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直到入了家門,他方撩起特落下的車簾,跳下車便朝里屋扯開嗓兒大聲呼喝:“阿梁,阿梁,貴客臨門,還不快快出來待客!” 隨著粗獷的喝聲,一名莫約三十出頭,著一身荊衣布裙的婦人急急行出,見到已然下了車的崔莞與花子,腳步不由一頓,“阿郎,這是……” 老趙牽著那頭拉車的老牛往邊上挪了挪,轉頭道:“快去燒些熱水于這位小郎沐浴。” 婦人怯怯的看了一眼崔莞等人,應了一聲便匆匆退回屋內(nèi),到灶下忙活。 停妥牛車,老趙又忙小跑入屋,先搬了一張破舊但擦拭得還算干凈的木幾,擱在屋檐下唯一的一小塊干凈空地上,然后再取了兩只木墩出來,用袖子擦了擦,忐忑的道:“家中貧亂,怕污了女郎的足履。” “趙叔多慮了?!贝掭篙p輕一笑,徑直走到仍帶幾片綠葉的木墩旁,也不在意身上華美的縑裳,盈盈落坐,將手中的包袱置于幾上,里頭是途徑成衣鋪子時,她特地讓老趙前去購回的一套干凈衣裳。 站在她身后的花子,雖是一副風輕云淡的神情,但一雙眼眸隨著崔莞的言行,愈發(fā)明亮清透。 不一會兒,燒水的婦人喚了老趙入廚,將燒好的熱水抬到一旁的小屋內(nèi)。 花子二話不說,叉手對老趙朗聲說道:“多謝!” 老趙漲紅了臉,急急推開,口中直呼不敢當。 花子咧嘴笑了笑,拎起幾上的包袱,大步入了小屋。 屋外涼風習習,屋內(nèi)水聲潺潺,崔莞略略打量了兩眼老趙家,靜靜的坐在木墩上,老趙奉上兩碗煮的稀淡的米漿,便與婦人避到屋內(nèi)。 少頃,“吱呀”一聲輕響,崔莞側首抬眸,一道修長的身影緩步走來。 原本雜亂的烏發(fā)濕潤卻整齊的披散在身后,粗布青衫下顯露出的肌膚一別士族子弟追尋的冰肌雪膚,而是淡淡的小麥色,一張臉龐俊朗深邃,俊秀中帶著一縷令人無法忽視的野性,尤其是一雙黑亮的瞳仁,宛如長空中翱翔的隼,銳利冷冽。 崔莞垂眸,心中輕笑,百里無崖,三年后,令天下為之大震的神醫(yī),輔助寒門徹底壓倒士族的jian臣,終是要在她面前露出真容了。 百里無崖面色淡淡的走至崔莞身前兩步之處,居高臨下,目光如箭,仿佛要穿透朦朧的幃紗,看清藏在里頭的容顏。 “百里公子可曾聽過,君子當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清亮的聲音,一連四句非禮,無形中將百里無崖迫人的氣勢一化到底。 百里無崖劍眉高挑,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喚出自己的姓名,突的,他笑了,不同于在雍城中的暢然,而是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自嘲。 若眼前這小姑子與他以往所見的相同,恐怕今日也不會有這番遭遇了。 他跨到另一只木墩前穩(wěn)穩(wěn)坐下,盯著崔莞先發(fā)制人,沉沉開口道:“費盡心思,無非是要尋我出手醫(yī)治,如此,說罷?!?/br> ☆、第八十二章 請君一諾無所惜(上) 言之鑿鑿中,摻著無比的自傲。 崔莞眼簾微抬,一雙澄澈的眼眸似笑非笑,她伸出白皙纖細的小手,將一碗米漿往百里無崖身前輕輕一推,并不接話,而是淡淡地說道:“我所識得的女郎,姓成名喚琳,今芳華一十有八,右側眉尾綴著一粒朱砂紅痣,八年前自南陽郡輾轉來到雍城。” 百里無崖眼底的傲然猛地一凝,咬牙強壓下心中劇烈的翻騰,冷哼一聲,道:“八年前,你不過是個四、五歲的稚兒,怎會記得如此清楚?” “哦?這么說,百里公子不信我所言?”崔莞輕輕搖頭,語氣中含著惋惜,“既然如此,阿莞叨擾了?!?/br> 說罷她起身便要走。 “你……” 待崔莞踏出五步,百里無崖終沉不住氣,噌的站起身大步追上前,探手便抓向長袖下的皓腕,不料崔莞早有防備,足下輕巧一轉,盈盈避開。 “百里公子,自重!” 清冷的聲音如一盆涼水當頭淋下,使得百里無崖身子一僵,繼而慢慢冷靜下來,緩緩縮回頓在半空中的手,一言不發(fā)的轉身坐回木墩上,端起米漿一飲而盡,“我只要阿琳的下落?!?