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里老嬤嬤掩嘴，別有深意笑說：“這可不知是福是禍——娘娘，不是奴嚼碎嘴，偏說道旁人——陛下未見得是真心待承明殿那位，這可怎說？承明殿那位承寵時(shí)，可是沒出月子？這可就怪啦，皇帝陛下當(dāng)真是不教人好活啦！”言畢，絲絹捂嘴，嗤嗤的笑。

    可真叫人害了臊！

    阮氏因答：“哪成想呢，你這樣一說，倒也是，前遭西宮別院那位張氏，便是女科治不利索，好好壞壞的，就這么不經(jīng)敲，偏生兒走了——陛下若真疼承明殿那位，怎這樣趕急了又叫她承恩？怪哉怪哉！”

    說道歸說道，打承明殿那邊兒，禮儀上頭都得是撂齊全的，恭賀的，送禮的，親去瞧的，總要沾沾衛(wèi)子夫的喜氣，再難耐，也不能教人在禮數(shù)上頭說叨。

    因此，美人阮氏，自然也涌入掖庭恭賀大潮中，行去賀喜的宮妃不免在背后說一句：“那諸邑才多大？這不，肚里又揣了一個！”

    酸酸澀澀的，總是女人味兒！

    皇帝熬了幾宿沒睡，前線軍報(bào)頻傳，得干的將領(lǐng)亦是遠(yuǎn)赴北疆退匈奴，朝中能人少數(shù)，那陳午在臨江王的地面上敲出些許動靜來，諸臣竟拿他沒法兒，皇帝亦不愿鬧的太大，畢竟這位“岳丈”，又是自個兒“姑丈”，帝王家家丑，自是不同尋常百姓家，彰顯是禍。沒的讓滿朝臣工看笑話。

    皇帝撂不下這個面兒。

    因此御批務(wù)必生擒陳午，留個活口，再有，皇帝心里亦是拿不了個準(zhǔn)頭，他那位岳丈，既打了臨江王劉榮的旗號，這樣張揚(yáng)，料必那劉榮可真在世上？

    這也說不準(zhǔn)，栗太子薨逝那年，他年歲不大，卻也還記得，宮里宮外，皆有傳言，劉榮未死，去了哪個隱士高達(dá)的去處，修作神仙似的人。竇太后當(dāng)初為解陡失庶長孫之痛，亦不禁“謠言”，隨他們?nèi)フf，好似說的多了，那劉榮可真去做了神仙……

    劉徹此時(shí)心懷惴惴，栗太子算個實(shí)厚人，向來民望甚高，當(dāng)年負(fù)罪行來長安，江陵百姓相扶而出，見王所乘車軸斷裂，泣曰：“吾王不返矣！”

    可見其人聲威之高。

    朱批落下，皇帝眼底情愫復(fù)雜，案前燭臺上那支紅燭，陡然黯了一分，映的皇帝眉色愈濃……

    第24章 金屋無人見淚痕（9）

    楊得意是個忠仆，皇帝吩咐的事情，總是能做到一等一。陳阿嬌也算是沾了光了，外人眼里，她這個“廢后”失寵許久，前后頭看顧都不肯給好臉色瞧的，踩低捧高么，最要捧的，當(dāng)然是承明殿那位?！ゾ炻≈?，又得了胎，雖說前遭一骨碌連生衛(wèi)長、陽石、諸邑三位小公主，但凡事能生么，總好過不會下蛋的母雞，難保下一胎，不是龍子喲！

    但楊得意不同，好歹御前伴駕這么些年，眼色還是會看的，皇帝待誰好，待誰不上心子，他一眼都能望個清清楚楚，能躲過他的眼么！料著將來恩寵，這“廢后陳氏”可還有的瞧，皇帝待她還存著幾分薄情，她好端端地哄侍好了皇帝，前途锃亮！可惜了這么個美人胚子，性兒太倔，半句軟話不肯說，皇帝么，哪能沒些個貼心底兒的宮妃、美人，時(shí)時(shí)伴著的？尋常百姓家男人皆是三妻四妾，況乎皇帝！陳阿嬌先頭不懂事兒，非爭的面上不好看，皇帝也下不來臺，先冷著她些日子，楊得意思忖著，皇后翻手后宮的機(jī)會，總還會有。

    皇帝么，哪能被婆娘子管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幸個宮妃還得看中宮的臉色？傳出去，還不叫滿朝臣工看笑話！

