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一黯，頓時將女郎甩在地上，叱道：“廢物一個，滾！”

    寧斌聽到里面的不和諧，識趣地進(jìn)來拖走女郎，這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次了。

    停了半晌，元襄推門而出，對他正色說道：“本王身體不適，進(jìn)宮傳太醫(yī)來。”

    -

    翌日，尚宮崔鈺來到太和殿問安，一并呈上朝賀書，朗聲道：“這些是外道命婦朝賀中宮的賀書，山高水遠(yuǎn)來的慢些，還請娘娘過目?！?/br>
    話落，司言手端檀木包紅帛托盤呈上賀書，供由中宮察看。

    顧菁菁端坐在軟榻上，身側(cè)左右站著水桃和翠兒，逐一覽閱后說道：“命婦們有心了，傳本宮懿旨，所上賀書者循例封賞，不得有誤?！?/br>
    “是?！贝掴晳?yīng)著，卻沒有半分要走的意思，抬眸看她時眼神有些意味深長，“臣斗膽，有些私話想要單獨(dú)與娘娘說。”

    自打正位中宮，顧菁菁沒少跟崔鈺打交道，后宮瑣事依舊交予她打理，當(dāng)下沒有多想，揮手讓殿內(nèi)服侍之人俱退了出去。

    “尚宮有話直說吧?！?/br>
    崔鈺甚是機(jī)敏，回眸環(huán)視一周這才垂首靠近，自袖闌掏出一枚油紙包裹的囊袋，約莫有一寸長，出其不意地塞進(jìn)顧菁菁掌心，“娘娘，王爺有命，讓您今日將此藥喂給陛下?！?/br>
    明明是低沉暗啞的聲線，只有兩人可聞，傳入耳中卻同驚雷炸響，顧菁菁立時繃緊面靨，驚惶側(cè)目看向崔鈺。

    她竟沒想到，身邊的尚宮亦是攝政王的人！

    今日林邑時節(jié)進(jìn)宮，元衡作為皇帝自是要出去接見，一早便離開了太和殿，眼下到了服藥時辰，想來不多時就會回宮。顧菁菁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小小一枚藥袋，宛若千金之重，壓的她雙臂灌鉛，全身乏力。

    無論她如何逃避，這一刻還是來了，她咬緊唇心，哽噎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崔鈺不依，“王爺讓臣看著娘娘下藥。”

    顧菁菁一怔，眼刀如風(fēng)剜向她，盈盈眼眸蘊(yùn)藏著恨意。這些內(nèi)官吃著宮里的，喝著宮里的，到頭來卻不分不清誰是主子，委實(shí)可恨！

    如此吃里扒外的狗東西，不知宮里還有多少！

    她倏然明白為何太和殿前總有羽林軍嚴(yán)守，若不是她這個突破口在，御前怕是固若金湯，無人能觸及……

    內(nèi)疚和懼怕反復(fù)交織在心頭，顧菁菁腦仁發(fā)懵，只覺無計(jì)可施。

    入宮后陛下的湯藥皆由她親奉，到了時辰內(nèi)侍便按規(guī)矩送藥過來，在崔鈺的監(jiān)視下，她只得咬緊牙關(guān)，當(dāng)著其面下了藥，手不聽使喚的發(fā)著顫。

    “王爺囑咐，娘娘切莫生了茬子，惹得不快，臣就此告退了。”

    崔鈺任務(wù)完成，淡然自若地離開了太和殿，徒留顧菁菁呆坐在原地。

    水桃兀自進(jìn)來，瞧見藥碗和她茫然絕望的神情，立時明白了原委，顫聲問道：“娘娘，當(dāng)真要如此嗎……”

    當(dāng)真要如此嗎？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顧菁菁默然望著前方，徐徐攥緊衣縷，指甲攜著華貴的綾紗一道嵌入掌心rou中。

    內(nèi)侍算好了時辰，待元衡回宮時，湯藥正巧溫?zé)岷峡凇?/br>
    “菁菁，那林邑使節(jié)委實(shí)話多，朕耽擱了點(diǎn)時辰，你沒生氣吧？”元衡撩袍坐在她身邊，一路行的急切，額前還滲著細(xì)密的薄汗，朱袍玉冠，容顏清弱。

    內(nèi)侍們皆退到殿外守著，顧菁菁側(cè)頭看他，努力壓制著瘋狂翻涌的情緒，“陛下忙于政事，臣妾自不會生氣?！?/br>
    饒是這么說，元衡依舊覺得有愧，連忙掏出一個精致的鎏金八角盒，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只鑲金嵌寶的鳥雀，按按腦袋還會發(fā)出嘰嘰喳喳的鳥鳴聲。

    “好玩嗎？”元衡幽深的眸子看向她，薄唇揚(yáng)出溫煦的弧度，“這是使節(jié)進(jìn)貢的小玩意兒，本是要賞給外命婦的，朕看著你或許會喜歡，就偷偷拿來了?！?/br>
    說完他往前探頭，輕吻她臉頰，“莫?dú)饬?，朕也不想跟他們閑談，下次一定早回來。你放心，忙不了兩天這些事宜就能交給皇叔打理了，朕還跟以前一樣陪著你?！?/br>
    少年聲線清冷，入耳卻充滿融融暖意，顧菁菁鼻尖發(fā)酸，倏然抱緊他，下顎枕在他的肩頭，不停壓制著想要奪眶而出的淚意。

