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苗小青笑了，“隱瞞身份的嗎？”

    賀暉臉紅了紅，“哪有那么戲?。坑泻脦讉€人專門帶我。”

    “挺好的啊，”苗小青說。

    “你什么時候回學(xué)校？”賀暉問。

    “后天?！?/br>
    “讀博士很難吧？”

    苗小青望著岸邊，大部份的樹已經(jīng)光禿得只剩樹枝，幾棵翠綠的香樟樹疏疏落落，被風(fēng)一吹，葉子像下雨一樣往下落。

    “不知道會有多難，”她說，“每次我都以為最難了，度過以后，就有更難的在等著我?，F(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未來會沒有止境地難下去?！?/br>
    “會得到什么？”賀暉問，“這么艱難，你總要得到什么吧？”

    苗小青笑著喝了口酒，“過去你玩那些單機關(guān)卡游戲能得什么？為什么還一次次地玩？”

    “那是上癮？”賀暉說。

    “那是種成就感，”苗小青說，“像征服雪山和荒漠一樣，成就感比任何東西都更讓人上癮。而我做物理，大概就是因為一個又一個的成就感讓我上癮。讓我覺得未來的自己可以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她豪氣喝完剩下的酒，鋁罐被她“咔嚓”捏扁，才仰起頭，臉上帶著姿意的自信的笑容，仰望著陰霾的天空。

    這是年輕的勇氣，可以去征服宇宙萬物的勇氣。

    賀暉怔怔地望著她，腦子里瞬間想到了很多陳詞濫調(diào)的雞湯文字，理想，追求，價值……那些曾經(jīng)酸掉牙的字眼兒，此時卻令他心里涌起一股奮斗的熱血。

    他仿佛剛剛才想起，他才二十多歲。

    湖水寂靜無聲地涌動，一只在湖岸踱步的水鳥突然展翅，低飛到湖心，翅膀掠過湖水，又沖向高空。

    “回去吧?！泵缧∏嗾酒饋?，將啤酒罐投入的垃圾桶。

    賀暉跟在她身后，一路無聲。

    回到家里，苗小青的小姨一家三口也到了。

    她一走進家門，讀高三的小表妹看了眼賀暉，一把抓過苗小青，貼在她耳邊說：“那是你男朋友？”

    苗小青掐了一把她rou嘟嘟的臉，“別瞎說！”

    小表妹朝苗太太那邊往了一眼，苗小青也看過去，見苗太太，小姨和賀太太坐在一起聊天。

    “走走，我們?nèi)ツ惴块g說，”小表妹毛手毛腳，拽著踉踉蹌蹌的苗小青往樓上走。

    一進房間，小表妹神秘地關(guān)上門說：“之前我媽在廚房，問大姨這家人怎么這么早來拜年，是不是親家？”

    苗小青驚得一跺腳，“三姨瞎猜什么呢？那是爸爸朋友的兒子?！?/br>
    小表妹橫她一眼，“這真不怪我媽，不是就不是，可你媽也沒否認啊，只是說還不知道?！?/br>
    苗小青的心沉到底，又從最底下冒起一股火。

    她的臉氣得通紅，猜到mama的心思，又漸漸蒼白。她在房間里焦躁地踱了幾個圈兒，小表妹拖住她：“大姨不會是想搞包辦婚姻？”

    “這不可能！”苗小青兩手捏在一起，捏得骨節(jié)發(fā)白，才拉著小表妹的手說，“等下我吃飯絕對不能出現(xiàn)——不，不對，不止吃飯不出現(xiàn)，我現(xiàn)在就走?！?/br>
    小表妹嚇一跳，“你去哪兒？”

    “回學(xué)校！”苗小青說著就開始收拾行李，好在她沒有多少東西，沒幾分鐘就收拾好了，“我先把行李箱里丟出去，等下你跟我一起下樓，就說要跟我出去買點東西?！?/br>
    “不至于吧，”小表妹說，“這么個事兒你就要跑？”

    “不跑我就會跟我媽吵架，跟她吵架的后果很嚴重。”

