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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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呼嘯的寒風(fēng)驟止!這一劍,依稀是煙花怒放于星空,美極幻極,季玄嬰容色清冷,嘴角卻莫名有著淡淡微笑,人人皆知他是磨礪道心,淡情摒愛,終于自心中斬除師映川這個心魔,然而唯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年他究竟是怎么度過,他從未想過會是那樣疼,那樣傷,在無數(shù)個夜晚,一遍遍地想起曾經(jīng)那些溫柔畫面,在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奮力揮動著手中的劍,某種情感,某種意念,終于讓他在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煎熬的時候,開始領(lǐng)悟新的道路,這一劍,儼然已有了屬于自己的靈魂,活了過來,然而季玄嬰?yún)s從未對任何人用出過這一劍,因為那些人都不配,因為有資格看到這一劍的,天上地下只有一個人,只能用給那一個人看! 劍氣破空,然而斬破虛空的爆鳴聲卻并不強烈,反而有些依依低柔的意味,看似鋒芒消減,但在師映川這樣的大宗師眼中,則是清楚無比地認(rèn)識到那劍意之犀利,實在是超乎想象,仿佛能夠破開一切阻礙,直指人心,臟腑生寒,師映川終于動容,這一劍沒有戾氣,甚至沒有殺氣,只是如同極盛過后趨于淡,此時此刻,風(fēng)鼓扯著季玄嬰漆黑的長發(fā),在冰天雪地中飛散飄舞,是一種獨特的美,師映川清嘯一聲,眼底微寒,突然間袖中飛出七道彩光,匯聚一處,仿若一把大劍,師映川大袖飄飄,探手抓出,踏雪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勁風(fēng)猛地自劍尖爆出,周圍的空氣頓時像是海嘯暗涌,那種強力的凌烈激流,根本令人無法忍受,連耳膜都要被震破,只見在他身周,無數(shù)積雪在同一時間滾滾飛卷,疏密萬點,仿佛一場暴風(fēng)雪,將視野內(nèi)可見的一切景物,都吞進(jìn)了這一片呼嘯的風(fēng)雪之中! 幽暗又明亮的劍光如雪中寒梅般盛放,震人心神,仿佛要一舉撕開這天地,季玄嬰手中長劍凌厲無倫,劍意在每個瞬間都不斷攀到一個新的高峰,季玄嬰眉眼如霜,嘴角淡淡微笑,沒有真正愛過痛過,就不會有這樣的劍法,沒有冷絕斬絕的心腸,就駕馭不住此刻這一劍,電光火石之間,季玄嬰面上的神情似有瞬間的柔和,如同沉浸到了某種境界之中,恍惚中,仿佛像是回溯到從前,再一次于心中流淌,也是這一刻,那縈繞在心頭的陰翳似乎有了新的感觸,剎那之間的明悟,輕輕滌蕩了心中所有的斑駁,至少在此刻,只留下了一股最為精粹的劍意,令季玄嬰終于跨出了人生道路中的一個大步至愛至痛,愛極傷極! 從沒有人見過這樣輝煌的劍法,如此璀璨壯麗,赫然已達(dá)到了劍術(shù)的極致!片刻,呼嘯席卷的風(fēng)雪過后,一切漸漸恢復(fù)平靜,亂雪消散,抬眼望去,視野開朗清和,淡薄日光絲絲垂落,季玄嬰青袍古劍,黑發(fā)飄揚,頭頂是幽凈廣浩的天空,整個人仿佛定格成一幅優(yōu)美的畫卷,師映川站在不遠(yuǎn)處,先前聚成一把大劍的幾支短劍重新散開,飛回師映川袖中,重新蜷扣在他的小臂上,師映川原本系住長發(fā)的紅繩早已斷開,滿頭青絲獵獵飛舞,他望著季玄嬰,片刻,忽然就笑了一下,輕聲說道:“如此劍法,如此劍意……不愧是被喻為萬劍山最劍心純粹的人物,玄嬰,天下劍修萬千,唯你可配‘劍仙’一稱?!?/br> 師映川說話之余,只見他袖中緩緩淌出一線猩紅,沿著雪白的肌膚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指尖,然后滴在雪地上,仿佛開出了幾朵紅梅,接著梅花越開越多,最終在地上匯成一小灘鮮血,融化了積雪,季玄嬰的目光盯在那一小片猩紅上,不說也不動,師映川亦是毫不動容,只伸手在身上點了幾處xue道,止住了血,他微微點了點頭,問道:“這是什么劍法?”季玄嬰長長的睫毛微垂,唇中吐出淡淡話語:“……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 “真是好名字?!