    元衡見她這般示好，不似生氣的樣子，忐忑的心這才放回肚子里。

    懷中女郎就像是溫柔無依的小兔子，他拿臉頰蹭蹭她，又側(cè)頭親親她耳朵，交頸相擁，愛不釋手。

    半晌后，他小聲提醒：“菁菁，朕該喝藥了吧？”

    “嗯……”

    驚懼卷土重來，顧菁菁雙肩一抖，從他懷中坐直身，端湯藥時心跳加速，雙手止不住輕顫。

    好在元衡并未在意，對她清淡一笑，接過藥碗徐徐送到嘴邊。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顧菁菁只覺呼吸不順，那藥碗每靠近元衡一厘，她就像被戳中一柄刀子，扎的她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過往如走馬燈一樣閃爍在她腦海中，她與陛下的初遇，相知，成婚，再到謹(jǐn)小慎微的父親，頑劣貼心的弟弟，還有容顏模糊的母親，最后在元襄的介入中俱是化為泡影。

    若這藥喝下去，她便真的落實(shí)了弒君之罪，顧家滿門的命全部交付在了元襄手里，她的夫君會死，她的父親和弟弟或許也會死。

    她站在懸崖進(jìn)退兩難，但她本不該如此……

    他說他會保住顧家，他說他會將她接出宮，凡事聽她任她，可她信不過他！

    她當(dāng)真恨極了他！

    邪火自心頭洶涌燎原，驅(qū)使著顧菁菁瘋狂起來，抬起胳膊，一巴掌打在元衡的手背上，疾言厲色道：“有蚊子！”

    這一巴掌極重，元衡的手背立時紅了一片，而藥碗則從他手中飛出去，“咣當(dāng)”一聲砸碎在地坪上，剎那間分崩離析。

    顧菁菁望著傾灑一地的湯藥，如負(fù)釋重，低頭避開元衡的眼神，顫聲道：“剛才有只蚊子，還請……還請陛下恕罪……”

    什么蚊子至于這般？

    元衡目瞪口呆，揉揉發(fā)痛的手背，關(guān)切問道：“菁菁，你是不是快來月事了？朕今日的確沒有守時，若你心里真有火氣，盡管對朕發(fā)便是，千萬別憋壞——”

    他話沒說完，就被顧菁菁的眼神制止了，那雙清湛的瞳眸含憂帶怨，似有萬千愁緒在里面。

    “臣妾近來，是有些心緒不穩(wěn)?！?/br>
    元衡見她甚是委屈，忙不迭抱抱親親，輕聲安撫道：“那不妨先去泡個熱湯，活絡(luò)活絡(luò)經(jīng)脈，朕在這等著，同你一道用膳?！?/br>
    顧菁菁唐突的做出這些舉動，當(dāng)下只覺頭腦如亂麻，剪不斷理還亂，出去避一避也好，睇著一地狼藉，試探問：“那這些……”

    “放這就行，待會朕叫人進(jìn)來收拾，再熬新藥過來?！?/br>
    “是……”

    顧菁菁垂眸應(yīng)下，踟躕著離開太和殿，一步三回頭，欲語凝噎，一系列微不可查的變化悉數(shù)落入了元衡的眼眶。

    元衡并未著急喚人進(jìn)來，而是負(fù)手在殿內(nèi)踱步，反復(fù)思忖著所見所聞。自從兩人喜結(jié)連理，顧菁菁對他一向溫良，雖有鬧小性子的時候，但也絕非是個越矩?zé)o禮之人，如今這般舉動當(dāng)真讓他意外。

    他怎么沒看見蚊子？

    元衡極其認(rèn)真的看向四周，莫說蚊子了，連個小飛蟲都未發(fā)現(xiàn)。

    正當(dāng)他茫然無措時，眼神忽而凝向地上的碎碗，有半只碗還可憐兮兮的盛著一點(diǎn)褐色湯藥。

    就是這一看，微妙的想法遽然出現(xiàn)在他腦海中，他走過去撿起地上的半只碗，放在鼻前深深一嗅，苦沁中帶著一股甜香，不是尋常湯藥該有的味道。

    果不其然，這里頭當(dāng)真另有乾坤……

    元衡垂在身側(cè)的手立時攥緊，黑眸沉沉，似藏了一頭野獸，沒想到皇叔處心積慮的將顧菁菁送到他身邊，竟是為了給他下鴆！

    殿內(nèi)一片死寂，他的心頭怒海翻涌，對皇叔的憎恨更甚。

    他早已將生死看淡，若沒有顧菁菁卷進(jìn)其中，大可接受這種待遇，但如今皇叔把他最愛的女人當(dāng)做出頭鳥利用，殺人誅心，斷然不能忍！

    “福祿！”

