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外面就傳來刑杖打在人體上的悶響，以及女人被堵住嘴后的嗚嗚聲，那宮女乃是花朵般的嬌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這四十杖足以將其活活打死，果然，在不到二十杖的時候，外頭除了刑杖擊rou的聲音之外，已經(jīng)沒有人掙扎的聲息了，千呼蘭沉著臉繼續(xù)喝酒，周圍的宮人都是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卻說乾帝離開武王府，回宮之后見千呼蘭還沒走，正自顧自地喝酒，便皺一皺眉，道：“老幺，夜已深了，如何還不回府？”說著，已將周圍的宮人盡數(shù)摒退，千呼蘭聞言扭過頭來，面上已有一抹薄薄的酒暈，他咬牙狠狠說道：“皇兄，我從小到大，還沒受過這樣的羞辱，手下的侍衛(wèi)被人當(dāng)著我的面一連殺了兩個，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乾帝劍眉一軒，面容深沉，道：“不要想著什么不該有的念頭，你可知動手那人的身份？那是山海大獄少主，紀(jì)山主嫡親外甥，你又能如何？”千呼蘭雖然知道對方不會是尋常人物，但此刻從乾帝口中得知寶相龍樹的真實(shí)身份，頓時心中狠狠一緊，呼吸也為之一滯，立刻知道自己除了咽下這口惡氣之外，別無他法，一時間不禁死死攥起了拳頭，乾帝自然將千呼蘭的神色看在眼中，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這個弟弟的性情，所以只是淡淡道：“不要自尋煩惱，不過是兩個侍衛(wèi)而已，殺了便殺了，有什么打緊，若是對方今日一時性起，將你們一群人都下手殺了，你又能去哪里說理去？”乾帝說話之際，雙目深邃如黑洞一般，幽遠(yuǎn)難測，千呼蘭眼中隱隱透出一絲怨毒之色，道：“這些人……”

    “老幺，不要想一些你不該想的事情，這很危險?！鼻酆鋈婚g提高了聲音，眼神漸趨嚴(yán)肅，看著千呼蘭淡淡說道：“朕知道你對你十九哥很不喜歡，你自幼受父皇寵愛，養(yǎng)成你自負(fù)驕縱的性子，所以對你來說，眼看著自己的兄長走上一條與你截然不同的路，站在你要仰望的高峰，把你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這樣的事實(shí)讓你非常痛苦和嫉妒，然而這又能怎么樣？面對這種情況，你最聰明的做法就是放棄與你十九哥攀比的心思，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除了這一點(diǎn)，其他的任何方法除了讓你更痛苦甚至陷入危險境地之外，沒有任何意義?！?/br>
    說到這里，乾帝的聲音已經(jīng)嚴(yán)厲起來，千呼蘭心中一凜，他沒有說話，只是不甘地握緊了酒杯，窗外月冷星寒，有烏云緩緩飄來，將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陰影當(dāng)中。

    ……

    第二天一早，師映川清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桌上那支燃了一夜的蠟燭早已燒得透盡，床梁上垂著兩個純金的香球，表面鏤刻著精致花紋，從中散發(fā)著襲襲香氣，彌蕩在空氣中，師映川昨日醉酒，此刻只覺得口中有些干渴，就想要拿水喝，不過一時間卻是眼睛酸澀迷蒙著，懶懶地不大好受，不愿立刻睜開。

    此時床前的羅帳密不透風(fēng)地垂著，幾乎透不進(jìn)空氣來，不過帳子卻并不厚，有點(diǎn)半透明的樣子，使得晨光淡淡蒙蒙地映進(jìn)床內(nèi)，有了一層近似于青藍(lán)色的淺薄光線，師映川只覺得周圍靜悄悄的，一片沉寂，耳邊似乎聽見了窗外漱漱的風(fēng)聲，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旁正有一具溫?zé)岬纳眢w，自己的胳膊都還搭在對方身上，而身后也同樣有人，師映川忽然一笑，知道此人要么是寶相龍樹要么是季玄嬰，他此時腦子還有點(diǎn)迷糊著，不是完全清醒，因此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只將這人一抱，順勢貼上去親熱幾下。

    師映川眼也不睜，只自顧自地狎昵，但他嘴唇剛貼上那溫?zé)峁饣募∧w親了兩下，對方就突然全身一僵，師映川知道季玄嬰的身子要略瘦削一些，覺得這種身材應(yīng)該是寶相龍樹，便低低地含糊笑道：“……寶相，弄醒你了？”一面說，一面在那光滑的肌理上輕輕咬了一口，哪知對方在肌rou一繃之后便突然伸手擋住了他的嘴，同時一個聲音壓低了說道：“……是我?！?/br>
    師映川聽見這個聲音，當(dāng)即全身一個激靈，頓時睡意全無，他立刻睜開雙眼看去，果然，那人哪里是寶相龍樹，分明就是千醉雪！就見此刻千醉雪表情微顯異樣，脖子一側(cè)有明顯的一塊濕潤痕跡，師映川見狀大為尷尬，面上閃過一絲窘迫，他可不想被對方誤會成輕薄之輩，便干笑一聲，，一邊在心中腹誹千醉雪怎么忽然跑到這里一起睡，一邊解釋道：“怎么是你？我還以為是寶相……”這時身后一只手忽然攬在了師映川的腰間，與此同時，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慵懶中透著不悅之意，顯然也是剛醒，道：“……川兒，莫非你連哪個是我都認(rèn)不出來？”這個聲音才分明是寶相龍樹，昨夜他與季玄嬰在睡夢中察覺到有人走近，不過當(dāng)發(fā)現(xiàn)這氣息是屬于千醉雪時也就懶得過問了，任由對方在最外面睡下，哪知卻在一大清早鬧了這么一個烏龍。

    師映川大感頭疼，他連忙坐起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穿著內(nèi)衣，他知道自己昨夜喝醉了，不過具體的事情基本上都想不起來了，但此刻他感覺到全身上下并沒有異樣，而千醉雪也只是沒有穿外衣而已，就知道自己不會是做了什么荒唐事，當(dāng)下心中稍定，松了一口氣，這時寶相龍樹的胳膊還攬在師映川腰上，青年捏了捏情人腰部的皮rou，道：“川兒，再睡會兒罷，你昨夜醉了，若是睡得少了，只怕要頭疼?！睅熡炒ㄉ炝藗€懶腰，打哈欠道：“我沒事，昨天那酒倒是合我胃口，這才多喝了些，沒想到后勁這么大?！?/br>
    他二人說話間，千醉雪已經(jīng)掀帳下床，叫人來伺候洗漱，季玄嬰這時也醒了，起身攏一攏松散的長發(fā)，不多時，一群侍女捧著盥洗等物并嶄新的四套衣裳進(jìn)來，四人很快就梳洗穿戴完畢，來到一間花廳內(nèi)用早膳，師映川拿筷子夾起一個炸得金黃的雞汁包子，一邊蘸著醬料，一邊對千醉雪道：“十九郎，我們是今日便走，還是要在這里逗留幾日？”千醉雪聞言，暫時放下筷子，道：“我昨天說過，想為我母親重新修建一座墓……不如就趁這次機(jī)會罷，不會花費(fèi)很長時間，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天半月，不知你們意下如何？”

