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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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映川聽了,就道:“這樣冷的天,叫他不必等著交接了,直接過來見我罷?!闭f著,就起來收了毛毯,動手將燈一一掌上,這才在炕上坐定,又叫人了換了一壺?zé)岵?,再添幾樣左?yōu)曇喜歡吃的點心,大概小半個時辰之后,身穿厚厚藍(lán)裘的左優(yōu)曇渾身帶著一股冷氣掀簾進(jìn)來,師映川指一指炕桌上的茶壺,道:“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他二人之間關(guān)系不同尋常,無需那些虛禮,左優(yōu)曇便笑著上前,直接倒茶喝了,然后斜身坐在炕上,打量著師映川,數(shù)月未見,師映川似乎還是老樣子,沒有什么變化,但不知道為什么,左優(yōu)曇卻在看了一眼之后,覺得對方好象哪里與從前不太一樣,不過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左優(yōu)曇就說不上來了,但他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以兩人之間的親近關(guān)系,也不必說話還顧忌太多,于是便道:“不知為何,這次回來,我覺得爺好象變了……”師映川微微揚起眉,右手下意識地放在腹部前,就略略有些意外:“哦?” 左優(yōu)曇也覺得自己似乎有點過于敏感了,就笑了笑,道:“我是隨口說說而已……不過,爺?shù)臍馍孟笳娴谋葟那坝行┎煌?。”師映川淡笑:“哪里不一樣了?”左?yōu)曇仔細(xì)端詳著師映川,就覺得仿佛是莫名地熟悉,似乎曾經(jīng)也有過這樣的感覺,見過這樣的師映川……左優(yōu)曇思緒微轉(zhuǎn),這時卻忽然不經(jīng)意間看到師映川放在腹部的手,剎那間左優(yōu)曇腦子里猛地一炸,頓時‘嗡嗡’作響,就好象幾道雷霆重重劈了下來,令思維一片清明,這一刻,左優(yōu)曇終于想起來為什么自己會覺得莫名熟悉了,只因為這樣的師映川,自己是真的見過的??!很多年前,被囚禁在大光明峰時的師映川,就曾經(jīng)是這個樣子,而那時的師映川,卻是懷著身孕的! 一時間洞悉秘密的左優(yōu)曇滿面震驚,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死死盯著師映川,他說不清楚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心情,驚喜?失落?嫉妒?還是別的什么?左優(yōu)曇無法確定,但他本能地明白自己的猜測一定不會有錯,而這時師映川看到左優(yōu)曇在短短一瞬間所作出的這一系列反應(yīng),雖然有些意外,但以他的心思之敏銳,又豈會不知道左優(yōu)曇已經(jīng)猜到了答案,當(dāng)下目光就在左優(yōu)曇身上微微一頓,既而淡然說著:“看來你是猜到了……不錯,我已有了身孕?!?/br> 師映川選擇將此事告訴左優(yōu)曇,并非是臨時起意,而是之前早已反復(fù)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所決定的,一個人如果會出賣和背叛另一個人,那么理由無非是利益與情感,所以師映川真正信任的,只會是利益上與自己一致,而且在情感上將自己視為最重要之人的這種人,只有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師映川才會真正放心對方,而滿足這兩個要求,并且被他發(fā)自內(nèi)心所認(rèn)同、親近的人,當(dāng)今世上只有連江樓,皇皇碧鳥,左優(yōu)曇,瀟刑淚這幾個而已,因此也只會將這樣與自己的人身安全息息相關(guān)的事情透露給這幾人而已,連江樓自不必說,而皇皇碧鳥與左優(yōu)曇,都是深愛自己乃至可以不要性命的人,說到瀟刑淚,此人對自己的感情,就如同父親看待兒子,在這個世上,自己就是這個男人最重要的感情寄托,所以完全不必?fù)?dān)心對方背叛,至于為什么沒有告訴皇皇碧鳥,倒不是說師映川不信皇皇碧鳥,他對自己的這個妻子是極為相信的,兩人自幼青梅竹馬,皇皇碧鳥愛他之深,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付出自己的性命,師映川自然是不相信皇皇碧鳥會做出任何對他有害的事情,但問題是皇皇碧鳥身居帝宮之中,又掌管著偌大的天涯海閣,她身邊的環(huán)境和所接觸到的人都頗為復(fù)雜,若是讓皇皇碧鳥知道了這件事情,說不定她在什么時候就會不小心露出一絲端倪,由此被有心人猜測出什么,而左優(yōu)曇與瀟刑淚就不同,瀟刑淚一向喜歡獨來獨往,基本沒有泄露消息的可能,至于左優(yōu)曇,他是鮫人之主,一般來往于海上,身邊所接觸的也大多都是族人,而且本身性格冷淡,拒人于千里,也基本不可能走漏此事。 