睅熡炒ㄐα似饋?,抬手摸了摸胸口,潔白如玉的手上頓時沾了一片猩紅,這時才能恍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胸前赫然已經(jīng)是濕了一片,只不過之前因為他穿著黑衣,才并不明顯,若不仔細(xì)觀察,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此時師映川伸出舌頭,舔去手上的鮮血,這才面不改色地道:“已經(jīng)刺到正確位置了,不過,終究距離心臟還有一點距離。” 隨著師映川最后一個字落下,季玄嬰手中的長劍突然墜地,整個人也微微搖晃了一下,緊接著便重重倒地,面朝下伏倒在積雪中,后背上,赫然插著一支青色短劍,而此時扣在師映川臂上的北斗七劍,只有六支! 師映川輕輕吐出一口帶著血腥氣的白霧,然后走向不遠(yuǎn)處的季玄嬰,他蹲下來,手放在了劍柄上,卻并沒有拔出季玄嬰背上的短劍,事實上他這時只需要用力一按,季玄嬰立刻就會在短短幾次呼吸間便死去,因為無論大宗師的生命力有多么強悍,畢竟也還是血rou之身,被整個捅穿了心臟之后,雖然能夠多堅持片刻,但最終也一樣會死! 一時間師映川目光幽深,靜靜看著一動不動的季玄嬰,曾經(jīng)兩人在一起時的一幕幕翻上腦海,同時又想起溫沉陽的狠絕,若貪戀從前夫妻情分,這樣罷休,看起來似乎很容易,然而若真的如此,容其活下來,那么曾經(jīng)被背叛,偌大帝國覆滅的仇,竟是白白的就算了么?那是這個人欠他的,現(xiàn)在只要這樣輕輕按下去,他們之間的所有恩怨就到此為止了,徹底了結(jié),干干凈凈,況且今日兩人相遇之事并無第三個人知曉,即便季玄嬰隕落,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只要自己不說,季平琰與師傾涯兄弟二人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是自己殺了他們的生父……霎時之間,師映川心中已是轉(zhuǎn)過了千百個念頭:這人當(dāng)年與自己情同兄弟,可是因愛生恨,負(fù)自己良多,按理就該這樣殺了,討還血債;但這一世那些恩愛纏綿,又并不是假的,多年夫妻情分,雖然聚少離多,后來又因故斷絕,卻也依然不能抹滅,彼時師映川心中萬分煩擾,實在不知究竟該如何決斷,當(dāng)此之際,縱然再殺伐果決、心思深沉之人,也難以作出選擇。 師映川置身于雪地之中,望著眼前男子,他面上神情復(fù)雜,靜靜凝視,但最終,師映川的手到底還是沒有按下去,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抱起了季玄嬰,在冰天雪地中越行越遠(yuǎn)。 卻說先前師映川半路忽然無緣無故地下了馬車之后,車夫便按照師映川臨走前的吩咐,繼續(xù)駕駛著馬車,一路順利地回到了青元教總部,將連江樓安然無恙地送回師映川的住處,其后連江樓喝過藥,沐浴梳洗一番,便在榻上休息,不知過了多久,早已熟睡的連江樓忽然似有什么隱隱約約的感應(yīng),莫名其妙地驚醒,他緩緩睜開眼,就發(fā)現(xiàn)師映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回來了,正坐在榻沿,身上的長袍已經(jīng)脫去,丟在地上,只穿著一條褲子,裸著整個上半身,空氣中淡淡彌漫著血腥氣,師映川背對著他坐著,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似在處理傷口,連江樓見狀,神色微動,他坐了起來,看著眼前這個顯然受了不輕傷勢的男子,不由得微皺劍眉,問道:“……你受了傷?” 對于連江樓的發(fā)問,師映川只是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手上動作不停,麻利地處理著傷口,他rou身打熬得極其強悍,只要不是致命傷的話,那么他就不會很在意,而眼下他所受的傷,基本對他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影響,更何況他手中絕品丹藥無數(shù),傷勢恢復(fù)只是時間的問題,一時師映川利索地處理好了身上的傷,回頭見連江樓只是安靜坐著,一言不發(fā),便笑了笑,道:“不用擔(dān)心我,沒什么大不了的?!边B江樓看了他一眼,道:“是誰傷了你。”