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jié)
我知闖了大禍,隨徹兒一同跪下,太后卻并不惱我:“皇帝做錯了事體,與后無干系,哀家尚要怨怪皇帝帶壞了鳳儀!這好好的皇后,被皇帝拐將出去,滿大街亂竄,這……這成何體統(tǒng)?!” 徹兒伏首:“母后降罪……” 太后娘娘笞刑宣室殿隨侍御駕眾人,怨怪他們不諫圣君,惑主在先。那一夜的責罰,直笞得御前人皮開rou綻,血rou模糊。那時我尚年輕,只懂哭泣,只曉得自個兒犯了錯,雖平時頑劣,拿手底下人不當回事兒,但這樣血淋淋的責罰,我卻從未做過。 那時我并不懂,太后娘娘這一頓笞鞭,盡想是要淋了我身上來的。 但她并不敢。 徹兒看不住了:“母后,教他們授下領罰罷,莫嚇壞了嬌嬌。” 太后娘娘乜徹兒一眼:“皇帝君威,哀家不敢犯,皇后鳳儀,哀家亦是不敢沖撞,這些個小蝦米小蟹兵……哀家還要顧念臉面?” “徹兒非這么個意思……” “皇上!”太后娘娘起了火,猛然拔高了音量:“您的御前您不治,哀家?guī)湍?!?/br> 徹兒不敢應聲。我亦是跪著,又替他難過。 慈母到底是有心,亦有計的。太后娘娘微嘆一口氣,已用細絹抹起眼淚來:“孩子啊……祖宗這江山打的可是容易?咱們這一路走來,可又是容易?哀家每每晚間閉眼,總會想起那一年……白虎殿上……” 徹兒低頭沉默不語。 我也低頭。那一年的白虎殿,現(xiàn)在想來,仍是手心底里發(fā)寒。大行皇帝棺槨停在那里,一重一重白幡晃過,好似隔絕了另一個世界。恁是榮光無限,恁是權勢滔天,到頭來,亦不過是冷冰冰地躺在那里…… 罷了。 再怎樣山呼“萬年無極”,總歸是要歸入地宮,化作萬年間塵土一抷,從此榮光無人睹。 徹兒的未來,亦與皇帝舅舅一同。 這有甚么好辯的呢? 只不過萬年間萬人皆不敢言,罷了。 太后娘娘趨前一步,竟是來扶我:“好孩子,嚇壞了你,起來吧……” 我不敢,我是真不敢。畢竟徹兒尚跪著。我怯怯露了一眼,想來太后娘娘都看著,便仍是執(zhí)意扶我:“孩子,你退吧,去椒房殿好生歇著……這邊的規(guī)矩,哀家仍要教教徹兒,一朝天子,當是無法無天了!”她對我十分和藹,慍怒都是向著徹兒的,見我仍生怯,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好孩子,那一年大行皇帝龍馭,白虎殿里,你為徹兒做的一切,哀家永時感念在心……你,去吧,”她像哄孩子一樣溫和,“去吧……” 徹兒轉過身來,向我使眼色:“嬌嬌,聽母后話,你先回椒房殿,待朕回去了,再瞧你?!?/br> 太后娘娘笑著道:“徹兒,哀家有話與你說?!?/br> 彼時星光正是好,我并不知,那一夜,才是萬千苦難的開始。他寵我、疼我是真,心中橫亙著大漢萬里河山,亦是半點不摻假,他是皇帝! 古來帝王專情是禍,古來帝王無嗣……那便是禍中之禍。太后娘娘又怎會睹忍我大漢萬年江山傳承無嗣? 她要孫,她要皇嗣,只是,她并不要我生的嫡長孫。 我陳氏一脈再出皇孫,只怕于太后娘娘而言,比之無嗣,更教人頭疼。 所以,徹兒進去了猗蘭殿。 我被攔在殿外。回頭,只剩下冷冷的月光拂照。 我慢慢地,走回了椒房殿。 我的,中宮椒房殿。 烏飛兔走,光陰復去,我的徹兒,在丹陛之上、滿朝文武朝拜下,愈來愈沉穩(wěn)內斂,他與我大婚時,不過十六歲,而今二十出頭的年紀,已盡褪少年天子的青澀稚嫩,他長成了張揚、目下無睹的王。 他卻不太愛到我的椒房殿來了。 這個世上,我總有些事情是猜不透、不明了的,譬如徹兒因何待我冷淡不少,譬如,徹兒被留在猗蘭殿那一晚,太后娘娘究竟與他說了甚? 我并不知道。又或者,是我并不該知道的。 他身邊的美人愈來愈多,換過一茬又一茬,卻并無久留的。那時我并未多想,或者,徹兒流連花叢,僅僅是為了皇嗣吧?畢竟,皇帝二十多了,膝下卻無子。各路諸侯虎視眈眈。 徹兒多可憐。 我并非善妒,亦不是不體諒他。只怨怪我自己肚子不爭氣。母親曾經提醒過我,要永保中宮之位,必不可像往常一樣孩子似的嬉鬧,非常時期,即必采取非常之雷霆手段。 可我從來不明白,“非常的手段”,又是指甚么?徹兒要臨幸他宮,那宮里的女人要受孕生子,我……能有何法子? 母親說,傻丫頭,皇帝管哪宮里受孕,皇后管……哪宮里生子。這孩子生不生得下來,不都憑中宮一句話? 我怨怪母親心腸太狠,母親卻只是嘆息。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從不管他宮美人生子,旁人,卻早已管起了我的肚子。 第51章 陳阿嬌(9) 我與徹兒時常小打小鬧,他尚未踐祚時,我們便這么一路過來。常常與他說鬧玩笑,他亦不會罪咎的。這些日子來,他常宿他宮,我脾性并不好,怨了他,愛惹他生氣,便是尋??诮?,又爭了兩句,他倒不似平時,反而擰起性子來。 這一日膳后,他倒拖著乏重的身子漏夜而來。我?guī)缀跻伊私贩康?,跟底下人正嘔著氣,若在平時,他一定會貧嘴打趣,好生地取笑我?guī)拙洹_@一回,他沉悶的很,半句話也不說。 我反是耐不住了:“這樣的臉子……陛下,您且回旁的宮里,來我這里找火烤呢?”他不接話,瞧了我一眼,便揮手,教宮女子上酒。 上好的佳釀,偏便宜他這一肚子火氣。我瞧著心窩子里也冒火,搶了酒樽:“憑你撂著火,上宣室殿冒去!本宮沒空奉陪!” 他好似眼角冒了笑意,緩緩伸出手,我當他是問我要酒樽,卻不肯給,反而撂了遠去。他卻不動,也不將手收回。我正納悶,他托了手來,將我腰身收去,一用力,我半個身子都撞進了他懷里…… “陪朕喝酒!” 他心里藏著事。我從不見他這樣的,眉頭微微蹙著,似掬了濃稠的酒意。他確然也喝了很多酒。 皇帝宿醉,瞧我的眼神迷離恍惚,從進我椒房殿,他便沒笑過一分,這回倒是笑了。酒樽里清辣的酒晃動,他盯著,仿佛是個孩子,在晃動的酒影中不斷搜索自己映下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