一時間師映川腦海中諸般念頭轉(zhuǎn)動,神色間就帶出了淡漠之意,那是冷靜到極點的表現(xiàn),也是一切溫情表象褪去之后所顯露出來的謹(jǐn)小慎微,事實上若論親近,似乎身為親子的師傾涯才該是師映川最應(yīng)信任的,但是師傾涯固然是他的親生兒子,從任何方面來看,似乎都不存在著泄露消息的理由,可師映川卻從來都沒有忘記,當(dāng)年師傾涯因為季玄嬰而做出的背叛之舉,因此,盡管師映川相信這個兒子不會也不可能為了利益而背叛,但如果是出于感情呢?或者別的什么?所以師映川盡管很是疼愛照顧這個僅剩的親生骨rou,然而,他卻根本沒有那么毫無保留地信任師傾涯! 短短一句話如同大石落水,激起無數(shù)漣漪,聽到師映川親口確認(rèn),左優(yōu)曇頓時神色一滯,一時間諸般念頭交迸,竟是不知道應(yīng)該是喜是悲,師映川知他心情動蕩,也就不開口,給對方時間來消化這個信息,片刻,左優(yōu)曇微微垂目,遮住了眼中快要散溢出來的情緒,語氣微帶復(fù)雜地道:“爺這話……我真是沒有想到……” 說著,目光移到師映川腹部,冬日里衣物厚實,能夠很好地掩飾住一些身體上的異樣,但此時師映川這樣坐著,又沒有刻意遮掩,因此左優(yōu)曇仔細(xì)一看,的確就發(fā)現(xiàn)那腹部微微隆起,不復(fù)從前的纖細(xì)平坦,如此一來,左優(yōu)曇心中百味交雜,難以明言,這時師映川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眸中幽光幾若電火,在瞳內(nèi)流轉(zhuǎn),自己的身體狀況是決不能外泄的,否則不知道會激起多少暗流,此事直到孩子順利生下,自己身體恢復(fù),才算是大局已定,就看了一眼左優(yōu)曇,說道:“這件事,知情的人不過寥寥幾個,你是其中之一,至于其他人,我不放心……除了江樓之外,我能夠完全信任的人,實在不多?!?/br> 左優(yōu)曇是聰明人,在一開始的心神動蕩過后,眼下聽到這話,只略微一想,就已明白這里面的兇險,忙道:“不知爺是否已做好安排了?”師映川微微頷首,眉宇間卻隱有燥意,道:“再過幾個月,等這肚子掩飾不住之前,我會宣布閉關(guān),等孩子生下來之后,我身體大致恢復(fù)了,此事也就塵埃落定,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了?!?/br> 左優(yōu)曇默然一時,最后低聲道:“無論如何,還請爺多保重?!睅熡炒ü恍?,右手拍了拍額頭,道:“不必?fù)?dān)心,再過幾個月,我也就可以輕松了……不過說實在的,有這小家伙在,我現(xiàn)在的生活的確多有不便。”左優(yōu)曇目光復(fù)雜,但終究還是漸漸柔和下來,嘆道:“希望是個男孩,這樣的話,一定……會很像爺罷?!?/br> 左優(yōu)曇沒有坐太久,因為知道連江樓回來看到自己和師映川在一起,勢必會不高興,因此在與師映川聊了一陣之后,便出去了,師映川喝了些熱茶,打起精神,在炕上閉目打坐,但沒過多長時間,就覺得胸口隱隱有些煩惡,如此反復(fù)一時,師映川終于忍不住,突然間身子一偏,就趴在炕沿對著地上的痰盂吐了個天昏地暗,恰巧這時連江樓正好回來,見此情景,立刻上前拍著師映川后背,直到他吐完了,才去倒了水讓他漱口,又?jǐn)Q了毛巾替他擦拭手臉,師映川喘了口氣,向后倚在引枕上,一手撫胸,滿面懨憊之色,嘆道:“這個小東西越來越不讓我省心了,一開始倒還沒覺得怎樣,誰知道日子越長,這反應(yīng)就越強烈了,當(dāng)年我懷孕時,也沒這樣厲害……瞧著這么折騰人的勁兒,我看,只怕是個兒子?!?/br> 連江樓不在意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但他在意師映川的身體狀況,一時動作利索地收拾好了師映川吐出來的污物,又洗了手,這才坐在炕沿摸了摸師映川的額頭,又搭脈查探了片刻,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之后,才道:“現(xiàn)在還很難受?”