師映川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起身去換了一件干凈長袍,他并沒有打算對連江樓說出季玄嬰的事情,因為他事實上并不能完全把握連江樓對于季玄嬰究竟是抱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要知道這一世季玄嬰雖然與連江樓是親叔侄,然而在千年之前,溫沉陽乃是與趙青主勾結(jié),葬送了寧天諭的大好河山,而偏偏,溫沉陽卻又視趙青主為情敵,想必殺心盎然,因此這兩人之間牽纏兩世的復(fù)雜關(guān)系,委實令人捉摸不清。 一時師映川換下帶血的衣物之后,就取了丹藥服下,然后在榻上盤膝坐好,閉目調(diào)息起來,連江樓見他面色略顯蒼白疲倦,便下床去取了靜神香點燃,將香爐放在師映川面前,裊裊白煙升起,模糊了師映川的面容,隨著煙霧有一部分被其吸入鼻中,師映川眉宇間的神情也略微舒緩了下來,連江樓坐在一旁注視著他,不言不語,此時師映川的頭發(fā)已經(jīng)梳理得紋絲不亂,鬢如刀裁,濃密墨發(fā)挽結(jié)成髻,簪了一支素色玉簪,寬袖的織錦外袍里面只有一襲純白的中衣,面上一副毫無防備的放松神態(tài),黑睫低垂,沒有了平日里的冷漠,淡紅色的菱唇微合,如同春分時節(jié)兩片最秾艷的桃花瓣,誘人采摘,連江樓靜靜看了片刻,起身離開,未幾,外面忽然傳來悠悠笛聲,清冷瑰麗之中隱隱帶有一點感懷,正如某人一般,優(yōu)美的旋律在銀裝素裹的世界中飛舞,又不斷消失在冰冷的空氣里,而此時真正的傾聽者,其實只有一個人而已,不知不覺間,師映川睜開眼,面色無波我們之間的距離,也許只是一步而已,然而僅僅這一步,卻已是天涯海角。 師映川的傷勢并不重,而他也不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究竟是因為什么而受的傷,他既然不說,也就沒人能問,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他受了傷,知道此事的僅僅是有限的一些人罷了,過了些天,師映川恢復(fù)力驚人,身上的外傷已經(jīng)基本無礙,這一日他自己動手換過藥,便派人去召師傾涯過來,一時師傾涯來到室中,見師映川正拿著剪刀在修剪著一盆墨梅,便上前行了禮,道:“父親召我有事?”師映川轉(zhuǎn)身看去,只見師傾涯穿一件大紅底子芭蕉葉印花的厚袍,臉容雪白,頭發(fā)烏黑,配著那精致容貌,雖還年紀(jì)尚輕,卻也當(dāng)真是一個極俊秀的少年了,師映川放下剪刀,一手負(fù)在身后,淡淡道:“本座叫你來,是有一事要問你。” 師傾涯道了一聲‘是’,然后就垂手站著,靜候男人接下來的話,師映川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過,皇帝當(dāng)年就有這個意思,后來擱置了,不過前些日子的時候,他就正式與我說起此事,事關(guān)你自身,本座便想聽聽你的意思?!?/br> 這番話聽得師傾涯有些疑惑,但他沉得住氣,只道:“父親請說?!睅熡炒ㄋ坪鹾軡M意他這樣從容淡定的態(tài)度,伸手在師傾涯的頭頂摸了摸,有些隨意地道:“你也不小了,本座在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有了你兄長,你再有幾年也要元服,也許是時候考慮一下你的婚事了?!睅焹A涯聽了這話,頓時一愣,完全沒有想到對方竟是要對自己說這種事,他是極聰明的孩子,想到師映川剛剛提起晏勾辰所說的意思,瞬間就猜到了幾分,一時不由得脫口道:“父親這是要給孩兒選一門親事?是晏長河?”師映川聞言一笑:“你這孩子,倒也伶俐?!闭f著,又?jǐn)[了擺手,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倒也不是說要選晏長河,本座的意思是打算給你挑選一個合適的伴侶人選,而且也不是現(xiàn)在就一定要定下來……不過,本座問你,你對長河是什么意思,覺得他符合你的要求么?” 向來出身顯赫的人,大多自幼耳濡目染,置身于普通人無法接觸的環(huán)境當(dāng)中,比起同齡人要早熟沉穩(wěn)許多,因此師傾涯聽了這話,倒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意外了一下,便低頭沉思起來,很快,少年抬頭望向面前的男人,道:“我想知道,父親對這件事是什么意思?”