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住手!”遠處傳來一聲大吼,是位身著青衣,拄著拐杖的老人,帶著個背包裹的小侍童,匆匆由橋的另一端趕來,然后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厲聲對少年問道,“你在做什么?” “你這老頭兒,回家乖乖抱孫子,別管我們少爺閑事!”豪奴見有人不識相,便上前喝退老人。 “這光天化日之下,調戲良家婦……”老頭氣得滿臉怒色,罵了一半又回過頭來看看我,臉色僵了一下,收回下半截話,繼續(xù)罵那少爺,“好你個小兔崽子,圣賢書都讀狗肚子里去了嗎?” “老爺……話不能這樣罵……”他帶著的侍童見主人氣狠,急忙勸道,“咱們大老遠從京城回來,有話好好說,別急?!?/br> “哈,既然是京城回來,”少爺的同伙上前幫腔,指著那老頭嬉皮笑臉道:“你可知道這位周少爺是什么身份?他爺爺可是當朝兵部尚書!正三品大員!你罵他是兔崽子,就是罵他爹是兔子,罵他爺爺是兔子!這辱罵朝廷命官該當何罪?現在最好乖乖賠款道歉,否則我們告上衙門,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罵他爺爺是兔子?”老頭指著自己鼻子,氣得渾身發(fā)抖,手中拐杖也捏得緊了些,似乎想要動武。 豪奴們卷起袖子往前走去,準備展示男兒氣概。他們僵硬在旁邊的少主子,卻弱弱地出聲了:“爺爺,你怎么回來了……” 這一聲“爺爺”仿若天雷劈下,紈绔子弟嚇得一哄而散,豪奴們一個個腿都軟了,瞬間從老虎變成了小花貓,低眉順眼地龜縮在旁邊不敢吱聲。 老頭一拐杖往少爺腦袋上砸去,口中罵道:“好你個不孝的兔崽子!龜孫子!老子清清白白做官,你卻頂著我官聲在外頭胡作非為!還不如早點打死!免得丟周家的臉!” “哎喲,老爺啊,消消氣,他是您孫子,您怎可自稱是老子呢?這不是低了一輩嗎?”那侍童在旁邊愁眉苦臉地不??鄤?,“這兒是大街上,您雖然老當益壯,但還是悠著點,閃了腰不好,給少爺一點面子,回去再教訓吧……” 我見那少爺給打得抱頭鼠竄,甚是可憐,不好再與其計較,只得將手上已抽出的三條銀絲收回,免除他半個月頭痛欲裂之苦,拉著白琯匆匆離去。 沒想那少爺見我要走,在棍棒底下急得不行,抱著他爺爺的大腿哀求:“爺爺你呆會再打,人都要走了,我還沒問名兒呢……” 穿過柳巷,走過花樓,酒肆客棧,人頭涌涌,處處歌聲,處處酒香。 凡間的年輕女子比我還迷糊,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會丟東西,穿過兩條街道,我便撿了三條帕子,兩個荷包,每每追上去交還失主,她們不但對我千謝萬謝,還不停問我住哪里,想上門答謝。 “在下不過舉手之勞,姑娘就如此多禮,叫人怎當得起?”禮儀之邦名不虛傳,我婉拒她們的好意后,越發(fā)注意言行舉止,唯恐丟了天界面子。 白琯的臉色越發(fā)難看。 好不容易找到處藥房,我客客氣氣地對藥童吩咐:“來百年人參三錢,冰茯苓兩分,赤蟾蜍一只,金柳兩條……” 藥童傻了眼,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br> 我急道:“都是常用藥物,怎會沒有?” 藥童古怪地看我兩眼,跑去找掌柜大夫。 掌柜大夫瞇著小眼睛,吹著胡子趕來,不客氣地反問:“你是來砸場子的?” 我不知哪里失了禮數,忙解釋:“不,我是來抓藥給孩子治病的?!?/br> 掌柜大夫問:“什么病?” 我道:“哀蟲,他肚子一直在咕咕叫。你聽,又響了?!?/br> 白琯目瞪口呆看著我,額上流出兩滴冷汗,不停拖我衣角,“師父jiejie,我沒病,咱們快走吧。” 