師映川嘆道:“馬馬虎虎罷……反正舒服不到哪里去。” 連江樓知道愛侶辛苦,但這種事他想幫也幫不上忙,便皺眉說道:“見你如此,我寧可是自己有孕。”師映川無可奈何地摸著肚子,哂道:“罷了,等這麻煩的小東西生出來以后,多揍幾下屁股就是了。” 說了一會兒話,師映川又覺得惡心,但這時他胃里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吐,干嘔了幾下就歪在炕上,連江樓喂他喝了些熱水,師映川勉強咽了幾口,臉色微微發(fā)白地道:“不行了,快拿點酸的東西給我吃,壓一壓……”連江樓立刻去取了一碟腌漬的梅子,師映川捏了兩粒扔進(jìn)嘴里,一股子酸氣自舌尖迅速傳開,這才覺得略略好受了些,閉目躺在一旁,連江樓擔(dān)心他,將其上半身抱起,讓師映川靠在自己懷里,問道:“要不然,還是讓大夫看一看罷?!?/br> 師映川眼皮微掀,懶懶道:“沒有這個必要,妊娠反應(yīng)沒聽說過是能消除的,除了忍著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br> 連江樓眼神中透出不贊同之色:“讓方十三郎為你診治一番,至少不會比現(xiàn)在的情況更差?!睅熡炒〝[了擺手,不以為然地道:“我的身體當(dāng)然是我自己最清楚,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說著,目光在對方身上如水般緩緩流淌,這個年紀(jì)的男人已經(jīng)是熟透了,總有一種令人向往的力量,而連江樓不僅如此,在他的身上仿佛還有一種不那么直白地散發(fā)出來的吸引力,那是需要細(xì)細(xì)品味才能感受到的魅力,師映川嘆了一口氣,對連江樓道:“我想,你大概都不會相信,我在此刻這種情況下,居然還對你產(chǎn)生了沖動……你說,我是不是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 聽到這話,連江樓微愕然,既而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嘴角緩緩聚起笑紋,終于笑了起來,師映川亦笑,握住男人的手,溫言道:“放心罷,再有一陣,我們就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了?!?/br> 同一時間,搖光城之中,一片幽靜冷僻的宮殿群內(nèi),有人慢慢行走在雪地里,在積雪上留下一行腳印,那腳步平穩(wěn)而緩慢,卻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厚重感,季玄嬰身穿單薄的青袍,長發(fā)烏黑,臉色異常地白,就好象那種多年沒有見到陽光的人似的,此時的他眉宇間沒有絲毫凌厲之意,也沒有半點冷漠,神情清逸出塵,行走在這片無人打擾的區(qū)域中,周圍古樹參差,沒有什么風(fēng),月光涂抹在附近的建筑上,一切都是那樣地寧靜,對于季玄嬰而言,這樣短暫的放松,算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夜晚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莫名的情緒,季玄嬰慢慢走著,一向淡漠的雙眼中略有迷離,那是溫馨,是思念,是痛苦,是不甘,也是喜悅與憂傷,在這樣的夜晚,他暫時放任自己可以像普通人一樣軟弱片刻,去觸摸記憶中最深刻的那道印記,那是令人難以自拔的回憶,然而此刻在那張俊美的臉龐上,卻看不到絲毫的猶豫踟躇之色,依舊是堅忍與堅持,那是一往無前的決心,此時的季玄嬰,就如同雪地里的一匹孤狼,對自己的目標(biāo)決不放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理由而服務(wù),在達(dá)到自己最終目的之前,任何擋在前面的障礙,都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掃去。 然而,冥冥之中卻仿佛有人一直在冷冷觀望,一樣的面孔,表情卻不同,那人的雙眼仿佛一個深邃的夢,又仿佛是能夠容納一切的無盡空洞,淡然注視著所發(fā)生過的所有,看著無限遠(yuǎn)的地方,此時開口問著,又似乎是在捫心自問:“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做?