    元衡忿然看向殿外，想將這湯藥交予張?jiān)号屑?xì)察，然而當(dāng)福祿進(jìn)來，話卻哽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倘若真的查出藥中有毒，必然會在宮中掀起軒然大波，一旦牽連到顧菁菁，老師怕不能容她，定會以她而餌，順藤摸瓜翦除皇叔黨羽，或許還能以弒君之罪治皇叔于死地。

    眼下的確是個奪回權(quán)勢的大好時機(jī)，可男人之間的權(quán)勢斗爭，一定要犧牲女人嗎？

    他倏爾想到父親后宮中的那些妃嬪，能活到今日的太妃寥寥無幾，大多數(shù)人的榮辱，寵愛，皆與前朝息息相關(guān)，明明如花似玉，偏生還要背負(fù)比男人還要沉重的枷鎖……

    想到這，元衡的心如同鈍刀在割，他不能讓顧菁菁落得如那些女子一樣的命運(yùn)，倘若她為此殞命，即使他拿到權(quán)勢又有何意義？

    “陛下？”

    福祿見他怔然不語，忍不住小聲提醒，余光突然瞥到他手拿半只藥碗，這才留意地上有碎渣，擔(dān)憂道：“哎呦！這藥碗怎么摔了？沒傷到陛下吧？”

    元衡一回神，將碗中為數(shù)不多的湯藥潑在氈毯上，聲色平平道：“朕手滑了，重新弄一碗吧?！?/br>
    “是！”

    皇帝用藥耽誤不得，福祿正欲支會內(nèi)侍去太醫(yī)院傳話，卻被元衡再次叫住。

    “朕不在時，皇后可曾見過什么人？”

    福祿緊隨御前，自不知曉，當(dāng)即叫來其余內(nèi)侍詢問，個頭瘦高的貓腰回道：“只有崔尚宮來過，帶著司言來送外道命婦的朝賀書，之后還把奴們支出去了。”

    “支出去了？”元衡聽后鎖起眉頭，揮手讓旁人退出去，復(fù)而看向福祿，“叫幾個人盯緊崔鈺。”

    福祿愣道：“陛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你且按朕說的去做便是，記得管好你的嘴?！痹饷C然告誡：“若再向外人透露分毫，你就不必待在御前了?！?/br>
    他的聲音低沉，不含任何波瀾，然而卻瘆的福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只見他斂眉低首，正色應(yīng)道：“是，奴知曉了！”

    待福祿出去后，元衡坐在方才的香榻上陷入沉思，黯淡的眸子漸漸浮出光彩，難以抑制，愉悅欣慰。

    不管皇叔意欲如何，但顧菁菁沒有把湯藥喂給他……

    她心軟了嗎？

    她的心里，應(yīng)當(dāng)是稍稍有他的吧？

    這個念頭一出，他只覺胸臆被無數(shù)話語塞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來不及等藥來，撩袍跨過朱門，步履匆匆往后殿走去。

    后殿湯池乃是龍首山引下來的熱湯，歷來僅供帝后使用，此時殿內(nèi)幔帳遮掩，霧氣縈繞，湯池周圍各有四龍吐水，淋漓水聲不絕于耳，如珠似雨，讓人心神安定。

    顧菁菁赤身沒在水中，只露出光潔的肩和細(xì)頸，鬢釵松散，慵懶中似有幾分凄然。

    水桃?guī)е岵玻殖珠L柄雕龍鳳金舀，一下下往她身上淋著水，覷見她神色不濟(jì)，囁囁問道：“娘娘，那藥……當(dāng)真給陛下喝了？”

    “沒有，我下不了手?！鳖欇驾茧p手碰水覆在面上，許久未曾放下，“我自認(rèn)為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可老天為什么對我這么殘忍，非要讓我親手荼毒自己的夫君。我到希望他打我，罵我，那樣我心里還能好受一些，可他偏偏不是。他每對我好一分，我心里的愧疚就重一分，日日夜夜壓的我喘不上氣，每當(dāng)面對他時我都無地自容，我何德何能，不值得他對我這么好……”

    說到這，她有些聲咽氣堵，淚從掌心滑落，在熱湯中砸出層層漣漪，“水桃，我好像有點(diǎn)喜歡他……為何老天不把我的七情六欲都抹去，偏生要這樣對我……”

    水桃聞之心痛，“娘娘，這不怪您，真的不怪您……”

    “我知道，元襄是始作俑者，可我也逃脫不了干系，我懦弱，無能，只能任人宰割?！鳖欇驾己莺菽税涯?，紅著眼眸，決絕看向水中倒影，“我助紂為虐，一樣該死?！?/br>
    水桃見她自輕自賤，倏爾忿然說道：“攝政王十惡不赦，不如奴婢去殺了他，還娘娘一個清凈！”

    “噓。”顧菁菁警覺地看她一眼，“莫要亂言，你連他的身都近不了，何能取他性命？”

    水桃頓時蔫頭耷耷，“可……可眼下娘娘該怎么辦？您不舍得對陛下動手，那位可是要對您下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