    “我一個人回來怎么說？”小表妹說。

    “這個你放心，我會給我爸打電話，我爸會搞定。”

    小表妹想了想，“你能搞定姨父就沒問題?！?/br>
    她倆商量完。苗小青把房間里禮盒上的緞帶都找出來，一條一條地打上活結(jié)，拴住行李箱從窗戶放下去。

    兩人一同下樓，表姐妹要出去買東西，都只當(dāng)是表妹要敲表姐的竹竿，沒人放在心上。

    苗小青去房子側(cè)面的草坪上撿起行李箱，小表妹跟她站在小區(qū)門口，攔了一輛出租車，苗小青坐上去。

    “你快回去吧，我馬上打電話。”

    小表妹跟她說了小心，就往回走。

    車開出去后，苗小青給苗偉峻撥了電話。

    電話接通后，她聲音帶著歉意，低低地說：“爸爸，對不起，我要先回學(xué)校?！?/br>
    苗偉峻驚訝地問：“這么突然？”

    苗小青把工作狂黎若谷拉了出來擋箭，“我文章的指導(dǎo)老師是美國大學(xué)的，他沒有春節(jié)放假的概念，所以我現(xiàn)在得趕回學(xué)校。”

    苗偉峻低聲問：“怎么也不說一聲，我好送你?！?/br>
    “mama會想很多。”

    苗偉峻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到了給我打電話?！?/br>
    苗小青掛掉電話，打開手機訂票，在目的地那一欄，她輸入了那個遙遠的，她從未去過的城市。

    作者有話要說：

    小青要去找男朋友了。

    第34章

    苗小青的突然離家，像是對于大人的自作主張無聲的示威。

    苗太太仿佛看到女兒那滿不在乎的神情，無聲地說：我不聽你的話，你能怎么樣？

    她頭頂?shù)纳窠?jīng)一陣刺痛，像針在扎。

    飯桌上的人，對于苗小青離家回學(xué)校的事，所有人都是口徑一致地夸贊，尤其是苗小青的小姨，“也就是高考那年生病失利了，這不又回到了她該在的位置?！闭f完看了苗太太一眼，對客人說，“你們不知道，我這個jiejie，對女兒真是盡心盡力地培養(yǎng)。二十多年沒跟我們出去逛過街，喝過茶，青青吃的用的一定要她親自過手才放心。學(xué)習(xí)上更是用心，信息不發(fā)達的年代，她到處找來卷子，自己做了一遍，篩選出一些不錯的題，重新打印裝訂了給青青做。還有英語，以前找個外教不容易，我姐還能找到好些個，一個個面試，才找出一個滿意的，每周末跟青青一對一的練習(xí)口語——”

    賀乾勇眼睛瞪得圓圓的，看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兒子，眼里那常年累月的責(zé)怪和不滿頓時消去，低聲喃咕了一句：“原來學(xué)習(xí)好是這么來的？還以為——”

    話沒說完，被年輕妻子輕輕踢了一腳，他閉上嘴，憨厚地笑了笑。

    苗偉峻從女兒走后，一直都沉著臉，這時卻開口了，“從前有父母靠，現(xiàn)在她靠的就是自己了?！?/br>
    眾人聽著都以為是一句順口接話的謙詞，只有苗太太抬起眼皮，陰沉地看了他一眼。

    她一直不說話，苗偉峻也若無其事地吃飯，氣氛越來越尷尬。大家都放下筷子，紛紛告辭。

    一走出苗家，賀乾勇就問賀暉，“怎么回事？”

    賀暉猜到原因，但他不肯說出來，只搖了搖頭，“我不清楚?！?/br>
    “你跟人家出去了一趟，回來人就跑了，還不清楚？”賀乾勇說。

    賀暉掏出煙點上，透過煙霧看向湖邊，今天這一出，讓他意識到，起手他就走錯了棋。一路布局，終于拿住了王后，這才發(fā)現(xiàn)他拿住的不是籌碼，而是顆必輸?shù)淖印?/br>
    他的心情糟透了。