就算贏得最終的勝利,得到了想要的,但你所希望的一切,你很清楚,永遠(yuǎn)也不可能再回來。” 季玄嬰聽著,不語,心神隨之回溯,無數(shù)或還清晰或已模糊的記憶都在眼前掠過,前世今生,交織在一起,然后四分五裂,那人又是語氣淡淡,透出惆悵:“已經(jīng)失去的,就不會再有,已經(jīng)改變的,就永遠(yuǎn)改變,再回不去,而你……不過是因為明白這一點,知道無法挽回,更無法得到,所以才走上現(xiàn)在這條路罷了。” [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但,那又如何?] 季玄嬰想著,神色不變,這一切都是來自心底的聲音,是心魔,或者也可以說,是最真實的自我……季玄嬰微微瞇起眼,隨手折□旁一枝覆雪的白梅,幽幽冷香寂寞,獨綻雪中,不知是人還是梅,到如今,已無人能夠?qū)⑺麆訐u,想要的,就去拿,想毀掉的,就去做,在季玄嬰的眼中,世間的一切,都是如此簡單而純粹。 “……你很喜歡雪?”這時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一個身影慢慢從不遠(yuǎn)處的建筑拐角走出,身穿明黃緙金云紋九龍華袍,披著黑色大氅,做工精致的厚靴踩在雪地里,留下一個個均勻的足印,正是晏勾辰,他在高明手法的修飾下,容貌一如當(dāng)年,湛然灼灼,看不到蒼老的痕跡,踏著月光而來,季玄嬰對此沒有任何意外之色,顯然提前已察覺到對方的存在,一雙眼中漠然的情緒重新恢復(fù)過來,淡淡說道:“看樣子,你喜歡暗中窺伺他人的毛病是不會改了……當(dāng)年的你,就是這個德性。” 聽到這話,晏勾辰不以為意,只含笑走了過來,卻又并不會與季玄嬰距離太近,道:“如今計劃大致已經(jīng)周密起來,現(xiàn)在我們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著最佳時機的到來……但事實上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們真的成功了,那么,到時候我們會不會又突然覺得后悔?” “……我只知道,在這世上最無用也最沒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后悔?!痹诔聊撕荛L時間之后,季玄嬰才慢慢這樣說道,他的雙眼仿佛黑夜之中兩顆最亮的星子,眸光透明,洞悉一切,他沒有壓抑自己的情緒,也沒有轉(zhuǎn)身去看晏勾辰,右手輕輕一抖,那枝開得正好的白梅頓時零落成雨,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季玄嬰手有余香,垂目道:“能做的我們都已經(jīng)做了,究竟到時候結(jié)果如何,就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br> “這樣啊……呵呵,雖然你我相識多年也始終都不是朋友,但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同一類人,所以有些話,我不會對其他人說,卻可以對你說?!标坦闯铰咴谘┑乩铮壑辛髀冻鲆唤z絲的懷念之色,他一只手負(fù)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唇角微微咧起,微笑望著前面的青袍男子,些微的冷風(fēng)將他的黑發(fā)吹起,也裹挾著零落的花瓣,晏勾辰輕輕張開五指,就將潔白的花瓣盡數(shù)攏入掌心,下一刻,晏勾辰整個人的氣質(zhì)忽然一變,是九天蛟龍,隨時都會騰云駕霧,沖入云霄,他淡淡道:“其實,如果那人死去的話,我會很傷心,也許世間最讓人后悔的事情就是放棄了原本不該放棄的,卻堅持著根本不該堅持的,對此,不僅僅是我,想必你也深有體會?!?/br> 季玄嬰沉默了,他感覺到自己略微有些心緒浮躁,這種心緒的轉(zhuǎn)變,未必就是晏勾辰的話所導(dǎo)致,而是因為自身,晏勾辰這時繼續(xù)說下去:“無論是你,還是我,其實都在為曾經(jīng)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惶恐,擔(dān)心,害怕,痛苦,后悔,但作為‘人’這種天性自私虛偽的生物,我們就出于保護(hù)自己的本能,將這些情緒毫不猶豫地轉(zhuǎn)化為極端的行動,將一切轉(zhuǎn)移為針對那個人的毀滅意圖,以此掩蓋某種我們不愿意承認(rèn)的東西,比如,深藏在心底的內(nèi)疚與煎熬?!?