    昨日祭拜過德妃之后，千醉雪便對眾人說起自己想要將母親的棺槨移走，另建一座墓安置，其他三人看他從一開始直到現(xiàn)在的一系列態(tài)度，就大概知道千醉雪為什么要這么做了，千醉雪的母親是四妃之一，雖然不能有皇后的待遇，與皇帝葬在一起，但是按照上一任乾國皇帝當(dāng)年的旨意，德妃之墓就緊挨在帝王陵墓的一側(cè)，千醉雪有此想法，定然是不想讓母親與自己的生父挨在一起，這才要將骸骨移走，另建一處地方安置，也由此可見千醉雪對自己生父的怨懟之深，不然身為人子，又何必如此行事。

    師映川三人互相之間看了一眼，瞬時就用眼神交換了意見，顯然都對此事并沒有什么反對的意思，他們一行人并不急于趕路，而且千醉雪所說的安置當(dāng)然不會是另造一處陵墓，應(yīng)該只是一般的墓地，規(guī)模不會大，頂多精美一些，只要有足夠的人力物力，短時間內(nèi)就足以建造完畢，因此師映川點(diǎn)點(diǎn)頭，道：“反正我們的行程不緊，那就著手辦理此事罷。”他想了想，又補(bǔ)充道：“想來我們帶的金券應(yīng)該足夠了。”他們一行四人都不是普通出身，向來錦衣玉食慣了的，又怎會刻意委屈自己，出行之前自然在身上都帶好了足夠的財物，以供路上花銷，除了少量的散碎銀子以面額大小不一的銀票之外，還有一定數(shù)目的金券，莫說是修建墳?zāi)?，就算是買一座大宅也是綽綽有余了。

    千醉雪見三人沒有什么意見，便點(diǎn)頭道：“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去找人辦理此事?！睅熡炒ㄕ攘艘豢谥?，聞言便咽下粥說道：“應(yīng)該先尋個風(fēng)水先生堪輿罷？找個風(fēng)水好的地方。”千醉雪平靜地道：“我不講究這些，至于具體位置，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合適的地方?！?/br>
    四人再沒有說什么，飯后千醉雪便準(zhǔn)備去找工匠，為他在尋好的地方修建墳?zāi)梗瑤熡炒▍s將他一攔，笑道：“哪里用得著你自己親自忙碌這些，這里不是有現(xiàn)成的人供你差遣么？不用白不用。”千醉雪聽了，略遲疑一下，道：“不錯。”說著，喚人進(jìn)來：“去找工匠來，我要修建一處墓地。”那管事的聞言，雖說有些摸不著頭腦，但千醉雪既然發(fā)話，自然不敢怠慢了，連忙應(yīng)下，即刻便出去張羅。

    此人辦事果然利索，不多時就把修建一座墳?zāi)顾枰娜耸侄颊偌?，由各自領(lǐng)頭的人進(jìn)來聽著吩咐，千醉雪便命人備馬，要帶這些人去他中意的那處地方，師映川閑來無事，倒也愿意順便去溜達(dá)一趟，不過這件事與寶相龍樹和季玄嬰沒有多大關(guān)系，因此兩人并沒有什么興致跟著去，便干脆留在府中，一時師映川就與千醉雪上了馬，離開王府。

    此處距離千醉雪所說的地方并不是很遠(yuǎn)，一時千醉雪領(lǐng)頭策馬而行，后來走到一片山林，沿著山道向前行，很快就來到了他所中意的地方，等到了目的地，師映川四下望去，見周圍林木森森，倒是很清凈，雖然是秋季，花木不似春夏那般繁盛，卻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不遠(yuǎn)處還有一條小溪汨汨而流，溪中尚存魚兒嬉戲，如此一來，也算得上是依山傍水了，更重要的是四周不見人蹤，不會有人打擾亡者安眠，難怪千醉雪會選擇此處作為安置生母骸骨的所在，師映川見了，于是便點(diǎn)頭笑道：“……這里確實(shí)不錯?！鼻ё硌┉h(huán)視周圍，面上閃過一絲淡淡的緬懷之色，道：“我年幼之際曾經(jīng)多次來這一片山林里看大人們打獵，當(dāng)時都是我舅舅們帶我來，有時也會帶上表兄弟們，有一次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里，后來就經(jīng)常來此處玩耍。”

    師映川聽到這里，發(fā)現(xiàn)千醉雪的聲音不自覺地略有些變化，他乃是細(xì)心之人，察言觀色之際就知道千醉雪已有了感傷之意，他對千醉雪的事情并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千醉雪曾經(jīng)必然是遭了什么變故，想了想，便說道：“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的話，不妨與我說說，我雖然不太會勸慰別人，不過若是只當(dāng)個聽人說話的耳朵還是可以的。”

    千醉雪沉默下來，然而這沉默卻無法澆熄他眼中的某種情緒，過了片刻，他才以一種莫名的語氣說到：“我外祖一家在我小時候犯了事，當(dāng)時皇帝下令……滿門抄斬。”他說完這一句之后，微微皺眉，隨即便收回了正環(huán)視周圍景色的目光，不再深談，但師映川微詫之下，轉(zhuǎn)念就猜到了些什么，能夠讓一位有著后妃女兒以及皇子外孫的尚書滿門遭此大禍，只怕是牽扯到了宮中權(quán)力傾軋爭斗，甚至是事關(guān)皇位的某些骯臟之事，這也解釋了千醉雪為什么對自己的生父如此怨懟，千醉雪的母親為什么郁郁而終……想到這里，師映川自然不會再追問下去，他不動聲色地扯開話題，道：“這里一看就知道是個風(fēng)水極好的所在，很適合安放伯母的棺槨，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人會來打擾。”