師映川淡淡道:“長河那孩子不錯,可惜受天資所限,此生不會有太大成就,本座并不屬意他,不過,既然是你自己的婚事,那么最好還是你自己中意才好,你若愿意結(jié)這門親事,本座不會阻攔,若你不喜長河,那么本座將準(zhǔn)備在各大宗門世家之中選出合適的人選,作為你未來的妻子或者平君,一來唯有世家大派才有良材美質(zhì),二來這也是一種安撫各方人心的手段,不過,這些都是建立在你同意的基礎(chǔ)上,若你不愿,本座也不勉強?!?/br> 說到這里,師映川頓了頓,似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窗外,語氣淡薄如煙:“當(dāng)年你兄長的親事就是本座一手包辦,到如今,總不該讓你也一樣……” 師傾涯聞言,松了口氣,不過畢竟還是孩子心性,不禁就說道:“父親現(xiàn)在不勉強我,但為什么當(dāng)初就給大兄指定了親事?我聽說那時大兄與梵大哥彼此并不熟悉,還好他們現(xiàn)在很是和睦,不然的話,若是他們關(guān)系不好,父親豈不是做了一件錯事么?!睅熡炒牭竭@話,濃長的眼睫在眸下投出一片淡淡陰翳,神色悠然地哂道:“傻孩子,你問為什么?這里面其實原因很多,但歸根結(jié)底,本質(zhì)上就是因為你兄長和劫心他們兩人當(dāng)年的實力不夠,就好比本座年少時期與你千叔叔的婚事,當(dāng)時由兩宗一手促成,本座與十九郎兩個當(dāng)事人的意見反而沒有人會關(guān)心,若是那時本座有現(xiàn)在的實力,誰又能勉強得了。涯兒,記住本座的話,只要你有著其他人會畏懼的力量,那么你所說的一切都將得到執(zhí)行,這才是一個男人真正的價值所在,想要做到這些,你還有很遠(yuǎn)的路要走?!?/br> 師傾涯目光微微迷離,旋即輕聲道:“孩兒知道了?!睅熡炒ǖ哪粗改﹃倌臧啄廴缬竦哪橗?,見少年有點不太習(xí)慣地縮了縮脖子,便笑了起來,道:“涯兒,本座做了許多在世人眼中萬惡不赦的事,你覺得本座是一個惡人是么?!睅焹A涯面上頓時露出尷尬之色,俗話說‘子不言父過’,縱然面前這個男人有天大的不是,那也還是他父親,這樣的問題他能怎么回答?當(dāng)下只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師映川見狀,哈哈一笑,道:“果然還是個孩子。那么,為父現(xiàn)在就再教你一課……世間的一切,唯有力量才是根本,歷史的真相都會湮沒在時光當(dāng)中,涯兒,你要記住,歷史,向來都是由勝利者書寫的,當(dāng)初泰元帝若沒有身死國滅,那么后世的那些記載只怕就會與事實有很大不同,所以涯兒,名聲這種東西,最沒有用處,世人皆謂我為魔,那又能如何?本座當(dāng)年殺人盈野,被視為天下第一魔頭,然而現(xiàn)在呢?本座卻是人人敬仰畏懼的天下第一教之主!要知道當(dāng)初散布瘟疫,害死了多少人命,破壞了多少家庭?可到了今時今日,又有誰敢公然指責(zé)本座,若是本座愿意的話,現(xiàn)在就可以下令,將天下所有那些有關(guān)本座生平之事的書籍等等全部毀去,重新編纂,如此一來,只要本座不死,或者本座的后代可以一直把持權(quán)位,那么千百年后,又有誰會知道本座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事?” 師映川不徐不疾地說著,拍了拍師傾涯尚且稚嫩的肩頭:“本座對你寄予厚望,你也許比你兄長更像本座?!睅焹A涯卻在想著另一事,嘴里說著:“父親不如真的下令焚書重編了罷,何必讓那些東西流傳于世。”師映川笑道:“何必如此,本座一生行事,又豈懼后世評說!” 師傾涯聞言,先是愕然,既而似乎想通了什么,躬身受教,不過想到師映川剛才說的事情,少年便又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唇說道:“父親方才問我的事,其實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答復(fù),現(xiàn)在我還小,也沒有這些想法,婚姻之事言之尚早,我只一心習(xí)武,父親可否等再過幾年,到時候再議此事。”師映川揚了揚眉:“也罷?!币粫r見面前的少年修眉星目,頭上一點殷紅,輕易就能從他身上看到他生父的影子,心中不覺暗嘆,卻想起自己與那人之間的種種恩怨,心里就有些亂,師映川注視著師傾涯,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輕聲說道:“你說,為何總是那些錯過的東西,才會讓人覺得珍貴?” 這莫名其妙的話讓師傾涯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他也沒多想,只下意識地反問道:“既然很珍貴,那為什么還要錯過?”