    便是演戲，皇帝也得實(shí)打?qū)嵉匮葑憧?/br>
    楊得意每每想到這些，便替那些個此時(shí)甩狗棒子似的張牙舞爪的狗奴才捏一把汗，怪沒眼力勁兒的！將來中宮復(fù)幸承恩，先得捏死幾個狗腿子撒撒氣喲！

    欺負(fù)誰，也不能欺負(fù)陳阿嬌呀！那小姑奶奶打小兒往掖庭里兜的屎盆子還少么！欠敲打的，難怪只能在底層角角落落里慢慢滾爬，他楊得意，鬼頭鬼腦可拎得清，現(xiàn)在悄悄助那中宮一下子，他日有的是好甜頭嘗著，退一萬步，哪怕陳阿嬌真是個不經(jīng)琢磨的，沒出息，那他也無甚損失唄！

    因此，陳阿嬌求他將長門宮里使著順手的宮女子楚姜給順溜捎出來時(shí)，他是十分樂意的，并且給中宮辦的妥妥當(dāng)當(dāng)，掖庭司禮局的掌事老奴，平日里再囂張，但他御前楊長侍的薄面總是要給的，還算順當(dāng)，那楚姜見了天日，整個人瘦的跟猴兒似的，簡直折騰的成了鬼！

    幸而懸著一口氣，還沒真成了個鬼，中宮陳后那邊，總算有個交代。楊得意心里暗忖：噫！看不出來這小妮兒白白凈凈，不吭不響的，心子倒挺活絡(luò)，入了掖庭，好賴都是皇帝的女人，她倒好，怎樣地，竟攀上了羽林衛(wèi)中那粗面大漢！

    這可賴著多大的罪名吶！便是在民間，也得撂上個浸豬籠的禍根呀！更何況是宮里，皇帝頂上綠飄飄，這龍血龍脈的，能咽得下這口氣？

    好丫頭，只管禍害罷！

    陳阿嬌竟和這樣的人混成了一垛垛，噫，這堂邑小翁主打小兒雖愛胡鬧，大理兒還是講的，這可墮落的不成樣子啦！

    楊得意心里雖發(fā)著牢sao，口上可是吃上十個八個雄心豹子膽也不敢亂嚼舌根子的，他卻不知道，很快，更叫他不敢相信的事兒，就要發(fā)生了。

    人說主仆一條心，想想還真算挨理兒，要不，這好好的一個中宮皇后，怎會被一個丫頭帶壞了根子呢？

    但那都是后來的事了，作為旁觀者，楊得意也只能和這宮里冷眼瞧著的任何一個人一樣，唏噓嘆一聲罷了。

    楚姜撂進(jìn)了掖庭司禮局，出來時(shí)，可真是丟了半條命，陳阿嬌不忍，心念好歹是跟著自己的人，這年頭，尤其是這宮里頭，忠心護(hù)主的丫頭少見，好端端自己長門別苑出了這么個好丫頭，是該緊著疼，便著人外出帶了些玩意兒，求太醫(yī)令過長門來好生瞧探一番。

    那楚姜丫頭又是怎樣攬了這禍上身呢？

    原來是那晚楚姜領(lǐng)了陳皇后的命，出去探探消息，皇帝陛下這番動靜，遣羽林衛(wèi)圍宮門，為的是什么？這人一去了，不巧被掖庭司禮局的管事嬤嬤給逮到啦，楚姜也是有點(diǎn)兒心氣的，心說，自己爛命一條，不著人疼，那晚雪地里偶然遇見，若不是有陳阿嬌出手相救，她只怕早被老公公掄死在茫茫大雪夜啦！那麼，這條命也算是長門陳后給的，天大的恩，饒是這輩子是還不了啦，好賴不能倒打恩人一耙不是？

    她便咬緊了牙關(guān)，死也不肯說自己是受命陳后，出來瞧探消息，被掖庭嬤嬤纏的沒法子，只好自個兒往那“壞事兒”上頭靠，一來二去的，誰都知道，長門宮里那小丫頭楚姜被困掖庭司禮局，乃是“風(fēng)化”之故，這大罪名雖背的沉，好賴是撇清了與陳后的關(guān)系，她是死是活，都與陳阿嬌無關(guān)，想來陳后也不會因?yàn)楦氐淖锩耙姉墶?/br>
    一片昭昭真心！也算難得。