/br> 崔莞回過頭,靜靜看著百里無崖,這個男子,三年后定會大放異彩,但現(xiàn)下,他還尚在成長中,她要做的,便是在此時輕輕的,不著痕跡的,引他改變前行的方向。 即便今日的舉動,會讓她所知的將來盡數(shù)打亂,亦在所不惜。 “她過得很好,雖不似世家女郎錦衣玉食,卻也算無憂無慮?!彼従彽莱鲆痪?,而后看著百里無崖微微松懈的背脊,再度出言:“我可帶你尋她,但你需對我許下一諾。” 他沉默片刻,低低開口:“何諾?” 崔莞掃了眼空蕩蕩的小院,緩步行至百里無崖面前,唇角微啟,輕輕的,淡淡的說道:“我要你許諾,今生無論何時,何地,何因,皆不得相助戈陽曾氏,如違此誓,天地同誅!百里氏一族,九泉之下,神魂永難安!” 輕柔的語氣,吐出的卻是恨意滔天的毒誓,百里氏面色倏然一變,冷厲的眸光直直射向崔莞,咬牙切齒的道:“好一個天地同誅,好一個神魂永難安!” 崔莞無懼,她自知這番誓言過了,但她無悔,若不能從根本上斬去曾信的臂膀,一切皆是白費。 “百里一族,素來都是言出必行的錚錚丈夫,只要百里公子守諾,便是立下誓言又何妨?” 她挺身而立,徐徐而道:“作為交換,阿莞自會帶百里公子尋到失散已久的嫡妹,更會想方設法,成全百里公子與云瑤的一番情深意重,如口行不實,君之言便為阿莞之誓!” 這便是說,她愿意許與他同等的誓言。 百里無崖瞇起眼,怔怔的望著眼前的白衣少女。 午后的暖暉透過屋檐破損的瓦片,錯落在她一襲潔白如雪的裙裳上,即便看不清面容,亦能讓人感覺到,這少女定是清美絕然。 他移開眼,眸底閃爍片刻,沉沉而道:“此誓我百里無崖,應了!” ☆、第八十三章 請君一諾無所惜(下) 一句“應了”,仿佛徐徐清風吹皺一池碧波,崔莞眼前一陣恍惚,心頭乍然翻涌起一絲悲喜難明的意與味。 百里無崖,本是她與曾信結緣之始,是那三年有眼無珠,生不如死的最初起點。 而今,桃花依在,她卻已不再是春風樓的花魁莞姬。 且,曾信扶搖直上的青云路,曾氏最得利的臂膀,就這么被她生生斷去了,以曾氏這等寒門小戶,錯失了那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再想往上攀爬,恐怕難如登天了罷? 崔莞想縱聲大笑,嘴角微微輕顫,卻始終悄無聲息。 百里無崖靜靜注視著眼前不遠處的少女,明明此時風和日麗,明明她就站在暖陽下,他卻忽的自那襲飄然白衣上,感受到一抹深秋的蕭索與隆冬的凜冽。 這小姑子…… 他雙眸一瞇,黝黑深沉的眼神中閃過一抹玩味。 “看來,百里公子對小女有諸多好奇?” 清冷的嗓音輕輕傳來,百里無崖一怔,不大自然的移開眼,朗朗一笑,“我只是費解,戈陽曾氏,到底是何人?能令你如此為之?!?/br> “百里公子只需謹記與阿莞的誓約,余下的,便不勞公子費心了?!贝掭复浇禽p輕一彎,眼底那抹殘留的澀意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淡下,最后消失不見,眸清若初。 百里無崖挑了挑眉,不置與否,卻見她緩緩行來,自袖中取出一物,幾近無聲的放在幾面上,不由皺起眉,面無表情的問道:“這是何意?” 崔莞掃了一眼幾面上那一片片被陽光映照出縷縷耀眼輝芒的金葉子,淡淡說道:“這是診金,勞煩百里公子隨我走一趟罷?!?/br> “哦?”百里無崖好似抓住什么把柄一般,攤手一笑:“師規(guī)所致,尋者取其一,既然方才你選了一諾,此時便是奉上百金,千金,也斷無出手的可能?!?/br> 崔莞迎著那雙閃爍戲謔的黑瞳,緘默不語,突然抬手將幾上的金葉子盡數(shù)收回,接著轉身走到屋門前喚了老趙一聲,而后抬足便往外走。 一番舉止如行云流水,不帶半分猶豫,待百里無崖自愕然中回過神來,她已然走到了院門前。 隨后,一道清淺的嘆息緩緩在院中蕩開:“秦氏雖出自巴陵,在雍城亦聲名遠揚之,尤其秦氏四郎,性情溫和醇厚,德才兼?zhèn)?,頗受世人贊譽,便是雍城城主都對其贊不絕口?!?