師映川聽到這還有些孩子氣的話,登時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如此……然而,既然已經(jīng)錯過了,那就永遠(yuǎn)也回不到從前了。 師映川忽然有些意興闌珊,他興味索然地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可以離開了,但師傾涯并沒有馬上走,而是遲疑一下,道:“父親,我想去看師祖……”師映川眉頭一皺,接著就笑了笑:“沒有這個必要。不過……”他頓一頓,忽然笑得有些肆意:“涯兒,想要個弟弟或者meimei么?”師傾涯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呃?”師映川嗤笑,眼中幽光燃燃,他彎腰將臉靠近了少年的臉,緩緩說道:“你師祖其實與本座一樣,也是隱藏的侍人之體,所以,當(dāng)初他害本座失去孩子,現(xiàn)在,本座就要他還給本座……呵呵,涯兒,日后你師祖給你生出一群弟弟meimei,你開心么?” 師傾涯如遭雷擊,他呆呆看著男子近在咫尺的完美面孔,一時間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師映川肆意輕笑,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臉:“好了,回去罷?!碑?dāng)下就打發(fā)了師傾涯回去,自己枯坐了一會兒,便動身前往皇宮,此時晏勾辰正在批閱奏章,見了師映川來,就笑道:“這是吹了什么風(fēng),倒把你吹來了。”師映川微微一笑:“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上次與我說的事,我已問過涯兒,那孩子并未表示反對,既然如此,我也不會阻撓,一切順其自然罷了,日后他如何選擇,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标坦闯铰勓?,面上頓時露出歡喜之色,笑道:“好,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們小孩兒家的事,就由得他們罷?!?/br> 當(dāng)下晏勾辰吩咐中午添幾樣師映川喜歡的菜,留師映川吃了飯,過后兩人相對而坐,宮人奉上香茶,師映川潔白修長的手指把玩著杯子,微微垂眼,顯得那眼梢長長,仿佛以筆勾挑,說道:“我近來隱隱有所感應(yīng),準(zhǔn)備馬上閉關(guān),往后這些日子,怕是都不會露面了?!标坦闯缴裆?,道:“你這是要突破了?”師映川言簡意賅:“說不準(zhǔn)?!彼p眼之中忽然微微出現(xiàn)了凝重之色,原本清亮如水的赤瞳似乎蒙上了一層陰翳,沉聲道:“我在那處門檻外已經(jīng)卡住一段時間了,原本幾年前我就很有可能進(jìn)入五氣朝元之境,只是可惜啊,一來我當(dāng)時滋生心魔,二來受過重傷,后來又是產(chǎn)女重傷,連番打擊遲滯了我的進(jìn)境,對我影響很大,所以雖然功力不斷加深,但境界卻遲遲不能突破,如今隱有所得,但是不瞞你說,這次閉關(guān),也許會出現(xiàn)一些我也無法掌握的變故……” 晏勾辰聞言,頓時面色微變,悚然道:“果真?”他可是很清楚師映川這番話意味著什么,正常來說,宗師的壽命是很長的,二三百年并非妄想,可世間真活到這個歲數(shù),最后壽終而死的宗師,絕對沒有幾個,這其中自然有諸多原因,但最多見的,就是因為走火入魔之類的問題而導(dǎo)致死亡!成為宗師,修為已達(dá)人間頂峰,想再前進(jìn)些許,都是困難重重,一個不慎,走了岔路,往往就是死局,因此晏勾辰才會反應(yīng)這么大,一時間只見他面上神情凝重,道:“既然如此,要是……映川,不如你就暫且緩……” “不用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那么從我開始練武的那一天起,就已經(jīng)沒有了退縮的權(quán)利,我輩之人,何懼于此?”師映川打斷了晏勾辰的話,隨即啞然失笑,微微搖了搖頭:“既是選擇做這求道之人,那么即便有朝一日我死于此路之上,我也不會后悔,只因我早就明白,一個人若想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biāo),就唯有爭,唯有斗!與天斗,與命爭!