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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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陶大長公主劉氏,乃先帝親妹,當(dāng)今太皇太后親女,系出高祖一脈,與皇帝乃同宗,陛下如何狠心,竟要骨血互戧?”君王已怒上眉梢,她只頓了頓,接道:“我父陳午,系忠臣堂邑侯陳嬰一脈,烈骨錚錚……而今陛下之天下,我陳氏一門,因何而成反賊篡逆?” 陳阿嬌這一番話下來,皇帝緘默半晌,不言聲,那美人阮氏聽著,心尤戚戚,她入掖庭時日無長,卻也算得見過世面,掖庭永巷美人幾多,卻從未見得有哪一位美人,膽敢如此頂撞今上。這陳阿嬌一派數(shù)算下來,滿門顯耀,該當(dāng)是皇后之命,她不由心中發(fā)悶,想及自個兒位卑,身出寒門,再比照今時陳后之言,更是心酸不已。 正怔忡間,卻被皇帝雷霆之怒驚的立時回神來—— 皇帝冷笑:“陳阿嬌!你好大的膽子!你有幾條命膽敢指摘朕?!” 第23章 金屋無人見淚痕(8) 她著一身素衣,端端立在那兒,如一枝青蓮浮水,在一眾宮娥舞姬錦繡團簇下,越發(fā)顯得清越出眾,白皙的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像是醉了一般。一雙美目,流沔溢彩,叫人好生不愿移開目光。端是這樣的美人,形如一紙畫人,就這樣,蔫蔫兒從壁畫里走出來一般。 陳阿嬌在哭。她垂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也不掏絹子去拭淚,就這樣立著,任眼淚默默淌下。 皇帝倒有幾分動情,雖則前番大怒,此刻亦不愿再多聲言,因說:“你回宮吧,前朝的事,多說也無益……”那話里的意思,分明已是圣旨放行,但陳阿嬌卻不領(lǐng)君上的情,倔倔道:“陛下給臣妾一個說法,沒的這樣平白打發(fā)人?!彼龘P起頭,這時才掏了細絹慢慢抹眼淚…… 皇帝本來又欲動怒,卻見她那番楚楚可憐的模樣,心下稍有不忍,緩了聲道:“朕暫時將你禁足長門,自有朕自心的思量——倒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在你面前胡說叨?” “怎地胡說叨?”她眨著眼睛,目中璀璀是淚光:“陛下欲誅陳氏——可是真?” “當(dāng)真。”皇帝只簡簡兩字回她。 好難測的帝王心!在她面前全無遮掩,皇帝欲誅誰,誰的壽頭便是夠數(shù)啦,皇帝貴胄天成,乃人主帝君,連欺她一下也不愿,——皇帝何須要欺她?便是直白告知她,朕便是要誅你陳氏滿門! 她能如何? 她又能如何? “皇帝陛下好狠的心——只不知我陳氏何處侍君不周,要落得這樣的地步?”她抬起頭,直看皇帝,此刻眼中已無咄咄逼人,那一汪淚,卷在睫梢,盈盈的,仿佛新雨過后枝梢嫩葉上一滴,幾欲落下,卻又不落。 她不說還好,這一說,皇帝心里有氣,那股怒意立時翻騰起來,一雙撐圓的眼睛直直盯她:“陳阿嬌,你膽子不小,敢質(zhì)問朕?堂邑陳氏——朕何時虧待過?你父親、你母親,端的好日子不過,琢磨要撂翻朕的江山!朕是圣人?朕不怒?!” 陳阿嬌像被雷電觸了靈魂,立在那兒,一襲縞素此刻反倒像包裹枯木的爛布條子,她的眼睛陷的極深,愈顯眼窩空洞,少頃,才走向皇帝:“陛下,您胡說!我不信!我不信母親會這樣做!——這是高祖皇帝的天下呀!我劉姓漢室的天下呀!”她的眼淚xiele閘一般流下,不像宮里中規(guī)中矩的女人,在圣駕面前,端莊合宜。她此刻全然是瘋了! 皇帝想到這事背后另有一張王牌——陳午與館陶乃是打了臨江王劉榮的名號,招兵買馬,私結(jié)權(quán)臣,可想見他這位“岳母”心里終歸對劉榮有別樣的盼望,又及……當(dāng)初衛(wèi)子夫呈上帛書一事,到底露著一些當(dāng)年陳阿嬌與表兄劉榮之私情,因此益發(fā)惱怒,見陳阿嬌這般懨懨的樣子,更是心煩—— 怎能確認她不知其中內(nèi)情? 