    千醉雪沒說話，他轉(zhuǎn)身對那幾個跟來的人說了他對于修建這座墓的一應(yīng)要求，并且讓他們盡快完成，這些人一聽，發(fā)現(xiàn)這份活計其實(shí)做起來完全不難，而且先不談千醉雪許諾的工錢十分豐厚，只看他的身份，又有哪個敢不盡心做事，因此誠惶誠恐地連連答應(yīng)著，而這時千醉雪不知道為什么，就有些意興闌珊了，他看了一眼師映川，輕聲道：“我們走罷。”

    師映川點(diǎn)點(diǎn)頭，自然沒有異議，兩人便一起離開了，一時間兩個人按轡而行，沿路看看風(fēng)景，師映川見千醉雪一直不說話，便道：“心情不太好？”千醉雪微微一怔，似乎這才回過神來，他扯一扯嘴角，不置可否，師映川忽然在馬背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拖長了聲音暢快道：“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呢，其實(shí)可以吃點(diǎn)甜食之類的東西，這可以讓你的心情變得好一點(diǎn)，而非郁郁不樂的……這個方法很管用，你要不要試一下？”

    師映川說著，從腰間的荷包里摸出兩顆圓圓的東西，遞了過來，千醉雪見狀，認(rèn)出這是前時在一個集市上寶相龍樹給師映川買的糖果，畢竟師映川現(xiàn)在年紀(jì)還不大，少年人愛吃甜食零嘴這樣的東西是很正常的，這一路上，師映川可沒少買零食。

    想要成為一個真正強(qiáng)大的武者，不是僅僅只依靠天資就可以的，如果沒有一定的領(lǐng)悟力以及自身自幼勤奮的修煉，那也是不成，如此一來可想而知，許多年風(fēng)雨無阻的堅持，自然會讓人的心境逐漸強(qiáng)大，甚至堅定如同磐石，難以撼動，所以師映川見千醉雪眼下的情緒顯然有異于往常，就知道當(dāng)年父母家族之事對他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因此索性就插科打諢一下，讓千醉雪的注意力轉(zhuǎn)移，由此可見，師映川的心地其實(shí)還是不錯的。

    用薄紙包著的糖球安靜地躺在少年的手心里，圓滾滾的，千醉雪頓了頓，終究沒有拒絕師映川的好意，伸手拿了糖果，他剝開紙，將糖放進(jìn)嘴里，一股甜絲絲的味道頓時就在舌頭上迅速彌漫開來，這時師映川也把另一顆糖放進(jìn)自己嘴里，一面看著他，很友善地笑了笑，道：“怎么樣，心情好一點(diǎn)了么？”千醉雪嘴角微揚(yáng)，道：“我無論是說好還是不好，你都未必能分清是真是假，就好比我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你也未必能清楚?！?/br>
    師映川哈哈一笑，哂道：“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因?yàn)槲液芮宄F(xiàn)在你和我已經(jīng)是未婚夫婦，在往后的數(shù)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你我都是榮辱與共，這一點(diǎn)已是不能改變，既然如此，其他的事情我又何必多想？”

    千醉雪微微一怔，既而緩緩露出一絲笑容：“我也是這樣想的，看來你我在這一點(diǎn)上倒是很有默契?！睅熡炒ú[著眼睛望著他，咧嘴一笑，道：“難得看見你這樣笑一下……這就對了嘛，人生在世，重要的是開心，何必把自己弄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如果真的心里不快活，我倒是可以教你一個心氣順暢的法子。”

    千醉雪聽了，有些意外地微揚(yáng)眉毛，道：“哦？”師映川狡黠地沖他一眨眼，道：“你是不是很怨你父親千瑯平？很討厭他？”千醉雪不置可否，師映川笑吟吟地道：“好罷，那就看看我現(xiàn)在要教你的辦法……”

    話畢，師映川忽然大聲說道：“千瑯平是個混蛋！他奶奶的混蛋！”

    千醉雪一怔，持韁繩的手頓時明顯地緊了一下，目光猛地罩向師映川，師映川見狀，非常無辜地聳了聳肩，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卻對千醉雪道：“很爽的，不信你試試，包你會舒坦許多！”

    千醉雪微愣，眼中有驚訝、不解、詫異、遲疑等等復(fù)雜之色，半晌，青年仿佛作出了決定，只見他緩緩開口，右手同時也攥緊了韁繩，以一種不大也不小的聲音說道：“千瑯平……確實(shí)是個混蛋！混帳無比！”

    話一出口，足有數(shù)次呼吸時間的一段靜默，之后就見千醉雪的手慢慢松開了馬韁，他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眉眼依稀平和下來，輕聲喃喃道：“你說的沒錯，好象確實(shí)很舒坦……感覺很好！”

    ☆、一百四十一、意外的相遇

    師映川聽了，不禁撫掌笑道：“我就說嘛，包你覺得舒服不少！”千醉雪不置可否，他深吸了一口氣，忽然就用了比剛才還要大一些的聲音揚(yáng)聲道：“千瑯平，你這個昏君，無恥之輩！”

    師映川見狀，頓時哈哈笑了起來，索性自己在旁邊也大罵起來，兩個人剛開始還彼此間略矜持些，但漸漸地就開始毫無顧忌了，肆無忌憚地走一路罵一路，千醉雪心中久存郁氣，如今卻有了這么一個雖然看起來荒唐但卻十分痛快的發(fā)泄機(jī)會，一時間只覺得異常爽快，酣暢淋漓，一路把上一任乾國皇帝千瑯平以及另外幾個人罵得狗血噴頭，至于師映川則是罵罵咧咧地說著他在兩年的歷練中所遭受的一些磨難，大聲抱怨，兩人越罵越順溜，簡直是快活極了。

    到最后，兩人口頭上也翻不出什么舊帳了，同時嘴里也都開始覺得發(fā)澀，口干舌燥的，于是也就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這時師映川與千醉雪兩個人互相對視一眼，忽然間就忍不住一起大笑起來，朗朗笑聲在林中回蕩，久久不散。

    千醉雪眉宇之間神色舒展，隱隱洋溢著一股暢快之意，他素日里無論言談還是行事，往往都是嚴(yán)慎而不失莊正的，什么時候像剛才那樣痛快淋漓地罵過街？以他的身份，卻像一個潑皮一樣想罵哪個就立刻痛快地大罵起來，這對于千醉雪而言，實(shí)在是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興奮體驗(yàn)，讓他心底隱隱有一絲異樣的快感。