人永遠(yuǎn)都是不知足的,在需要為生存而苦苦掙扎時,會想著吃飽穿暖,當(dāng)衣食無憂之后,就想要更多,待權(quán)勢力量都有了,就想著長生不死,我如今要什么沒有?所欠缺的,也只有這‘永生’一途罷了?!?/br> 師映川微瞇起眼,伸手在晏勾辰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況且,我也只是覺得或許會有些超出掌握的問題出現(xiàn),但未必是真的就有什么兇險,你不必想太多?!闭f到此處,師映川的語氣又輕松起來,淡笑道:“何況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著最大的一張底牌,就算出現(xiàn)最壞的情況,我也能從容轉(zhuǎn)世,不過是從頭再來而已,怕的什么?而且這也只是我的猜測罷了,說不定到時候什么事都沒有?!标坦闯矫嫔⒕彛溃骸澳阏f的也在理……但,不論如何,你都要多加小心?!?/br>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師映川便離開了,晏勾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眼中有復(fù)雜幽暗之色涌動,時至今日,天下已定,然而平靜的表面下,又豈知沒有暗流洶涌?自古以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師映川勢力之大,足以撼動國本,兼之身世與平生際遇太過離奇,手段鬼神莫測,因而早有天命在身的說法流傳,實在是讓人無法不警惕,晏勾辰在私人感情上與師映川情同夫妻,可兩人都是當(dāng)世的人杰,所思所想又哪里是普通人那般簡單,這感情之中,又是攙雜了多少利益糾葛?一時間晏勾辰想起方才師映川所說的話,面上依然還是凝重,流露出憂慮之色,然而在那眸內(nèi)深處,亦透著幾分深深的復(fù)雜,他捫心自問,自己在聽到師映川或許會有危險的時候,到底有沒有想過索性師映川就此出事才好,哪怕這樣的念頭只是一瞬間?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遭遇不測,還是希望他安然無恙?然而人性的復(fù)雜,又豈是能夠清清楚楚地論個明白,只怕是自己這個當(dāng)事人,也是分辨不清啊…… 數(shù)日之后,師映川孤身離開青元教,沒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落腳之處,這次閉關(guān)對他而言非同小可,以他如今多疑的性情,根本不相信其他人,畢竟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牽動利益甚廣,仇怨更是極大,縱然表面上眾人歸服,但想要對他不利的人,絕對不在少數(shù),而且他身懷秘法,簡直就是一座人型寶庫,誰不想從他身上得到那些秘密?對此,師映川只是讓傀儡暗中監(jiān)視兼保護(hù)連江樓,又將教中事務(wù)都安排下去,確保在他閉關(guān)期間,一切仍然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待諸事既畢,師映川這才離開青元教,獨自一人來到了事先就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秘密閉關(guān)之地。 此處地處深山荒林腹地,杳無人跡,師映川在這里已經(jīng)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挑選了上好的rou身儲存著,一旦有變,真的出現(xiàn)了最壞的局面,那么立刻就施展奪舍之法,雖然準(zhǔn)備的rou身資質(zhì)不可能與自己相比,但也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了,畢竟與資質(zhì)修為相比,還是性命最重要。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間天氣轉(zhuǎn)暖,冰雪化凍,萬物在蟄伏了一冬之后,眼下已開始悄然萌發(fā),天氣雖還寒冷,但枝頭已有了新生的綠意。 此時一處大山腹內(nèi),里面卻是別有洞天,原本此處黑幽無光,但眼下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卻照得周圍明光柔和,光線雖不強烈,但已足夠看清四下的景致,只見到處石筍垂垂,卻是一個天然溶洞,十分美麗。 