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jié)
“如惠,你不用怕。這位是我的恩公俞相公。今天要不是他,我真差點回不來了?!?/br> 那個叫如惠的少婦聽如此說,忙上前向俞仁施了一禮,“多謝俞恩公救了我家相公一命?!闭f完,又要給俞仁磕頭。 俞仁忙將他扶起來,“不必客氣。我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候景如向柳如惠擺了擺手。“俞恩公是有德君子,不喜歡這些俗禮。你還是先去后面,給俞恩公洗個干凈的碗,把黃公公昨天帶來的宮里的好茶泡一碗來是正經?!?/br> 俞仁正要說不必麻煩了,柳如惠卻已經轉身走了。 候景如見妻子走了,這才又向俞仁道,“恩公說的不錯。我其實就跟個猴子差不多,哪里配去成衣鋪。” 俞仁見候景如把自己方才那句話當了真,知道他是心里敏感。這就好比人們常說的,窮人最怕別人說自己窮,因為他們窮,所以自尊心的更強,就怕別人看不起他。 俞仁趕緊解釋道,“我方才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候兄弟不要在意。我的意思是,以候兄弟的景況看,怎么也不是去長安街上買珠寶的人。而看候兄弟今天的樣子,又不似是要去故意搗亂的。所以我奇怪罷了。” “恩公說的不錯。以我們的景況,確實不該去那種地方??墒?,這當中是有原委的。恩公如果不嫌我羅嗦就聽我細細跟您講?!?/br> 俞仁感覺這個候景如雖然模樣長的不怎么樣,但為人倒也還爽直,便靜靜的聽著,沒有插嘴。 “這話還要從頭說起。我們家原在河北保定府。我娘十八歲生了我以后,便被聘到宮里,給不知哪一位皇孫喂奶去了。 家里原以為,這一回我們候家從此可以飛黃騰達了。卻沒想到,我娘喂養(yǎng)的這位皇孫很不受皇上待見。我娘自進宮后,便很少回來。 前年我爹死了,娘也沒有回來。 我跟如惠是從小便定的親。如惠家雖然與我們在同一個村子,卻比我們家的家境要好不知多少倍。我家僅有薄田三畝,他們柳家卻有良田百畝。他爹早年還考中過秀才。 起初,我岳丈見我娘進了宮,對我家倒也殷勤。后來見我們家并無起色,心思便漸漸的淡了。 前年我爹病重,希望可以在死前親眼看到我跟如惠完婚。我于是便去救我岳丈,沒想到他卻百般推諉。最終這個親也沒結成。去年,我又去柳家提出如惠完婚的事,我岳丈又以如惠年歲不小為由,一再推托。 我知道我岳丈無意將如惠許配給我。我便與如惠私下約定,一起往京城投奔我娘。 第二百二十三章 貧賤夫妻 所以,去年秋后,我便變賣了家里的田產,悄悄帶著如惠逃到了京里。我們在京里打聽了一個多月,才終于打聽到我娘的下落。 只是聽說我娘在宮里混的也很不好。她只給了我們五十兩銀子,便匆匆走了。 我們就用這五十兩銀子買了眼前的這間屋子,就這樣在京里安定了下來。 我當時離開保定時曾對天發(fā)過誓,我這一輩子,如果不能讓如惠過上金玉滿堂的好日子,便誓不回保定。 可是如惠卻說,她不想要什么金玉滿堂。她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息了,能給她在長安街上買支頭釵,她便心滿意足了。 但自從我們到了京里,我也就失了業(yè)。這里的事情實在太難找。我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找到一份稍稍穩(wěn)定的工作??偸钦倚┙o人跑腳、扛貨的臨時的雜事。如果不是如惠從早到晚的,每天給幾個大戶人家洗衣服,我們只怕連飯都吃不飽。 所以,昨天上午,我娘突然托宮里一位公公又給我送了一百兩銀子,我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實現如惠的那個心愿。