    這時師映川大大地吐出一口氣，他滿面笑容地望著身旁的青年，語氣異常輕松地道：“……爽了？”千醉雪亦笑，他心境豁然開朗之下，唇邊不覺泛起一縷鮮明的笑容，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一哂，欣然道：“爽了！”兩人互相看了看，彼此之間忽然就覺得距離被拉近了許多，師映川拍手笑道：“痛快，不如今天中午一起喝兩杯？”千醉雪微微揚(yáng)眉，眉眼間有著友好的笑意，斬釘截鐵地道：“這是自然！”

    男人之間的友誼似乎有時候就是這么莫名其妙地建立起來的，等到兩人回到城中之際，彼此已經(jīng)親近了不少，這時已經(jīng)是近午時分，可以說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的時段，城內(nèi)車馬如織、行人如流，遠(yuǎn)遠(yuǎn)看去，整個皇城就如同一片巨幕般的畫卷，紛亂之余卻又顯得井然有序，與大多數(shù)富庶的城市一樣，這里也是水上運(yùn)輸行業(yè)頗為發(fā)達(dá)的所在，水道四通八達(dá)，縱橫交織，沿著河岸的各色建筑鱗次櫛比，碼頭上更是十分熱鬧，人來人往的街道兩旁有密密麻麻的青樓楚館，酒家食鋪，城內(nèi)的普通百姓在為生活而四處奔波著，達(dá)官貴人則是享受著可以享受到的一切，明明是同樣的血rou之軀，卻渀佛身處在兩個世界當(dāng)中，貴人們的世界看起來似乎距離普通人很遠(yuǎn)，但卻是又從方方面面影響著蕓蕓眾生的命運(yùn)。

    街市熱鬧繁華，青樓酒肆之內(nèi)歌舞升平，有人在樓上醉倚欄桿，醺醺然地看著下方的一切，貴公子們攬著身旁巧笑倩兮的美人，聽?wèi){那纖纖素手捧著酒樽將美酒喂進(jìn)自己的口中，而在這些以外，那熱氣騰騰的街邊食攤，討價還價的小販和顧客，叉腰罵孩子的粗壯婦人，這一切的一切共同組成了有血有rou、再真實(shí)不過的俗世生活。

    師映川與千醉雪騎馬走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兩人悠閑地看著周圍，師映川舀著馬鞭指一指那些河道上的船只，道：“此處雖然不及大周有一股雄奇磅礴之勢，但是若論繁華富庶的話，似乎也并不遜色了。”千醉雪順著他指點(diǎn)的方向看去，只見水上不但有往來運(yùn)輸貨物的船只，一些商團(tuán)勢力，還有花團(tuán)錦簇的畫舫，小艇，樓船等等，偶爾船頭上還可以看到有器宇軒昂、打扮華麗的人物露面，使得許多普通小民望向那里的目光當(dāng)中滿滿的都是羨慕之色，這時一艘三層大船緩緩在水道正中間駛過，船上旗幟招展，還掛著寫有家族姓氏的巨大燈籠，頗有氣派，靜靜行駛而來，附近水上的船只紛紛避讓到兩側(cè)，顯然是某個有名有望的世家出行，事實(shí)上，不是隨便什么船就能夠在水道中間通行無礙地行駛的，中間的水面上只偶爾有一兩艘船只通過，而有這種資格的船只無一不是來頭不小，即使是皇都之中的一些大勢力所屬船只，看起來氣派非凡，也不能如此，走的也只是水道兩側(cè)而已。

    這時師映川卻揚(yáng)鞭一指，對千醉雪笑著說道：“十九郎你看，那些酒樓上的人往樓下看，也許就會覺得那些普通百姓的生活與他們相距很遙遠(yuǎn)，但是當(dāng)這些人再看向這條大船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距離別人又何嘗不是遙遠(yuǎn)之極?！?/br>
    千醉雪聞言，便順著師映川的馬鞭方向抬頭看向不遠(yuǎn)處的一間花樓，就見有三三兩兩身穿錦衣的男子手持酒杯，身旁偎依著艷姬，正面帶羨慕向往之色地望著水上那艘經(jīng)過的大船，或許此刻彼此之間的距離只隔著一條河道，但事實(shí)上這幾乎卻是一輩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此刻師映川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一幕，其實(shí)心中已是百感交集，若是當(dāng)年白緣沒有來接他回斷法宗，如果他一直留在那個小小的大宛鎮(zhèn)，那么今時今日自己又會是怎么樣的一番光景？也許就是在這個世間的最底層苦苦掙扎罷，用渴望而敬畏的眼神來看著這些與自己身處兩個世界、高高在上的人們，這個世界，或者說所有的世界，從始至終都是一直沿續(xù)著這種秩序而運(yùn)行著，小民羨慕著富人，富人羨慕著權(quán)貴，權(quán)貴仰望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這些就構(gòu)成了一種穩(wěn)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并且會一直如此持續(xù)地運(yùn)作下去……

    但師映川畢竟道心堅定，這些念頭和感慨雖然由感而發(fā)，可終究只是在他心頭激起了一絲漣漪之后，又迅速深深地沉淀下去，再也翻不起浪花，這時千醉雪忽然開口道：“方才我們說過，中午一起喝兩杯?！睅熡炒ㄒ恍Γ骸笆前。敲丛蹅?nèi)ツ?？你決定就是?！鼻ё硌┒嗄瓴辉貒?，對這里的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陌生了，他看看周圍，隨手一指水上的一條船：“那里如何？”師映川一看，原來是一條華麗的樓船，只看外型就知道這是供人在此飲酒作樂之用，像這樣的船只在水上并不少，不過這一條卻是附近最華麗豪奢的。

    師映川自然沒有什么反對的意見，他點(diǎn)頭道：“也好?！碑?dāng)下兩人便策馬過去，先是將坐騎寄存在專門蘀人看管馬匹的地方，這才叫了一條小船將兩人載到那條樓船上。