突然間,卻聽一連串‘喀嚓’之聲在洞中響起,仿佛是骨骼活動的聲響,與之同時,一個聲音幽幽道:“還好,終究是有驚無險……”但話未說完,那聲音猛地一滯,既而就帶了幾分驚疑:“我的聲音怎么……” ☆、三百三、代價 那人的語氣明顯驚疑不定,喃喃道:“我的聲音怎么……”隨即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好象是在用手細(xì)細(xì)摸索著身體,片刻,卻聽那人用清稚中透著脆亮的聲音低咒道:“該死!這是,這怎么會……”下一刻,那顆夜明珠被人隨手抄走,溶洞內(nèi)頓時陷入到了黑暗當(dāng)中,唯聽破空的風(fēng)聲響起,仿佛是有人急速沖了出去。 那人沖出洞中,外面日光燦爛,但見此人身體表面附著一層黑褐色的骯臟之物,將原本華貴的衣物弄得十分腌臜,甚至連容貌都看不分明,卻是體內(nèi)的渾濁雜質(zhì)被全部排解而出,那人卻不理這些,只向著距離此處大概數(shù)十丈的一處湖泊而去,待來到湖邊,那人朝著水面一看,頓時眼神微變,這才終于確定自己身上的確是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時間不免呆了呆,這個事實仿佛是一顆冰珠子被生生塞進(jìn)了嗓子眼兒里,又是噎得難受又是冰得發(fā)涼,片刻,那人突然嘆息一聲,似有滿滿的無奈之意,既而跨入湖中,轉(zhuǎn)眼就消失在水里。 其后不知過了多久,平靜的水面上忽然只聽‘嘩啦’一聲水響,一個人影從水下破水而出,向岸邊走去,一股白霧隨之彌漫開來,乃是運功將全身上下的水分盡數(shù)蒸發(fā),包括衣衫在內(nèi),整個人已是轉(zhuǎn)眼間就干干爽爽,未幾,那人上了岸,臨水自照,于是一個少年的身影便映在了水面上,就連面容上的所有微妙表情,都體現(xiàn)得十分清晰,不過說是少年,其實也都還勉強,最多也就是十一二歲的樣子,此時尚覺料峭的山風(fēng)吹過,那一身明顯寬大了太多的華貴長袍披在這具還沒有發(fā)育長成的身軀上,袍袂微微飄蕩,肥大的袖子亦且隨風(fēng)輕輕擺動,直如乘風(fēng)歸去一般,瀑布般的青絲垂在身前,幾絲鬢發(fā)隨風(fēng)飄揚,少年潔凈不沾一塵的面孔宛若花間凝露一般澄明,五官仿佛是奪天地造化一般的神秀鐘靈,無一絲瑕疵,肌膚晶瑩剔透,不類凡物,整個人都像是用無瑕的美玉雕琢打磨而成,那是令人無法直視的豐秀清美,即使此時面無表情,也仍然散發(fā)出眩目的風(fēng)采,唯一詭異的,便是那一雙赤眸,正透出一片與年少之人絕不相符的深沉氣度,異采流轉(zhuǎn),其中又似平添了幾分迷離。 “這算是返老還童么,雖然現(xiàn)在還是沒有踏入大劫宗師領(lǐng)域,但這副殼子,我能感覺到大概與五氣朝元境界時的無垢真身差不多……”在長久的寂靜之后,師映川的眉頭深深擰成了‘川’字,最后自己打破沉默,從牙縫里緩緩?fù)鲁隽诉@么一句話,不過雖說這個事實讓人牙疼,但此刻體內(nèi)所感受到的力量,卻令思維逐漸清晰,這時候師映川已仔細(xì)探察過了自己的情況,發(fā)現(xiàn)了問題到底出在哪里,于是那一開始由于rou身變化的驚疑過后,就是喜悅與憂慮交織,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好象是走上了另一條路,一條與從前寧天諭時期并不完全相同卻又好象更加廣闊的道路,一時間默默感受著體內(nèi)那澎湃不息的力量,師映川第一次無比堅定地確信,也許那所謂的‘永生’,真的不僅僅只是一個供人苦苦追尋的夢想而已! 一盞茶的工夫過后,已經(jīng)平息心情的師映川將身上的衣物長短割去一大截,重新穿在身上,勉強裹住身體,至于那靴子,沒法套牢縮小了許多的雙足,于是干脆連襪子也一起棄之不用,索性打赤腳,在閉關(guān)這些日子里,師映川服用身上帶著的辟谷丹,可以滿足身體的一切需要,免了吃喝拉撒的瑣事,致使他從未離開過那個溶洞,甚至不曾起身,也就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身體的變化,直到今日終于玄功運轉(zhuǎn)完畢,才驚覺自己rou身改變,成了這副模樣,好在對于他這樣的人而言,皮囊的外觀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力量還在就沒有問題,別說變成了這副稚嫩模樣,就算是變成了女子