沒想到……” 說到這兒,候景如沉默了。 “后悔嗎?”俞仁問。 候景如搖了搖頭,“明天我還要去。不過,不去今天的那家了。這是如惠唯一的心愿,我就算是再被人打一次,也一定要把她想要的頭釵給買回來。” 俞仁點點頭,對面前的這個其貌不揚的小人物流露出的真情與執(zhí)拗,他稍稍有些感動。 “明天,我陪你去吧!那種地方的伙計,都是些以貌取人的勢利眼。不過,我不明白,你怎么又會知道鄭養(yǎng)性鄭大官人的?” 俞仁在來京里的船上,聽汪文言向他講了不少朝中的事情,對于這位萬歷皇帝最得寵的妃子鄭貴妃的侄子,自然有所了解。 我也是聽宮里的公公們給我說的。我娘每次托宮里出來辦事的公公們給我?guī)|西時,我都要向他們打聽我娘和我娘照顧的那位皇孫的情況。聽他們講,宮里有一個叫鄭貴妃的極壞的惡婆娘,她總是讓人欺負我那位奶兄弟,我娘每次為維護我那奶兄弟,都要挨他們的責罵,有時還要挨打。 每次我聽到這事,便恨不能沖進宮去,把那個姓鄭的老婆子給揪出來痛打一頓??上疫M不了皇宮。 所以我就打聽她的娘家。原來,這個鄭老婆子的哥哥也住在京里,我于是便天天去他們家的院墻上畫王八。有一次,我還真看到鄭老婆子哥哥的一個小妾,在他們家后院的樹叢里偷人。 那天晚上,我在他們家的院墻外畫了一個特大的王八,然后買了瓶酒回家慶賀。 后來那鄭婆子的哥哥死了,鄭家便是鄭養(yǎng)性那小子掌權了。這鄭養(yǎng)性據說是從小在外混的,心狠手黑。我怕他們們撞見,便不再去畫王八了?!?/br> 俞仁耐心的聽著候景如把話講完,也算是基本明白了他的情況。對于這個候景如,俞仁又多添了幾分好感。必竟,無論是在現代社會,還是大明這個社會里,真情是難見的,率性的人也是難得的。人與人之間所見的更多的是虛情,親情、友情,只要有利益的沖突,便隨時可以出賣。 這個候景如雖然粗俗,雖然愚昧,可是他卻真誠,他毫不掩示自己內心的愛恨。這樣的人是可愛的。所以,俞仁并不因為他身份的低下而嫌棄或看不起他。 候景如不一定是好人,但是他對妻子的真情、對妻子的好,對親人、對朋友的好,卻是發(fā)自心內的。 俞仁在候家又坐了一會兒,與候景如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便回去了。 第二天,俞仁如約來到候家,陪候景如去長安街給他妻子挑了一件上好的金釵。候景如為此花去了他娘給他的全部一百兩銀子。 俞仁本想勸他挑一個小些的,留些銀子改善生活。必竟,他們的日子過的很不寬裕,但是話到嘴邊,他又止住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如果這樣說,便是對候景如對妻子純潔真愛的一種玷污。 候景如穿著破舊的粗衣,他毫不在意,卻舍得為了妻子的一個心愿而花去家里全部的儲蓄。原本,他得了這一百兩的銀子,是可以考慮用這些錢來做些生意或者來改善一下自己兩人的生活的。 可是,他卻只用它給妻子買了一個頭釵。也許,你會說他傻,說他呆。可是他卻全不在意,無怨無悔。 送走了興高采烈的候景如,俞仁正想在長安街上再逛一逛,卻看到一隊巡城兵全副武裝的走了過來。 俞仁抬頭看了看街上,原來還熱鬧的大街上,不過是一會兒的時間,便已然看不到幾個人了。從這條寬闊的長街望過去。不遠處的巷口,也正有一隊兵馬從那兒穿過。 俞仁感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了明顯的變化,也感受到了這種突然而來的壓力。他估摸著,這座大明的首都很快將會發(fā)生一件大事。 俞仁不想惹事,于是低著頭,匆匆的回到了汪家。 才到家不久,便見汪文言也回來了。 “俞兄弟看到外面的形勢了吧!” 俞仁點點頭。