    兩人剛至船上，一個青衣小廝便立刻過來招呼，千醉雪聽見船上傳來的絲竹舞樂之聲，夾雜著笑語，不由得微微皺眉，他從懷里摸出一件東西，隨手丟到那青衣小廝手中，道：“……把船上的客人都清出去，我們包場?！鼻嘁滦P聽了，頓時面露為難之色，他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一眼瞥見了手上的東西，那是一張普通人根本沒有機(jī)會擁有的金券，上面的數(shù)目足以令人心跳加快，青衣小廝見狀，立刻滿面堆歡，連連躬身道：“請兩位稍等，小的馬上去見管事，稍等，稍等?！?/br>
    大約一刻鐘之后，師映川和千醉雪兩人已坐在了一間暖廳當(dāng)中，雖然布置在二人眼中還算不得什么，但也已是不錯的了，里面收拾得窗明幾凈，且不俗氣，墻壁上掛著一幅山水畫并一幅仕女圖，桌椅的材質(zhì)都是清一色的上等木料，由于兩人已將整條船都包了下來，所以再無歌舞絲竹之聲，更無調(diào)笑之語，尤其顯得清靜，這時酒菜送了上來，管事的滿面帶笑，吩咐船上最好的舞伎前來起舞助興，但師映川卻忽然皺了皺眉，道：“不必了，挑一個干凈女子來彈幾支曲子就是。”以他如今的修為，對人身上的濁氣反應(yīng)已經(jīng)比較敏感，像這種地方的歌舞艷姬，大多都是那種風(fēng)塵中的女子，與許多男人都有合體之歡，體氣混濁，若是進(jìn)來一群這樣的女子獻(xiàn)舞，只會讓他覺得氣味難聞，因此便作罷。

    不一會兒，一個面貌清麗的少女便抱著一具琴裊裊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幾個抬著琴臺、舀著坐墊的下人，一時在廳中一角安置好，少女便開始彈奏一些古樸雅致的曲子，師映川見狀，這才有些滿意，他笑道：“也不知道這里的酒怎么樣？希望不要太差了。”

    兩人面對面跪坐著，中間是擺著菜肴的矮桌，旁邊則是一張更矮一些的小方桌，有紅泥小爐，一壇子酒，爐上用小火給水里加熱，水中溫著酒，用幾只質(zhì)地細(xì)膩的白瓷瓶裝著，隨著水溫的增高，淡淡的酒香就逐漸濃郁起來，千醉雪伸手探了探水溫，一面說道：“只聞這酒香，想來此酒應(yīng)該還可以入口?！睅熡炒ㄓ昧Τ槌楸亲樱劻寺剼馕?，笑道：“唔，原來是梅子酒，甜中帶酸的，我一向都比較喜歡?！?/br>
    說著，見火候應(yīng)該差不多了，便舀起其中的一只白瓷瓶，按理說瓶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水燙得熱了，應(yīng)該用布巾墊著再舀才是，但師映川此時舀起酒瓶，卻好象完全不覺得熱一樣，將瓶中的酒緩緩倒進(jìn)自己和千醉雪兩人面前的杯子里，那酒是淡淡的紅色，幽香四溢，師映川倒完酒，自己舀起一杯湊到唇前，先嗅了嗅酒香，然后才小小地抿了一口，隨即眉毛輕揚(yáng)，黑亮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欣悅的光彩，點(diǎn)頭道：“不錯，有點(diǎn)味道?！闭f著，微微一笑，對千醉雪道：“十九郎也嘗嘗罷，雖然不算什么佳釀，卻也有點(diǎn)可取之處?！毖粤T，一仰頭就將杯里剩余的酒喝盡，千醉雪低頭看看杯內(nèi)淡紅的酒水，也舀起來喝了，果然味道還不錯。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師映川喚了管事的進(jìn)來，吩咐他叫人撤去已經(jīng)涼了的菜肴，重新?lián)Q上幾道精致小菜，這時千醉雪喝了一口酒，臉上明顯掠過一抹滿足之色，師映川見狀，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來，與此同時，他心中一動，不知怎么就有點(diǎn)好笑起來，便打趣道：“這酒菜也只是普通而已，十九郎怎么卻好象很滿意的樣子，莫非就這么容易知足不成？”他這樣說著，卻想起了昔日在白虹山的時候，左優(yōu)曇陪自己品酒聊天的往事，眼下千醉雪無論是喝酒的礀勢還是神色，都與左優(yōu)曇說不出有哪里相象，想必這是兩人都出身于皇族的緣故罷。

    師映川心中這樣隨意想著，一面輕輕啜了一口酒，他對面千醉雪面對少年的調(diào)侃，只微微一扯嘴角，卻是簡明扼要地答道：“……酒菜確實(shí)普通，只不過我一向很少會這樣與人喝酒談天，所以才覺得不錯?！睅熡炒犃耍闾ь^看他一眼，雙方四目相對，千醉雪眼中一片淡然，似乎不再去關(guān)心別的什么事情了，直到現(xiàn)在兩人之間的相處才算是步入了另一個階段，與之相比，前時在萬劍山的時候，兩人相處之際總有些別扭之感，一個心有郁結(jié)，一個好象是為了完成一樁任務(wù)似地按部就班，在一起的時候往往是沒滋沒味的，可真算得上是‘相敬如賓’了，卻根本沒有未婚夫婦之間的那種氣氛。

    師映川聞言，凝目笑道：“莫非十九郎就沒有什么朋友能夠一起喝酒談天的么？”這句話才出口，師映川就覺得有點(diǎn)不妥，果然，千醉雪忽然有些譏嘲地一笑，道：“似你我這等人，又有幾個可以稱得上是真心實(shí)意的朋友？互相結(jié)交的也往往只會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物，而這樣的人，并不多?！睅熡炒牭酱颂?，心中不禁也有些感慨，點(diǎn)頭嘆道：“的確如此?！?/br>
    他想了想，又道：“十九郎在皇室內(nèi)部莫非就沒有一兩個交好的兄弟姐妹么？”這話毫不避諱，直接問起可以說是個人私事的話，正說明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不再是先前那樣客氣且保持著距離，千醉雪聞言皺皺眉頭，唇邊露出一縷冷笑，不過他最終還是做出了正面回答，說道：“自然沒有。我此次時隔多年才回到乾國，兄弟姐妹之間已是多年不見，哪里還談得上什么手足情深，血緣親情這樣的東西都不必說了，在帝王之家，這些東西根本就只是笑話而已……昨日皇帝來見我，那也不過是為了向我和天下人表現(xiàn)出皇室對我的重視而已，無非是拉攏，而事實(shí)上，皇帝對我保持著極重的戒心，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br>
    千醉雪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不動，但那雙深沉的黑眸之中卻是一片冰冷之色轉(zhuǎn)瞬逝去，臉色很是難看，看得出來他對家族是沒有多少好感的，他說罷，信手放下酒杯，目光在對面的師映川身上一掠而過，說道：“……你可覺得我冷酷無情？但我若是愚蠢之極地想取得家族的認(rèn)同，渴望所謂的親情，則必是被千氏利用驅(qū)使罷了?！?/br>
    師映川聞言，微微一哂，似乎有點(diǎn)沒想到千醉雪會看得這么透徹冷靜，他面上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也沒有過多地去問一些前因后果，只說道：“罷了，這些爛糟事不提也罷，免得壞了興致，其實(shí)十九郎何必理會，就好比我自己，不也一樣有類似的親族？燕家是我母族，當(dāng)初我買下那幅《怯顏圖》之后，我的身世便被攤開來，許多人都知道我的生母是燕氏之女燕亂云，如此一來，那燕家后來就派人帶了書信和禮物來我斷法宗，想要認(rèn)我這門親，當(dāng)時我便命人將東西統(tǒng)統(tǒng)拒之門外，告訴他們我從小由師父撫養(yǎng)長大，只知道有師父，不認(rèn)得什么燕家。”