之身,他也不會太過介懷,因此在一開始的愕然無奈過后,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這時候師映川才終于有工夫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之前他在溶洞內(nèi)閉關(guān)修行,根本不知道外界變化,眼下見四周微帶綠意,便知道原來已是冬去春至,他原本在溶洞內(nèi)閉關(guān),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基本沒有多少對于時間流逝的感覺,現(xiàn)在出來一看,不禁就對俗語中‘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說法略有了些感觸。 “眼下我變成這個樣子,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啊?!睅熡炒▏@息一聲,望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索性一笑置之,這副樣子比起自己的幼子師傾涯,都還顯得年小,這算怎么一回事? 正微微郁悶之間,師映川卻是突然神色頓變,口中猛然爆發(fā)出一聲凄厲慘哼,同時整個人已是重重栽倒于地,劇烈抽搐起來,一面不斷發(fā)出慘嘶,以他心志之堅,縱使刀斧加身也不至于如此,可見眼下痛苦到什么程度!一時間只見師映川身體扭曲著在地上瘋狂翻滾,臉色慘白,而隨著他痛苦不堪地嘶吼,卻見那露在外面的身體表面竟是逐漸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細(xì)鱗狀的東西,尤其可怖的是,師映川的下半身居然開始變得綿軟,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下半截肢體仿佛在融化也似!一時間師映川又驚又怒,整個人就像是一條被扔進(jìn)煎鍋里的活魚,扭曲著抽搐不已,周圍唯聞嘶吼之聲,如同野獸在垂死掙扎! 不過這個過程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當(dāng)嘶吼聲漸漸止歇下來之后,附近地上的草皮已是狼藉一片,明顯是被人以手摳下,師映川癱軟在水邊,長發(fā)散亂,衣衫骯臟不堪,整個人活似乞丐一般,不過看他身上,倒是沒有什么異樣,與之前并無二致,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只是錯覺。 “我這是……”師映川緩緩爬起身來,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衣裳,眼內(nèi)驚疑不定,他并不清楚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試著運轉(zhuǎn)真元,似乎也沒有什么問題,一時間師映川面上陰沉一片,他知道必是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了什么大問題,但偏偏無法得知!只知道與自己的修行必是緊密相關(guān),不過對此,他又能說什么呢,他很早以前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現(xiàn)在甚至未來將要舍棄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心中很明白自己在前進(jìn)的道路上有可能會失去太多太多,然而那又怎么樣,無論這一切有多么沉重,無論會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和改變,即便如此,也還是要不斷尋求,這才是真正的覺悟,沒有這樣的覺悟,又談何夢想! 思及至此,師映川搖了搖還微微有些迷糊的頭顱,仰首望向湛藍(lán)的天空,那渾日高懸,大好天光,皆在眼中,師映川眸內(nèi)光芒似已凝結(jié),深邃得仿佛沒有盡頭,他突然沙啞而笑,低低道:“無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我?guī)熡炒热蛔吡诉@條路,又怕得什么!” …… 大周,搖光城,皇宮御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