    春日漸暖，屋外新桃開的正旺，幾個宮女子折了幾枝來，養(yǎng)在水里，在案前陳擺，倒也好看，鮮嫩嫩的，還帶著些香味兒，瞧得久了，連心情都暢快些許。

    阿嬌因說：“個把時(shí)辰，換趟水吧，怪好看的花兒，沒的萎了，多可惜?！?/br>
    蕊兒捉起小桃扇，掩嘴嗤嗤地笑：“不消娘娘囑咐，多好的花兒，這么擺上一束，可真像捉了春光進(jìn)來呢?！?/br>
    阿嬌瞧她頑的沒能耐，一向憂慮的心情也好了點(diǎn)兒，因笑道：“小妮兒，就你會說話?！庇謫枺骸俺?，可瞧見她？她身子養(yǎng)的怎樣？聽太醫(yī)令稟，身上倒是大好啦，只那面皮兒，怕是要留疤，怪可惜的，好生生的周全模樣，沒的這樣破了相，本宮還想將來托母親為她說道個好人家，嫁了才好，不求榮華富貴，一生平平安安的，便也好了?！闭f到這里，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本宮瞧那趙忠滿不錯，到底表里表親的，不會虧待她?！?/br>
    表里表親的，她的皇上表弟，還不是虧待了她？

    這話繞來繞去，便沒法兒說了。

    蕊兒見她心思又往那方面尋思了過去，不由心焦，忙道：“噯，哪成想哪，咱們做奴婢的，自然自個兒有自個兒的福分，碰上了，便是個‘好’，娘娘莫擔(dān)心。”又想著，許是皇后念著楚姜，反正楚姜身上也大好了，教她進(jìn)殿來侍候也是無妨，便道：“娘娘，婢子去叫楚姜來吧？前陣兒瞧見她，身子好了許多，跑跑跳跳的，還能做些活計(jì)，您只怕也想她罷？”

    阿嬌面上有喜色：“噯，你去叫吧，本宮懷念她手藝，”因笑道，“莫要捧醋壇子，你們個個都是好的，蕊兒若是三五天沒見著個人影子，本宮也是想念的?！?/br>
    “哪能吶？”蕊兒嗤嗤笑著：“沒的婢子還與楚姜較寵吶？不能的，咱們同來侍候娘娘，心擰的跟股繩兒似的?！?/br>
    “不成樣兒的丫頭，嘴巴倒甜！”

    楚姜連日睡不好，那眼睛熬的跟什么似的，阿嬌心里難受，因道：“你怎樣？近來過的不好吧，難為你啦，你左右忍忍，再不能叫掖庭那幫閑撐的嬤嬤們給揪了小辮兒，熬著吧，本宮肩上這些事兒撂干凈了，便該為你籌劃啦。再次也得為你說個情——母親主意最多，若是在往時(shí)，依堂邑侯府陳氏的面子，再沒什么事能難住的，皇帝給個恩典，還真能將你放了出去，到時(shí)候，甚么趙忠李忠的，你愛嫁誰便嫁誰，本宮梯己里，總能拿出一份子嫁妝來——不教你受委屈?！?/br>
    她好樣兒的老成，明明年歲算不得大，倒像個老嬤嬤似的，將那些個婚嫁事宜，頭頭是道地念出來，真真兒叫個楚姜聽的滿面通紅，誰料，她還嫌人家太臊臉子呢——

    “噯，楚姜，沒的這樣羞作甚？比本宮當(dāng)年嫁去宮里還不著道——有甚么呢，一生一世，一閉眼就這么著給過去啦，憑誰不是這樣走過來的？”

    不說楚姜，滿宮的宮女子都愛聽她胡亂嚼道，像個小孩兒似的，說起胡話來，嘴上沒個把門的，她怪有趣，很小時(shí)候，便有這個本事，三言兩句發(fā)了昏的胡話，逗的長樂宮老太后直笑著呼“小祖宗”——如今吶，這“小祖宗”一路來，愈發(fā)精益，嘴邊上不把門，怎么有趣怎么說。

    楚姜有時(shí)也會瞎想，這個皇后可真真是帶勁兒的，可皇帝怎么就偏不喜歡呢？也不稀圖，按說文文靜靜合理合矩的宮妃，滿宮里皆是，永巷青磚一塊一塊摸過去，凡是打了燈的宮里走進(jìn)去，哪一宮不是個好生生的大家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