“怕是皇上的身體已經大不好了。” “以我判斷,只怕就在這一兩天了。方才我回來的時,看到英國公張維迎親自帶著九城兵馬司的人巡視城防?!蓖粑难孕÷暤?。 “可有什么確切消息?”俞仁問。 “我方才碰到從宮里出來的王安公公了。他說皇上早上時又吃了一顆紅丸,然后病情突然加重?,F在已經不能說話了,所以他緊急出宮,找楊大人他們商議去了。 此等國家大事,我一個小吏,他們不叫我。我也不便多打聽,所以就回來了?!?/br> 汪文言話沒說完,便見一個家人匆匆跑進來。 “老爺,楊大人派人來請,讓您馬上過去?!?/br> 汪文言點了點頭?!爸懒耍阕屗谕饷娴戎?。我馬上就出去?!?/br> 說完,汪文言一面換衣,一面向俞仁道,“不跟你多說了。這幾天形勢未定。你跟蕊蕊記得一定要少出門,只在家里呆著便好?!?/br> 叮囑完俞仁,汪文言便匆匆出門去了。 汪文言這一次出門,便是一連幾天都沒有回來。俞仁問汪家的下人,他們也只說老爺在楊大人家里,忙些什么就不知道了。 俞仁知道汪文言無事,也便不再多問了。 就在汪文言出門后的第二天,京城里便傳出了風聲,說是皇上死了。皇長子即將登基,繼承帝位。 起初,這個消息還只是傳言,到后來便被越來越多的人證實了。俞仁因為怕惹事,不便出門,便向汪家出去買米買菜的下人打聽消息。菜市場里一向是人員最雜,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 很快,泰昌帝駕崩的消息便得到了證實。 消息傳出的頭一兩天里,京城里實行了戒嚴,到后來便慢慢的放松下來。 到的第七天時,終于傳出消息,說是新皇登基了。 俞仁再也忍不住了,吃過午飯,他便帶著趙蕊來到長安街上的一家茶樓。 趙蕊換成了男裝,跟在他的身邊。看上去,他們倒很像是一對主仆。 長安街上的這家福瑞茶樓本是京里達官顯貴們閑來消遣的地方,而今天卻顯的格外熱鬧。許多人都是到這兒來打聽消息的。如今,新皇既然已經登基,國家便是大局已定了。但是,這以后的情況會如何?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會重用哪些人?又會有哪些新政,這是大多數人所同共關心的。 俞仁帶著趙蕊進了茶樓,卻見一樓已經沒有了空座,只好又上二樓。總算是在二樓找了一個與人合桌的位子。俞仁點了一壺上好的浙茶,又要了些小點,便坐了下來。 二樓的地方比一樓小的多,桌椅之間也空朗很多。雖然此時早已坐滿了客人,卻并不吵鬧,許多人都與俞仁一個心思,是抱著只帶耳不帶口的態(tài)度來的。他們只是來聽消息的。 只有靠南面的一桌上十分熱鬧。那一桌坐的是七八個讀書人。俞仁離他們很近,倒是聽的十分清楚。 “柳兄,你說這一次新皇登基,會不會重用咱們東林人?” 第二百二十四章 新政猜想 “當然,這是一定的事情好吧!你難道不知道嗎?咱們皇上這次所以能夠順利繼位,靠的就是咱們東林黨的幾位大人??!如果不是楊漣楊大人拼死力爭,咱們皇上只怕現在還在那個姓李的女人的掌握之中呢! 你沒聽說嗎?先皇過世那天,皇上那是楊大人帶頭,劉閣老、周尚書還有英國公幾個一起從那個姓李的女人手里硬搶出來的。要不是幾位大人拼命,皇上哪能如此順利繼位。 不過,雖然把皇上搶出來了。但是那個姓李的女人卻還是賴著不走。說什么皇上還小,先帝臨終時托她照顧皇上。這些都是鬼話。你想,她既不是皇上的生母,又不是先帝的皇后,聽說皇上的生母都還是她暗中害死的?,F在她卻說什么要照顧皇上,這不是明顯別有用心嘛! 可是皇上才十六歲,一向又讀的書少,哪里懂這些。 后來聽說還是咱們的左光斗大人寫了一篇奏折,硬是把她給罵出去了。 你想,咱們東林人立了這么大的功勞,皇上怎么可能不重用。依我看,他們浙黨馬上就要靠邊站了。方從哲這老家伙占了首輔的位子好幾年了,也該給咱們的幾位大人挪位子了?!?