我柔聲道:“有病怎能不治?莫怕藥苦?!?/br> 掌柜大夫沉默片刻,一本賬簿砸到我腦袋上,還破口大罵:“瘋子!快滾!老子揍死你!” 他……他好沒禮貌! 我慍怒,正想引經據典,辯駁一二。 白琯撲上來,死拖著我的手,半拉半扯,飛一般逃出藥館。 逃到僻靜處,兩人停下腳步,我見他還在緊張,不由笑道:“你不要太擔心,師父雖是女子,不算善戰(zhàn)之仙,可也有些本事,尋常惡徒是討不了便宜去的?!?/br> “不是,”白琯紅著臉,結結巴巴說,“師父jiejie,我肚子里沒哀蟲,我是餓了。” 我大驚失色:“肚子餓了會叫喚?” 白琯點頭如搗蒜。 天界仙人都能辟谷,或以金丹仙果為食,我是玉石成仙,自幼不需進食,更不知饑荒何物?偶爾吃幾滴甘露或花蜜,不過是為解饞。今日方知,原來肚子餓了會叫喚! 師父啊,凡間真是太奇妙了! 感慨中,巷口有賣包子的老爺爺挑擔子走來,一邊走一邊有節(jié)奏地吆喝:“來!吃包子哎!rou餡菜餡芝麻餡哎!吃一個,頂飽肚哎!吃兩個,賽神仙哎!” 白琯眼巴巴地看著包子,不停抽動鼻子,想要又不敢開口的可憐樣,讓人看了就心疼。 經過數日歷練,我已知凡間規(guī)矩是拿東西要給錢,可我沒有錢,便在小荷包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套貴重的千年犀角雕的琴甲,遞給老爺爺,要換一個包子。 犀角黝黑,古樸簡雅,沒半點花紋裝飾。老爺爺看了半響,不識何物,任我好說歹說,死活不肯換。 白琯瞧瞧老爺爺,瞧瞧我,低聲道:“師父,我其實也不算太餓,不吃包子?!?/br> 看著他快餓青的小臉,我羞愧萬分,低聲安慰:“且忍耐片刻,我去附近林間摘幾個果子來吃。” 白琯很乖巧地點頭,肚子又叫了兩聲。 “看你長得斯文漂亮,卻是個糊涂爹,怎么養(yǎng)的孩子?他都餓成這個樣了,還去摘果子?!”老爺爺看不過眼,從蒸籠里拿出兩個包子,用紙包好塞我,搖頭道,“算我心疼這孩子懂事,大發(fā)慈悲,請你吃個包子,以后記得帶錢!” 我感激萬分,千謝萬謝:“請恩公留下姓名,待玉……宇遙日后報答?!?/br> 老爺爺笑著搖搖手,挑著擔子,吆喝著走了。 軟乎乎、熱騰騰的包子在手上散發(fā)著香氣。 我遞給白琯。他不顧燙,三口兩口,狼吞虎咽吃掉一個,又將剩下一個聞了聞,咽了下口水,依依不舍遞回我道:“師父jiejie也吃?!?/br> 小孩子的聲音軟糯無比,可愛得連石頭都會變柔軟。我悄悄在耳邊告訴他自己不能吃凡間食物的事情,他眨巴了一會明亮的眼睛,終于開心地將剩下包子吃了。我?guī)е鴿M臉微笑看他意猶未盡地舔手指上碎屑,拿出繡花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然后摸著空空的荷包,心里很是煩惱。 天界視金錢如糞土,仙女們個個自持清高身份,誰都不學點石成金之術,不但不碰金錢,連“錢”字都不愿提起,以免沾了凡塵俗氣,避無可避時,只管它叫阿堵物,否則會遭眾仙調笑。 凡間,我看見地位不高的財神趙公明備受崇拜,香火不斷時,還很驚嘆了一番。 如今,我雖不愿被眾仙嘲笑,更不愿讓徒兒受苦受累,于是舍下面子,虛心問人,將犀角琴甲送去一個叫當鋪的地方,當鋪當家說東西馬馬虎虎,問我要當多少錢?我初次做這丟仙現眼的買賣,羞得頭都不敢抬,磕磕巴巴地讓他隨意。他便隨意給了我二十兩阿堵物,我逃似地抓著白琯離開那可怕的地方,并囑咐他回天界后,萬萬不能說起這件事,否則我們倆師徒最少要被笑話三百年。 阿堵物是個好東西,我去鎮(zhèn)上最好的客棧訂了兩間上房,叫了滿桌好菜,讓白琯吃了個痛快,然后掐指卜了個方位,去找到那賣包子的老爺爺,給了他不少銀子報答一飯之恩。 