    師映川說罷，咧了咧嘴，笑道：“你看，這樣說起來的話，你我之間倒也有些相似之處……當(dāng)為此浮一大白?！闭f著，咬牙發(fā)笑，一面給雙方都滿上了酒，千醉雪見狀，欣然與少年對飲，兩人之間有些相似的處境以及彼此的遭遇，使得雙方本能地感覺到了隱隱的親近，或許雙方仍是不太適應(yīng)未婚夫婦的身份角色，也或許以后也很難真的培養(yǎng)出一對伴侶所應(yīng)該有的那種感情，但現(xiàn)在兩人至少已經(jīng)逐漸地將彼此納入自己的接受范圍，至于往后會不會有火花擦出來，這一切都還是未知。

    此時兩人所在的船只靜靜地行駛在水上，師映川和千醉雪把酒談天，倒也輕松愉快，不過就在千醉雪準(zhǔn)備從熱水里再次取出燙好的酒時，外面卻忽然隱隱傳來了一陣極為驚慌的嘈雜呼喝之聲，師映川聽出有些不對勁兒，便皺了皺眉，下一刻，他與千醉雪便已消失在原地。

    兩人眨眼間就來到了甲板上，卻見一艘巨大的三層大樓船正快速朝他們所在的船駛來，前方尚有兩條護(hù)從船只，性能和結(jié)構(gòu)一看就知道極好，這大樓船行駛在中間的水道之上，顯得鶴立雞群，船上的旗幟間赫然有一個大大的‘師’字，那條船速度極快，兩條護(hù)從船只也是同樣的速度，而師映川他們所在的這船正在橫穿水面，眼看著就要被三條船中的某一條擦到，況且此船只是供人在此行樂的花船，無論是速度和轉(zhuǎn)向等等，都很是普通，根本無法及時避開，要知道按照規(guī)矩，水道中間的位置絕對不是一條花船可以走的，平時橫穿水面之際沒有碰見上面有船經(jīng)過也就罷了，如果碰見了，那么就算被人當(dāng)場撞沉也是活該。

    師映川見此情景，目光在對方的旗幟上一掠，忽然開口道：“……來者可是大呂師家？”他的聲音不急不緩，聲線亦是平穩(wěn)，卻渀佛就在耳邊響起一般，令那船上之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瞬間就蓋過了整個河道上面的所有絲竹歌舞之聲，隨著這聲音響起，下一刻，就見那中間的大船忽然就放緩了速度，緊接著另外兩條護(hù)從船只也慢了下來，眼看著就撞不上來了，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能控制速度，cao縱自如，由此可見對方船只的絕佳性能。

    花船上所有人頓時松了一口氣，油然生出一絲死里逃生之感，這時那大船上出現(xiàn)了幾個身影，個個氣質(zhì)不凡，其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揚(yáng)聲道：“此乃大呂師家船隊，不知閣下是何人？”這少年生得極是俊美，他身邊則是一名貌美如花的少女，生得明珠也似，二人穿戴華麗，錦衣繡履，一看就是世家子弟，身邊跟著的幾個隨從也?p>

    際且桓本干之色，這少年剛才聽到蕋炒u納音，就知道對方的修為手段不是自己可比，若非如此，他也不會這樣言辭比較客氣?p>

    師映川卻是心中微動，那一對少年男女眉目之間竟是與他隱隱有些相象，想來應(yīng)該是師家的少爺小姐，自己的表親，不過這個念頭也只是在心中一轉(zhuǎn)即逝而已，師映川面色無波，也無意與對方有什么過多的牽扯，便道：“我們只是路過而已，這便離開，各位行個方便。”

    那少年聽了，正皺眉欲言，但這時他忽然看清楚了師映川的模樣，頓時面色大變，只見對面船上那說話之人容色絕俗，眼若橫波，若非發(fā)式和衣著完全是男子才會有的的打扮，而且剛才說話也是少年男子聲音的話，還真會以為那是個絕色的少女，而師映川今日穿的還是一件用鶴羽捻線織成衣料，精心剪裁而成的純白袍子，極為柔軟，顯得整個人的氣質(zhì)也飄逸起來，那少年見了對方這模樣，這氣質(zhì)，與家族中的兄長師遠(yuǎn)塵何其相似？若說兩人是兄弟，沒人會不相信！

    ☆、一百四十二、燕太元

    那師家的少年驚疑不定，他身旁的少女也是滿面吃驚之色，兩人烏黑的眼睛倒映著師映川那張秀麗面孔，瞳孔微縮，帶著一絲迷茫，吶吶道：“這是……”語氣已然不復(fù)之前的穩(wěn)定，燕亂云當(dāng)年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師家還留有她的幾幅畫像，雖然不能與畫圣花間問曾經(jīng)為燕亂云所繪的那幅《怯顏圖》相比，但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了，這對少年男女在年幼時見過燕亂云本人，雖然因?yàn)槟昙o(jì)很小早已沒有什么印象了，但后來也是看過畫像的，而師映川雖然與師遠(yuǎn)塵有些像，卻分明與燕亂云的模樣更是十分相似，他二人見了怎會不驚？

    這時卻有人道：“……青爵，怎么回事？”一個穿白底靛藍(lán)箭袖，束著玉冠的青年走了過來，此人與燕亂云足有五六分相象，只不過他的五官卻是多了一股男兒清逸之態(tài)，是很明顯的男子俊美面孔，決不會被人誤認(rèn)為女子，正是當(dāng)初與左優(yōu)曇并稱雙絕的大呂第一美男子、與師映川有過交集的師遠(yuǎn)塵。

    剛到這里的師遠(yuǎn)塵乍然看清了師映川的面孔，頓時神色立變，如果是一般人容貌相似也就罷了，雖然少見，但天下之人何其多也，總會有一兩個的，但燕亂云這樣的絕代佳人，又哪里會有不是血親卻能生得極相似的人物？師遠(yuǎn)塵心思轉(zhuǎn)化極快，瞬間就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與此同時，他眉峰微微展開，朗聲說道：“……可是師劍子當(dāng)面？”