/br> 那書生說到這兒,口沫橫飛,神情激動,好像馬上要受到皇上重用的人是他一樣。 “那,據李兄看,這接下來的首輔大人,應該會是誰呢?” 那書生以手撫須想了想道,“要是論功勞,楊漣楊大人自然是功居第一。而且,以楊大人的才學,當這個首輔也綽綽有余。但是楊大人必竟還年輕,在他前面還有那么多咱們東林黨的前輩,不說趙南星、鄒元標這樣咱們東林的巨頭了,就是周嘉謨、孫如游幾位大人,那資歷也比楊大人要高的多。所以,以我推測,就是皇上想讓楊大人當這個首輔,楊大人也是必會推辭的。 聽說先皇在位時,便已經征召趙南星和葉向高兩位大人進京了。最有可能當這個首輔之職的,不是趙大人,便是葉大人?!?/br> 幾個書生的議論聲音很大,樓上的一眾茶客聽到他們議論未來首輔的人選,也都屏住了呼吸。這也正是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如此,咱們大明帝國又要回到中興的道路上了。有咱們東林的幾位大人輔政,我相信,不出五年,遼東的那些女真人便只能重回他們的山林舊居,過他們的采摘獸獵的日子了?!?/br> 幾個書生談到高興處,一面大笑,一面舉杯相賀。 俞仁聽到最后幾句,終于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冷笑,他笑這幾個東林書生的膚淺與輕浮。雖然俞仁也承認,東林黨的這幾位大人都很有才,很有能力,但是要想在五年之內解決已然強大到可怕的女真人,又豈是那么簡單。這些書生之言,實在有些幼稚的可笑。 那幾個書生正談的高興,倒也沒注意到俞仁的冷笑。 但是,與他同坐一桌的中年人卻聽得十分清楚。中年人壓低了身子向俞仁輕聲道,“這位小相公不認可他們的話嗎?” 俞仁冷笑一聲,道“朝政大事,我是不知道的。但是要想在五年之內解決女真人,又豈會這般容易。女真經過他們的酋首努爾哈赤幾十年的努力,如今已有甲兵近十萬,就算是像熊廷壁那樣的猛人,也只能采取以守為攻的戰(zhàn)術。我大明又還有哪位高人,可以在五年之內解決徹底打垮女真人的呢?” “聽說永平的按察使袁應泰大人十分精通兵事,東林幾位老大人有意以他取代熊大人經略遼東吧!有人說熊大人的以守為攻的戰(zhàn)術,說白了,就是膽小怕事,不敢跟女真人打。這樣子下去,遼事何時才能結束?!蹦侨说?。 聽到這話,同桌的另一名中年人忍不住插嘴道,“這都是無知之言。熊大人雖然是以守代攻,卻并不是沒有收獲。就在月余前,女真人乘先帝初登大位之機,帥兵進攻沈陽,熊大人親自臨陣督戰(zhàn)。女真人還不是無果而終,最后只得收兵回去了。 至于說以袁大人替代熊大人的傳言,說白了,不是過一些別有用心的小人放出的風聲。歸根到底,還是熊大人為人清廉剛直,因此這些年來得罪了許多朝中的貪官。這些人于是便想借新帝登基之機,乘機聯合把熊大人給整下臺。 眼下,大明的朝政已到了非常危急的時候了。官員們多年來早已養(yǎng)成了收賄索賄的習慣。既便是偶爾有幾位清正自好之徒,卻終不能容于這個污濁的官場。如果是在太平之世,只要皇上真正有心整頓,那還是有救的。而今之世,女真人在東北越鬧越大,朝廷連年征用大兵,已經很難有機會再在查處官員清廉、扭轉官場風氣上有所建樹。 即便是皇上想做,那也是有心無力了。所以,大明最根本的問題,絕對不是遼東的女真,而在于我們自己腐化越來越深的官場。正所謂,由簡入奢易,由奢還簡難。從清正的官風轉成奢靡腐化的官風,是很簡易的;但是,要想把官場風氣從奢靡腐化再拉回到清正務實,卻需要花費比原來多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力氣。就這樣,也未必就一定能夠辦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