/br> 黑色的眸子驀地一厲,目光亦是驟然寒冷起來,仿佛一柄染上冰霜的刀,與此同時,季玄嬰的臉色也隨之出現(xiàn)了瞬間的陰沉,在這一刻,他身上那一股隱而不發(fā)的壓迫感,強度之大,足以令普通人直接崩潰,但旋即他便收起這一切,重新淡漠起來,只是語氣已變得冷冰冰的,似一線冰錐微微掠過肌膚,給人以說不上來的凜然之感,道:“我承認(rèn),你說的有道理。” 晏勾辰這時卻忽然微微仰頭而笑,眼角有淡淡幾道紋路,早已花白卻又被染黑的發(fā)絲被風(fēng)拂起,輕輕飛舞,被巧手掩飾成年輕模樣的面孔上,此刻卻露出一抹從容平靜中透出淡淡邪異的感覺,道:“我很想知道,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眾叛親離的時候,會是什么心情?” “世事就是如此,從來都是莫測,我們與他之間,終要做個了斷?!奔拘肜淠穆曇舢?dāng)中有著并不隱去的渴望之意,他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身,整個人冷漠出塵,但此時如果晏勾辰站在他正面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他眼神如同一汪深深的潭水,其間有很多珍貴的記憶碎片在翻騰,那是零碎的幸福,然而卻都一一被潭水所最終淹沒,整個人也逐漸變得仿佛沒有溫度,甚至沒有生命,帶著一種令人微微心悸的寂滅意味,久久之后,季玄嬰忽然毫無預(yù)兆地轉(zhuǎn)過身去,望向晏勾辰,如今早已年過半百的他,臉上沒有絲毫皺紋,冷漠蒼白的面孔并未有損那出塵的容顏,而最為讓人著迷的便是他的眼睛,那雙漆黑寧靜的眼里仿佛有著魔力,能夠看到一切:“……無論是什么人,也終究逃脫不了緣起緣滅,所以這一次,哪怕會死,我也一定要完成我應(yīng)該做的事情,因為這一次是我的機緣,我的劍,會助我破開這緣分糾纏,如果成功,我勢必浴火重生,與曾經(jīng)的一切徹底一刀兩斷,成為一個嶄新的我,為此,我不惜任何代價?!?/br> 說到最后,季玄嬰的聲音里已經(jīng)沒有了半點感情,這一刻,他似乎已經(jīng)非人,再不會被任何人與事所羈絆,晏勾辰見著,心中微微泛出一絲寒意,盡管眼前的人是活生生地存在于自己面前,但卻好象是沒有了心……他默然起來,片刻之后,才說道:“我有時候會想,當(dāng)年的確是他輸了,但是這一次,我們會再次取得最終的勝利么?哪怕我們的準(zhǔn)備再充分,計劃再周詳,但世上從來不存在真正的萬無一失,一旦失敗的是我們這一方,那么,以那人的性子而言,作為這次計劃的所有參與者,下場都應(yīng)該會無比凄慘罷?!?/br> “那又如何?所有人在知道自己參與此事的那一刻,都已經(jīng)有所覺悟,不成功,便成仁,不是嗎?!奔拘肽樕纤葡菜票?,他仰頭望著天上黯淡的月亮,清涼月光映照在他眼底,卻一直沉下去,如同被深淵吞噬,過了一會兒,忽然他就說著:“其實,我也想問你一件事?!鳖D了頓,就看向不遠(yuǎn)處的晏勾辰,眉峰微挑:“一旦失敗,我與其他人不過一死而已,我們也不惜一死,但你不同,整個大周勢必都會被牽連其中,遭到血洗,晏氏一族更是不得保全,你投入的籌碼過大,代價自然也就大得可怕,莫非你就真的對自己這么有信心,深信我們必勝無疑?” 面對這個問題,晏勾辰只是微微一笑,他輕嘆道:“我自然有后手……”他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么一句,卻不肯繼續(xù)說下去,一時間晏勾辰望向云霄城所在的方向,臉上神情莫測映川,無論最后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告訴你‘那件事’,當(dāng)年那人根本沒有機會告訴你的‘那件事’……因為我實在很想知道,你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究竟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 時間匆匆而過,轉(zhuǎn)眼就是數(shù)月過去,嚴(yán)寒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悄然走遠(yuǎn),進(jìn)入萬物生機勃發(fā)的春天,到處都是滿眼的新綠,燕子呢喃,嫩柳初發(fā),仿佛一楨楨令人迷醉的畫卷。 