    師映川也看清了來人是誰，他淡然頷首道：“是我。”目光在師遠(yuǎn)塵臉上一轉(zhuǎn)，嘴角就帶了幾絲笑意：“久已不見，師公子風(fēng)采如昔。”師遠(yuǎn)塵雖然疑惑師映川怎么會變化這么大，但面上卻是微笑著一拱手，道：“劍子卻是形貌變了許多，我?guī)缀跽J(rèn)不得了?！闭f著，視線在師映川身旁那個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青年身上微微一掠，師映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道：“這是千醉雪，我二人方才在此處飲酒，未曾想?yún)s巧遇師公子?！?/br>
    師映川與千醉雪訂婚的消息早就以一種極快的速度傳播開來，師家自然也是知道的，師遠(yuǎn)塵聽到這清秀青年便是千醉雪，便當(dāng)即含笑拱手道：“原來是千公子?！贝藭r千醉雪已經(jīng)猜到事情的大概，他并沒有在意師家的人，而看師映川的態(tài)度也不是與這外祖家多有聯(lián)系，自然也就對這些人不會熱絡(luò)，見狀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不說話，他的這種態(tài)度并沒有引起什么不快，相反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dāng)然千醉雪身為東華真君的嫡系徒孫，即使師遠(yuǎn)塵乃是日后很有可能接掌師家的人物，也不是可以與千醉雪相比的。

    這時師遠(yuǎn)塵也介紹了那兩個少男少女，他一指兩個弟弟meimei，對師映川和千醉雪簡潔地道：“師青爵，師暖辛?！彼麤]有具體說這兩人究竟是誰的兒女，不過既然都姓師，而且看起來顯然是與師遠(yuǎn)塵平輩，那自然就是師映川外祖母的兄弟們的孫輩，與師映川是表兄弟表姐弟。

    站在師遠(yuǎn)塵身邊的師青爵與師暖辛自發(fā)地上前見禮，他們兩人是師映川的表兄表姐，根本沒有向師映川這個表弟表示敬意的道理，但此刻這里并沒有什么長幼之分，有的只是身份和地位的區(qū)別，他二人雖然是師家的子弟，但與師映川這個斷法宗劍子是沒法比的，莫說師映川是表弟，即使他是晚輩，但彼此面對面的時候，兩人還是要表現(xiàn)出足夠的敬意的，否則家里的長輩知道了，只怕也會斥責(zé)。

    師映川雖然對這表哥表姐沒什么血濃于水的感覺，事實(shí)上若是細(xì)論起來，那位所謂的燕步瑤表姐與他血緣關(guān)系更近，不過相比燕步瑤那樣的驕縱狠毒女子，這兩個表親就顯得順眼多了，而師映川到現(xiàn)在為止，雖說對外祖母的家族沒有多少感情，但至少也不反感，師家給他的印象可比燕家要好得多，哪怕剛才幾乎撞到了他所在的這條船，師映川也不是多么在意，畢竟他也同樣屬于特權(quán)階級，潛移默化間早已逐漸接受了等級分差，大人物將小人物視作塵埃的這種心態(tài)他雖然不是完全贊同，不過也不算什么反感這世上原本就從來沒有過平等。

    當(dāng)下師遠(yuǎn)塵卻看了看師映川與千醉雪二人，神色有些異樣，他沉吟道：“既然有緣相遇，劍子與千公子不如來船上一敘。”師映川對這個表兄印象不錯，不過他知道千醉雪不會喜歡這些，便笑了笑，準(zhǔn)備出言婉拒，但這時師遠(yuǎn)塵卻又補(bǔ)充了一句：“……船上有一位長輩，劍子也許應(yīng)該見上一見?！彼f著，旁邊師青爵與師暖辛彼此看了看，眼神就變得有些古怪起來，師映川聽了，心中頓時生出一絲疑惑，他和千醉雪相互對視一眼，在這一瞬間就已用眼神交換了一下意見，如此一來，師映川這才轉(zhuǎn)而對師遠(yuǎn)塵道：“哦？一位長輩？既然如此，卻不知道是哪位？”師遠(yuǎn)塵徐徐說道：“是劍子的外祖父，燕太元燕老前輩?！?/br>
    此言一出，師映川頓時瞳孔微縮，他安靜了片刻，忽然間縱身一掠，來到了師遠(yuǎn)塵所在的大船，緊接著千醉雪也來到了他身旁，師映川面色平靜，道：“……請帶路罷?！?/br>
    一時眾人來到第三層艙房，這艘大船共有三層，最上面的這一層只有兩間艙房，其中的一間就是給燕太元使用的，另一間則是師遠(yuǎn)塵休息的地方，師遠(yuǎn)塵站在門外，道：“燕老前輩，劍子到了?！狈讲偶装迳夏且环庥?，自然有人會及時來告知燕太元，只不過燕太元怎么說也是師映川的外公，沒有他主動出去見外孫的道理，所以才會仍然待在艙中，沒有出去相見。

    里面有人道：“……進(jìn)來罷?！睅熯h(yuǎn)塵聞言，微微一笑，當(dāng)下便準(zhǔn)備推門而入，卻不想一旁師映川先他一步，伸手推開門便走了進(jìn)去。

    師映川走進(jìn)房中，入目所及，內(nèi)部的格局裝飾并非多么豪奢，看起來只是干凈雅致而已，但是若是有識貨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桌子上放的香爐乃是胭脂紅露胎五足爐，窗下一只翠云抱珥雙環(huán)罇，都是古物，看起來半新不舊的，也并不打眼，但是只這么兩件東西，就已經(jīng)是近萬兩銀子了，這才是一些家傳源遠(yuǎn)的世家做派，果然是大呂境內(nèi)第一世家大族。

    在這間房內(nèi)只有一個人，師映川凝神看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華服的男子正盤膝坐在一張方榻上，此人雖然是坐著，卻也看得出來身材比較高大，兩鬢微灰，額頭和眼角有皺紋，不過并不多，并沒有給人很蒼老的感覺，那容貌甚至還十分英俊，可以想象出年輕的時候定然是一個相當(dāng)出色的美男子，此人的表情有些嚴(yán)肅，看起來有點(diǎn)像是一個不茍言笑之人，嘴唇緊抿，這正是燕亂云的生父燕太元，他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不過外表卻像是一個四十來歲、精力還很充沛的中年人。