若然覆權(quán)得力,她……依然是中宮皇后。 劉徹冷笑。 館陶姑姑打的好一手精妙算盤。 因道:“先斬陳午,朕再拿你問罪。——陳阿嬌,你不必此刻聲張,有你勞碌的時候!” “皇帝說怎樣的話?”她反而頂了聲兒:“臣妾不信母親會行大逆,證據(jù)確鑿之前,臣妾不肯伏首認罪——皇帝……”她忽然冷笑:“皇帝也萬萬莫要為誅妾,而構(gòu)陷忠臣!” 這話說的太狠,連陪侍一邊的阮氏都不由一怔,心道,這陳阿嬌果然好生厲害,君上面前,竟敢出言不遜,該當(dāng)是將腦袋拴褲腰上嘍!心下也不由冷嘲:果然是兩宮太后手心兒里捧出來的,打小兒蜜罐里長起,這樣不知天高地厚!須知,皇帝龍顏大怒,莫說你陳阿嬌一顆腦袋,便是陳府滿門,也確然逃不過的! 皇帝果然大怒:“你言下之意,乃是朕為誅你,故意構(gòu)陷忠臣?”龍須略動,真是被她氣煞!又道:“朕昏聵無邊、濫殺忠臣,你——可是這個意思?” 任是宮里頭哪一位美人,憑皇帝這樣說,亦是要知進退的,偏她陳阿嬌一人,小小兒一聲:“皇帝自個心里清楚!” 那皇帝已然氣得不能…… 后來的事,在掖庭永巷之中流傳,也大因阮氏所述,再沒人能親臨當(dāng)初場景,掰著指頭一五一十說起那晚陳阿嬌是怎樣惹惱了帝王,害皇帝抽劍劈了漏架,拂袖而出! 這樣的“殊榮”,也該當(dāng)只陳阿嬌一人惹得起。 皇帝因出將宮門,阮美人已伏地死死扯住皇帝龍擺,哭泣道:“陛下莫走!好難得的,衛(wèi)夫人守著月子,妾才能得龍寵,這一來……臣妾這邊兒還有好些歌舞,陛下怎這樣便要走了呢?” 陳阿嬌默然立一旁,太熟悉的伎倆,后宮女人視君寵如命,此刻嬌憐哭泣,看著怪可憐的,為留住皇帝,恁是連平素最注重的禮儀、儀態(tài)都不顧了…… 好生可憐! 嘆一句“可憐”,不為宮婦,只為女人。 陳阿嬌眼睛酸澀,那眼淚恁是落了下來。 帝王卻仍默然,側(cè)身吩咐:“楊得意,送皇后回長門——”他輕輕吁嘆一口氣:“往后——若是沒什么事,皇后有敢再出宮門,傳朕令——” 楊得意側(cè)了耳朵,正待接旨,皇帝龍威之盛,已然把他嚇煞:“傳朕令,守長門宮羽林衛(wèi)統(tǒng)領(lǐng)——梟首、棄市!” 陳阿嬌大駭,默然立在那兒,一雙眼睛空洞的不裝一絲兒情愫,皇帝卻已經(jīng)側(cè)過身來瞧她:“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朕——朕最恨。你怨朕心狠?陳阿嬌啊陳阿嬌,牽累羽林衛(wèi)的人……莫不是你?你此刻若是好端端在長門待著,朕會殺人?” 原來那就是劉徹。 殺人如麻,該當(dāng)人君! 而她此刻,只是一具被抽離靈魂的軀干,沒想頭兒、沒盼頭兒的……這一生,也許便要這樣,倉促,卻又緩慢地捱過了…… 皇帝臨行時,她只在身后喃喃一句:“徹兒,若是能保,留我父親一條命——” 皇帝倒是仔細默了默,那背影略停頓,顯是將她的話入了耳。 “擺駕——宣室殿——” 皇帝御駕行出,她亦被送出,空空落落的殿里,與先前一片合歡,竟如隔了幾世……歌姬再多,舞姬仍足蹈不停,皇帝一出,除了滿殿滿夜的寂寞,又剩什么? 阮美人呆呆坐在冰涼的殿下石階上,待得宮里老嬤嬤擰了熱毛巾來,教她洗一把臉子,她才動——“都退了罷,有甚好等的,陛下不在,本宮無須這樣多人侍候……” 她嘆一聲,好端端一次夜幸,就這樣,被那陳阿嬌給攪和了。 不出半月,這昭陽殿又迎來一次雷霆之驚——那承明殿的衛(wèi)夫人,不知何時承恩,竟又有了。 后宮女人閑時拈酸吃醋說道幾句,也是常有的,阮美人仗著自個兒宮里都是死心塌地的忠仆,不免是要嚼幾句碎嘴,因說:“數(shù)算著日子,那衛(wèi)氏——可真是祖墳冒青煙的,怎說?皇帝再怎么寵愛,也沒的這樣‘不要命’地寵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