此時在圣武帝宮中,師映川坐在殿內(nèi),穿著寬松的長袍,長發(fā)未束,面色紅潤,卻又一臉懶怠之色,眼下他已懷孕頗久,盡管肚子上縛了束帶,但隆起的肚子終究已經(jīng)難以掩飾了,因此近來在其他人面前總是系著披風(fēng),穿寬松衣服,以便遮住肚子,這才沒有被發(fā)現(xiàn),不過再繼續(xù)這樣下去的話,很快就連這個法子也不會管用了。 窗外春燕銜泥往來,大好春光明媚無盡,師映川雙手放在肚子兩側(cè),坐在窗畔的藤屜上,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中,被曬得全身暖洋洋的,讓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犯困,師映川耷拉著眼皮,似是在打盹兒,不過很快,有人進(jìn)到殿中,連江樓一身素衫,挽道髻,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讀書人,見師映川將睡不睡的樣子,就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臉蛋,道:“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我們該走了?!睅熡炒〒伍_眼皮,懶懶打著哈欠,道:“哦,這么快啊……好了,這就走罷。” 說著,就站起來,連江樓取過一旁的披風(fēng),替他系上,再稍作掩飾,就基本上不會被人看出有什么明顯的異樣,一時兩人出了寢宮,坐上已經(jīng)裝載了一些生活物品的馬車,師映川前天宣布自己需要閉關(guān),他從前閉關(guān)的時候,一般來說,會有三種選擇,一是就在宮中專門修建的靜室,二是在宮外幾處環(huán)境優(yōu)美的場所,三是自己臨時尋找適合的地點,而這些都是視當(dāng)前的需要而定,因此眼下師映川出宮閉關(guān),沒人覺得奇怪,而之所以選擇在宮外,也是出于謹(jǐn)慎,按理說身在帝宮之中應(yīng)該是最安全的,畢竟有許多強者坐鎮(zhèn),然而師映川何等謹(jǐn)慎,他知道自己一身干系重大,更何況兼具多種秘法,又是千年以來唯一的大劫宗師,會有多少人垂涎他身上的秘密?一旦發(fā)現(xiàn)他正處于虛弱狀態(tài),就是群狼環(huán)伺,師映川無法斷定會發(fā)生什么,他不是不肯信任那些人,只是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人性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 馬車很快出了帝宮,向著城門方向而去,拉車的馬匹乃是異種,不但跑得極快,同時又極穩(wěn),車子不見半點顛簸,因此沒有用太多時間就已經(jīng)出了城,駛向從前師映川經(jīng)常閉關(guān)的一處山谷,那里環(huán)境幽靜,時常有兇獸出沒,所以一向沒有人涉足,確實是閉關(guān)清修的好地方,現(xiàn)在用來作為師映川待產(chǎn)之用,也算是十分合適。 眼下春和景明,到處都是生機勃勃,師映川坐在車?yán)?,掀簾看向外面,對連江樓笑道:“今日天氣真是不錯?!边B江樓自顧自地打開蜜餞盒子,取了兩塊腌漬好的梅子,道:“先吃一口,免得又犯惡心?!睅熡炒嗣亲?,感慨:“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不像前幾個月,實在惡心得厲害。” 師映川說著,張開嘴湊了過去,連江樓就將梅子送進(jìn)他口中,師映川將梅子含住,順勢又吮了吮連江樓的手指,一面用眼睛滿是挑逗地看著對方,連江樓只覺得從指尖處傳來一股麻酥酥的異樣感覺,便皺了皺眉毛,道:“你又在胡鬧?!睅熡炒⒖桃荒槦o辜:“嗯?我鬧什么了?” 連江樓不理他耍寶,屈指就在他額頭上一彈:“總之,以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給我老老實實地安胎,休想再做那等事?!睅熡炒ㄒ娝裆珖?yán)肅,似乎沒有商量的余地,便一臉掃興地嘆氣道:“沒意思……喂,我說,你知不知道,懷孕的人很容易欲`望強烈?你已經(jīng)快有兩個月不讓我碰你了,我現(xiàn)在很想和你親熱,你說該怎么辦?” 連江樓看了一眼他的肚子,眼中罕見地閃過一絲戲謔之色,淡淡道:“你認(rèn)為現(xiàn)在的你,可以做那種事?”