    這就是我那個外公么……師映川望著不遠(yuǎn)處的這個男人，心中默默想道，而在師映川打量自己這個外祖父的同時，燕太元也同樣在打量著師映川，他剛才已經(jīng)聽人稟報過了，知道自己所在的師家大船與自己的這個外孫不期而遇，此時他仔細(xì)審視著出現(xiàn)在自己視線當(dāng)中的少年，而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入目處，但見師映川容色清絕，秀麗難言，那眉眼，那五官，與當(dāng)年自己的女兒燕亂云何其相似？燕太元看著色若春花的少年，心頭下意識地就閃過女兒風(fēng)華絕代的笑臉，一時間心臟便是一滯，有些難以描繪的滋味升起，不過這種感覺也只是瞬間而已，下一刻燕太元便是表情一正，心情緩緩平靜了下來。

    此時師映川見到這個從血緣上來說是自己外祖父的男人，心中卻并沒有什么高興的感覺，對他而言，這個人是完全陌生的，雙方從前根本就沒有什么交集，而且對于師映川來說，剛剛在他與燕太元目光交接、迎在一起的一剎那，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個外祖父的眼神并不是普通人見到自己從未謀面的親外孫的時候那種興奮、激動以及慈愛的樣子，兩個人視線相對，師映川以一個實(shí)際上有著三十多年人生經(jīng)驗(yàn)的人的眼光來看，分明發(fā)現(xiàn)了燕太元眼中深藏著的東西究竟是什么，而那也是與此刻的師映川完全一樣的共同點(diǎn)理智，全然的理智！

    是的，就是理智，燕太元沒有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應(yīng)有的激動，有的只是隱藏在眼底的徹底理智之色，而同樣的，師映川也是如此，在祖孫相見的這一刻，雙方最大的情緒，就是平靜之下的絕對理智。

    如此一來，師映川目光一聚，神色便從容起來，他因?yàn)閺囊婚_始就沒有什么渴望和憧憬，所以現(xiàn)在也無所謂失望，反正對于師映川來說，他從來就沒有對燕家有過什么骨rou親情、血脈溫暖等等的幼稚渴望，只要那些人不要來給他帶來麻煩便可以了……想到此處，師映川心中不禁有些冷笑，不過表面上有些事情他還是要做一做的，畢竟燕太元是他外祖父，這是誰也不能抹殺的事實(shí)，于是師映川便拱一拱手，語氣淡淡地道：“燕老前輩?！?/br>
    他的這種表現(xiàn)頓時就讓在場的其他人各自都有了不同的想法，燕太元見狀，眼神驀然變得無比凌利，按道理來講，一個做外孫的第一次見到自己從未謀面的親外祖父，是必須要行大禮的，這是人倫，當(dāng)初師映川在第一次登島見到師祖藏?zé)o真時，就是用了大禮，燕太元與藏?zé)o真論起來都是師映川的祖輩，眼下師映川卻如此輕慢，連一句‘外祖父’都不叫，這要是放在普通人眼里，如此對外祖父輕慢不恭敬的小輩，必定是要受到懲罰的，家規(guī)嚴(yán)厲一些的甚至直接打死也沒人能夠說什么。

    燕太元眼中掠過一絲怒色，但最終還是強(qiáng)行克制住了，且轉(zhuǎn)眼間他對自己這個外孫的評價也更高了幾分，的確，自己的這個外孫實(shí)在無禮，放在別人家無論怎么懲罰都不為過，可是眼前這個少年卻不僅僅是他的外孫晚輩，對方還有其他的身份，是斷法宗的宗子，在這個世界上可以直接任意教訓(xùn)此子的人只有斷法宗大宗正連江樓，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沒有這個資格，即使他是這個少年的親外祖父也不行！事實(shí)上在這個世間，普通人講究的是天、地、君、親、師，而武者遵循的卻是天、地、師、親、君的道理，因?yàn)樾扌形湔叩牡匚皇欠浅Ｌ厥獾?，力量凌駕于皇權(quán)之上，真正強(qiáng)大的武者甚至就連帝王都要為之低頭，如此一來，能夠讓一個人徹底改變命運(yùn)，引領(lǐng)對方走上武者道路的師父，對弟子而言甚至就是比父母養(yǎng)育恩情還要大，也因此往往一個人投入了師門之后，許多事情就會由師門決定，就好比千醉雪，傅仙跡身為他的師祖，完全可以決定他的婚事，莫說千醉雪的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就算他雙親還健在，一般也是不能反對千醉雪師門的主意的，這也造成了一個人若是欺師滅祖，那么往往就會比他滅殺血親還更要被人唾棄的現(xiàn)象。

    所以此時燕太元對于師映川的這種做法也不能有什么過多的表示，他望了一眼師映川，也看見了師映川身旁的千醉雪，臉色就有些凝重起來，燕太元雖然沒有見過千醉雪，但眼下也猜得出來這青年是誰，一時間心中已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念頭，緊接著臉色微微轉(zhuǎn)和，看著師映川，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你便是亂云的兒子，師映川？”說著，燕太元的眼睛同時也瞇了起來，他平生不知見過多少優(yōu)秀的年輕人，然而此時這個秀麗如仙葩的少年卻是給了他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對方臉上的笑容完全無害，但看在他眼里，卻令人隱隱有些不舒服。

    “不錯，是我。”師映川灑然一笑，聲音之中卻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是一味的平靜自如，他說著，臉上的笑容很溫和，漂亮黑眸當(dāng)中的神情也很平靜，一面微微側(cè)首向身旁的千醉雪道：“十九郎……”師映川的話只說了半截，不過千醉雪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顯然是師映川眼下不想有其他人在場，表明了這是一次私下的談話，于是便道：“我先出去了。”轉(zhuǎn)身出了房間，而師遠(yuǎn)塵以及師青爵與師暖辛三人也非常知眼色，與千醉雪一同出去，把這里讓給了祖孫二人。

    室中就只剩下師映川與燕太元，師映川環(huán)視一下四周，眉梢緩緩挑起，道：“這里是師家的船，燕前輩如何會在此處？”燕太元因這‘燕前輩’的稱呼而眉宇一皺，卻并不說明什么，只微微瞇眼看著少年，聲音微沉地說道：“老夫自然是有要事?！睅熡炒ㄒ姞睿矝]有探察別人私事的興趣，便道：“哦，既然是這樣，那我便不耽誤燕前輩了。”說著，便準(zhǔn)備離開，先前他知道燕太元在這船上，無論如何這是他親外祖父，沒有不見一面的道理，但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見過了，那么師映川也就沒有繼續(xù)留下來的興趣，他也并不想與燕家扯上什么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