣質(zhì)輕盈聰敏。他問這些難民:“諸位鄉(xiāng)親, 你們這是要去哪?” 難民紛紛道:“是逃難去?!?/br> 男子又道:“準備向哪邊逃?” 難民道:“想去東邊,那邊不是打完了仗,剛剛太平了嘛?!?/br> 男子頓了頓, 再道:“那邊也不安全, 再有一段時日……” 姜小乙站在一旁圍觀,身旁的白秋源觀察仔細,盯著那輛馬車內(nèi)部看了好久,忽然上前兩步, 開口道:“這位小兄弟,你可有什么好去處嗎?” 男子看了過來,姜小乙也不由得站直身子。 “……好去處?” “沒錯,這里的人多是拖家?guī)Э诘?,年輕漢子也不少,小兄弟若真有好去處,就同我們說說吧?!?/br> 姜小乙聽著這話,感覺哪里有點怪,再看那男子,環(huán)顧了一圈,最后道:“我們要去前面的一個縣城,諸位鄉(xiāng)親若有愿意同行的,可以一起走。” 難民們相互看了看,似有猶豫,男子道:“縣城有糧,各位不想停留,去取了糧再走也好?!闭f完,又笑著補了一句,“富戶散財,不拿白不拿?!?/br> 一聽這話,周圍歡騰一片。 男子退回車內(nèi),那黑衣刀客過來放下車簾,順便低聲道:“就算要充軍,也沒有這樣半路征召的吧?!?/br> 男子道:“哪里是差這么幾個壯丁,袁成即將帶兵突襲東南三城,照他們這個時間和路線,八成會撞上交戰(zhàn),兇多吉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