師映川低頭瞧了瞧腹部,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自己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在強壯的男人身后費力地?fù)榉ァ苍S是那畫面太有沖擊力,師映川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下意識地閉上了嘴,連江樓見狀,嘴角就微微翹起,伸手在鬧別扭的愛人頭頂揉了揉,毫無誠意地安撫道:“等孩子生下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由著你,如何?” “望梅止渴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你覺得我會上當(dāng)?”師映川有些忿忿地白了連江樓一眼,一巴掌打開對方的手,正準(zhǔn)備無理取鬧一番,但就在這時,他卻突然吸了一口冷氣,連忙捂住肚子,一臉牙疼似地哼哼:“這混帳東西又在踢我……” 連江樓聞言,立刻靠近了,將耳朵貼在師映川的肚子上,認(rèn)真聽著,片刻,英俊的面孔上忽然就浮現(xiàn)出笑容,道:“孩子很強壯,也很活潑。”師映川一臉嫌棄:“能不壯嗎,逼我整天吃那么多東西,這小家伙長得不壯才怪?!彼裨箽w埋怨,兩只手卻是溫柔地?fù)崮χB江樓的頭發(fā),嘴角微微噙著一絲笑意,連江樓聽著他腹中的胎動,神情柔和,一時間車廂內(nèi)沒有人說話,洋溢著溫馨的氣氛,是對于迎接新生命的無盡期待與喜悅。 355三百五十五、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馬車穩(wěn)穩(wěn)行駛,雖然路途較遠(yuǎn),但一路上師映川與連江樓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因此就算是這樣相對漫長的一段路捱下來,兩人倒也并不會覺得無聊,不過師映川現(xiàn)在身體不比從前,變得容易倦怠,也有些嗜睡,于是當(dāng)馬車走到一多半的時候,師映川便靠在連江樓懷里,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直到后來馬車終于停下,連江樓才低頭看了看懷里睡得正香的師映川,臉上露出微笑,一下就將那過于硬朗的面部線條給柔化了許多,是只有長久的平靜幸福生活才能夠賦予的東西,一時連江樓就用手輕輕拍了拍師映川雪白的臉頰,口吻親密地道:“……橫笛,我們已經(jīng)到了,醒醒?!?/br> 精致的眉心動了動,既而有些不耐煩地蜷曲起來,接著才緩慢睜開了眼,師映川神色之間有些不情不愿,眸光也沒有馬上聚焦,顯得有點呆滯,他抬手揉了揉雙眼,這才眼神漸漸清明起來,嘟囔道:“怎么這么快……”連江樓替他將微亂的長發(fā)理了理,道:“不早了,你已經(jīng)睡了很長時間?!睅熡炒ㄣ读算叮骸芭??有這么久?”他坐正了身子,將披風(fēng)系好,連江樓看了他一眼,下車開始搬運車上所裝的一些生活用品,師映川則是裹好披風(fēng),自己出了馬車。 彼時周圍春光絢爛,花香混合著草木的清新氣味,將人柔軟地包圍,其實這時候并沒有真的到達(dá)目的地,不過再繼續(xù)走下去的話,在這山中也已經(jīng)沒有可以供馬車通過的路了,如果要運送數(shù)量不少的東西的話,就需要走水路,所以眼下馬車所停的地方不遠(yuǎn)處,便是一片清澈的湖水,岸邊系著一條木船,連江樓與車夫正往船上搬運著東西,師映川兩手?jǐn)n在袖中,披風(fēng)與寬大的袍子很好地掩飾住了他的腹部,他瞇眼看著兩人忙碌,一面慢慢走過去,上了船。 不一會兒,馬車?yán)锏臇|西都送到了船上,車夫便趕著車子按原路返回,此人乃是師映川的心腹,更何況師映川從前閉關(guān)時,由于時間往往較長,自然需要一些生活用品,包括藥物食材等等,所以這車夫來這里也不是一次兩次,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誰也不會懷疑什么,至于連江樓,他也曾經(jīng)在師映川閉關(guān)之際陪在身邊,人人皆知他二人感情極好,師映川舍不得與其長時間分離,也是人之常情,因此這一次兩人一起出來,并沒有引起注意,都當(dāng)作是一件平常的事情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