剩下的時間里,我經常拉著白琯到處玩,去鎮(zhèn)上看耍把戲,看雜技,順便打聽師父的下落,卻沒有什么線索。白琯的笑容越來越燦爛,他還去河邊點了盞許愿花燈,要將愿望付諸神靈,我說他:“世人許愿太多,神明忙不過來,就算收到花燈燈魂,大部分都不理會的。你要和哪位神仙許愿?我去替你說一聲?!?/br> 他笑笑,不答話。 沒想到那盞花燈的燈魂到了我手上,上面是他略歪斜的小字,寫著:玉瑤仙子,謝謝。 我不掌福壽祿,亦不管家宅安康,故從未有凡人求過我,看著小小燈魂在指尖漸漸熄滅。自師父離開后,我從未有那么快樂過。 原來有個徒弟真不錯。 我笑了好久。 定居 二十來日,轉瞬即過。 我早早收拾好在凡間買的泥人、皮影畫、剪紙、木雕等物,把剩下所有錢打賞了店小二,然后帶白琯離開客棧,去荒野等天界派人來接。 太陽徐徐從東邊升起,徐徐往西邊墜下,明月當空,不知嫦娥jiejie是否在喝桂花茶,也不知她家小玉兔是否還在掉毛。 深夜子時,白琯開始打瞌睡,在樹下睡著了。 我守著火堆,等到第二日清晨,天界使者還是沒有來。 我覺得不妙,忙念動口訣召來樂青詢問。 樂青匆匆趕到,問:“以前從未聽過天界使者怠慢之事,敢問上仙究竟在下凡登記冊上寫了幾日?” 我說:“確是三十日?!?/br> 樂青沉默片刻,憐憫對我說:“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登記簿上算的是天界時間?!?/br> 我如雷轟頂,結結巴巴問:“三十日是?” 白琯脆生生地搶答:“三十年!” 我傻眼了。 白琯不安地拉拉我衣角問:“師父,回不去了,怎么辦?” 我“淡定”答:“無妨,師父是仙人,總會有辦法的?!?/br> 白琯松了口氣。 樂青投以佩服的目光。 我保持“淡定”的微笑。 師父啊,若不是你徒孫在側,實在丟不起這個臉。 徒兒一定要哭出來了…… 天界,仙女間流傳有很多恐怖的故事。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亂洗澡,被流氓偷走衣服,沒了清白,回不了天上,然后她變成了流氓的媳婦。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亂晃蕩,被騙子花言巧語欺騙,沒了清白,回不了天上,然后她變成了騙子的媳婦。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變成田螺,被壞蛋抓走,沒了清白,回不了天上,然后她變成了壞蛋的媳婦。 傳說,有個仙女下凡收徒,填錯日期…… 我不要做恐怖傳說的女主角,更不要被人抓去做媳婦! 物仙的生命恒古不變,時間對我沒意義,最安全的法子是找個隱蔽的洞窟,變回原形睡覺,做著美夢,夢著夢著,三十年便過去了。 白琯拉拉我的衣角,酷似師父的小臉滿是不安,唯恐被遺棄。 我立刻打消了這個不靠譜的主意。 樂青緊張問:“上仙,怎么辦?” 我回身,略微欠身向他施禮道:“天生萬物,相依相存,皆是輪回。我既入輪回,便依輪回,從此帶白琯徒兒在鎮(zhèn)上扮作凡人住下,規(guī)矩度日,認真修行,體驗凡間生老病苦,渡十丈紅塵,靜待回歸天界之日。只是阿瑤駑鈍,常年獨居解憂峰,甚少與外人來往,不通人情世故,亦不懂凡間規(guī)矩,若城隍肯指教一二,阿瑤將不勝感激?!?/br> 樂青似乎被嚇到了,他趕緊回了個更深的禮道:“指教不敢當,仙子在附近住下,實乃洛水鎮(zhèn)之幸,在下愿盡綿薄之力?!?/br> 我不好意思,又回更深的禮:“學習之道,能者為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