    年輕繼母見他抽煙，忙捂住兒子的鼻子，小步跑到車上躲起來。

    賀乾勇干脆也點了支煙，兩人站在車旁吞云吐霧，沒人在意車里那張嫌惡的臉。

    “我看你沒什么希望，”賀乾勇說，“人家是博士，她說話你聽得懂嗎？話都聽不懂還怎么結(jié)婚生娃過日子？”

    賀暉煩躁地掐滅煙，隨即又想到，現(xiàn)在的情況，總比一開始不得其門而入的好。

    賀乾勇看他那一臉的執(zhí)著，氣怒道：“你怎么學(xué)習(xí)工作沒這勁頭？我丑話說在前頭，他們家我再不來了。苗偉峻那個人，我看到他就難受?！?/br>
    說完他也掐滅煙頭上車了。

    一上車，年輕的妻子說：“你現(xiàn)在信了，優(yōu)秀的孩子都是這么培養(yǎng)出來的。當(dāng)時我要去美國生，你不同意。如果是美籍，讀國際學(xué)校，哪有那么大壓力，考不上藤校，考清華北大總是容易的吧。”

    賀乾勇眼睛一瞪，“考上清華北大了之后呢？一個美國人怎么在中國找工作？頭發(fā)長，見識短！”

    年輕妻子立刻叫起來，“你的兒子為什么還要找工作？”

    賀乾勇掃她一眼，“生他之前老子就跟你說清楚了，該簽的你也簽了，分紅有，別的就不要爭了。公司不是老子一個人的，阿暉的mama有一半，你給我記牢了?！?/br>
    年輕妻子死咬著唇，憤恨地望著他。

    賀乾勇毫不在意地轉(zhuǎn)過頭，放下車窗，頭伸出去對站在車外的賀暉罵道：“還不趕緊給老子上車！”

    苗小青訂了下午五點的航班，登機后三個小時，飛機落地。

    她走出機場，排隊等出租車的時候，第一次感受到了北風(fēng)的刺骨，像刀尖刮著臉頰。她只穿了件大衣，根本抵御不住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嚴寒，站了幾分鐘，只覺得前胸后背都涼透了。

    好在出租車很快就排到了，她上車把地址給司機看，司機呆了半晌，才說：“我是跑市內(nèi)的?！?/br>
    “不跑長途？”苗小青去拉門把手要下車。

    “等等，”司機說，“800，過路費算我的?！?/br>
    苗小青又坐回去，“走吧?！?/br>
    車開出機場，苗小青新奇地望著沿途粗獷的大型雪雕，彩色燈光的映照下，白色的龐然巨物沉默地散出發(fā)威嚴。

    很快出租車就開上了高速，兩旁是黑夜下白茫茫的平原，無盡地延伸到漆黑中。

    兩個半小時的車程，苗小青靠著車窗，迫切地想進入睡眠狀態(tài)。然而往常一上車就睡的她，此時卻怎么都睡不著了。

    出租車又開了一段，連路燈都沒了，窗外黑漆漆的，除了雪什么都看不見。

    大概司機開車也很無聊，開始跟她聊天，介紹她要去的那個城市。

    “原來是個資源城市，很多國企，煤礦都快挖到地心，出了好幾起礦難，后來煤也挖不出來，十幾萬人都下崗了?！?/br>
    苗小青想到程然說的他父母都是下崗職工，于是問道：“那他們生活不是很困難？”

    “是啊，小城市嘛，人口流出多，流入少，沒什么就業(yè)機會?！?/br>
    苗小青一時沒接話。

    司機又接著說：“光是失業(yè)還沒什么，心理上受不了那個落差啊。以前國企職工多體面，親戚朋友都羨慕，說失業(yè)就失業(yè)了，過得還不如原來羨慕他們的人……”

    司機連篇累牘地敘述起了下崗工人的生活寫照，交不起供暖費，蹭鄰居的暖氣；出攤兒的怕被熟人認出來，用帽子圍巾遮得只剩雙眼睛；冬夏寒暑都在打零工；冬天蔬菜貴，只吃白菜和土豆……

    苗小青不敢相信這是程然家的真實生活，從他身上看不到一絲自卑和畏縮，反而有著任何情況下都能淡然自處的強大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