/br> 說著又是一嘆,“云姬乃雍城第一美人兒,春風樓又怎可舍下這株搖錢樹?不過百里公子大可安心,阿莞雖非君子,卻也明白何為言出必行,然而這其中耗去多少時日,便不得而知了,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年八年,亦未嘗不可,只是苦了云姬……” 春風樓不同于其他,身后所持,正是雍城城主,春風樓上下的妓子,均有冊在案,若想帶走云瑤,絕非簡單之事,可若有秦四郎出言…… 百里無崖豈會聽不出這番話中的含義,一張本就不夠白皙的臉龐霎時黑如濃夜,他心中暗罵一聲,站起身便朝崔莞追去。 牛車晃晃悠悠,慢慢停在了兩日來崔莞下車之處,最終仍是她一人歸來,百里無崖半途在春風樓下了牛車,那十片金葉子,他也理所當然的收入了懷中。 “這幾日辛苦趙叔了?!贝掭溉〕鲆黄鹑~子遞于老趙,輕輕說道。 “不敢,不敢?!边中闹械谋鶝?,老趙心中不勝歡喜,有了這片小小的金葉子,家中可好過上大半年了,他小心翼翼的藏好金,一謝再謝后爬上牛車,踏上歸程。 崔莞回別院,仍舊直直行往木屋,三日期限雖已到,但子時之前,均不算違約,百里無崖酉時便會登門,到時她再一同前往主院也不遲。 雖說秦氏別院寬廣,但若想去往西院,定會路經(jīng)主院門前,往日里即便寧靜,卻也有家仆護衛(wèi)進進出出的主院此時一片靜謐,崔莞一路行過,都看不見半個人影。 思及清晨所見,她只當秦四郎出門未歸,并不多想,可就在她即將離開,一道人影自院內(nèi)匆匆步出,張口便喚住了崔莞。 “小姑子留步!” 崔莞回首,卻是一個頗為眼生的侍婢,她蹙了蹙眉,淡淡地說道:“何事?” 那侍婢見她頓住身,腳下不由加快了幾分,直直行到她身旁,隔袖抓著她的手便往主院走,邊走邊連聲說道:“小姑子這是去哪兒了?郎君歸來后便時時問及,偏偏差人尋了好幾遍都不見影兒?!?/br> 崔莞一時不慎,加之那侍婢力氣又大,竟被拖著走了好幾步,她不喜旁人觸碰,回過神便不著痕跡的掙脫了侍婢的手,靜靜地道:“我自會行走?!?/br> 那侍婢許是意識到自己舉止不妥,清秀的臉龐上浮起一絲不自然,但轉瞬又一副笑瞇瞇的摸樣,“小姑子莫怪,實屬是郎君尋得急促。現(xiàn)下郎君仍在屋內(nèi)候著呢,小姑子快些進去罷!” 崔莞頷首,并不多言,在侍婢的連連催促下,再一次踏入了秦四郎歇息的寢屋。 “郎君便在里屋?!蹦鞘替局该髁饲厮睦伤?,便侯在門外,并未跨入門檻半步。 雖說并非第一次到此,但上一次匆忙間,根本不曾留意屋內(nèi)的情形,眼下略略一打量,才將這間無數(shù)士族女郎做夢都想一游的屋子盡收眼底。 秦氏重書香,即便是主屋,也無過多奢華,除去幾榻外,入目最多的,便是書簡,竹甲絲帛,各式各樣的籍冊井然有序的陳列在貼近墻角擺放的木柜內(nèi),墨香徐徐。 崔莞略打量了幾眼,轉身便往里屋去,行走間刻意重重踏下步子,好示意屋內(nèi)之主有人到訪。 然而,里屋卻仿若沒人一般,悄無聲息。 她步子不由一頓,目光透過幃紗,掃向被幔帳遮掩,僅能窺見一角的里屋。 只見雕花長幾后并無人影,而幾上一尊三足博山爐內(nèi),青煙裊裊,一股馨甜的芳香緩緩彌漫開來…… 許是爐內(nèi)香料燃的時辰尚短,走近里屋時,崔莞方聞及香氣,只是這股甜膩的氣息,卻讓她隱隱覺得熟悉至極。 再一嗅,她臉色驀然大變! 媚生香,竟是媚生香! 崔莞想也未想,轉身便朝大門疾步?jīng)_去! 可她剛踏出兩步,只聽“哐當”一聲,原本洞開的門扉竟緊緊合閉,再不留一絲縫隙! ☆、第八十四章 媚生香下生香媚(上) 崔莞掩在幃紗下的面容蒼白似雪,素來沉靜無瀾的眼眸終于泛起了一絲驚慌。 媚生香,春風樓最得意的極樂之物,任憑你如何三貞九烈,只要沾上一縷,均會癱軟如一池春水,任憑一枝梨花壓海棠。 上一世在春風樓中,她可沒少見殷mama用此物來對付那些初入歡場,剛烈不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