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忠寶興奮難耐的晃來晃去，他時不時的碰碰徐久照：“緊不緊張？”

    徐久照無奈，怎么他這個旁人比起當(dāng)事人還要積極？

    馮忠寶卻是不聽到答案不罷休，眼睛一眼一眼的瞄著徐久照的表情。

    “……”徐久照默然了一會兒，只得說：“緊張?！?/br>
    馮忠寶立刻就露出過來人的表情，手拍著他的胳膊說道：“都一樣，我第一次的作品被放進(jìn)柴窯里燒的時候也可緊張了?？上谴螞]燒成，失敗了?，F(xiàn)在雖然燒過很多次了，卻因為成功率依然心里邊忐忑啊?！?/br>
    徐久照手往身后一背，下巴抬起，斜睨了他一眼。忐忑算個啥？！他那個時候，燒不好是要吃掛落的，最嚴(yán)重的時候甚至?xí)裟X袋。

    最輕都是扣薪俸，挨板子。徐久照早就練出來了，說實話沒有這壓力，他真的一點(diǎn)也不緊張。就是好奇這無心之作會被燒成什么樣。

    匣缽被擺了出來，邵師傅領(lǐng)著助手們功成身退，高師傅大手一揮，窯師窯工們一一上前，把成品瓷器從匣缽當(dāng)中取出來。

    “這個燒的還不錯?！薄斑@個也還行。”“這個釉面花了?！薄巴甑?，這個面裂了。“這個怎么都燒塌了，誰的作品？！”

    窯師窯工顯然都很喜歡這個過程，跟開彩票一樣，指不定自己手里邊就開出來一個精品。

    高師傅沒叫他，顯然怕他沒輕沒重弄壞了瓷器。而徐久照也很自覺的站在一旁把拆下來的匣缽整理整齊，沒有主動湊過去。

    中心位置窯師窯工主動的留給高師傅自己開，這次燒出來的精品也有幾件，高師傅低著頭，他不是在看自己的作品而是在找徐久照的。

    一只四十厘米長的梅瓶被他拿在手里邊細(xì)細(xì)的觀看，這只梅瓶小口短頸，寬肩瘦腰，器型優(yōu)美，線條流暢，渾身是一種青色釉面。

    釉面泛光柔和而溫潤，帶有玉質(zhì)的特點(diǎn)。

    高師傅暗暗點(diǎn)頭，這釉料是徐久照自己調(diào)的，雖然不是天青藍(lán)，卻也只是比那綠一點(diǎn)，不錯。

    再看梅瓶身上華麗復(fù)雜的纏枝蓮花圖案，線條流暢自然婉轉(zhuǎn)，沒有一點(diǎn)生澀之處。

    徐久照用的是半刀法，畫出來的線條一面深一面淺，說是線條其實是一個淺淺的斜面。這種線條的圖案上了釉色燒出來深的那一面就會因為釉料的自然聚集變成濃郁的綠色，而淺的那一面就會因為釉料減少帶著淺淺的粉白，非常的具有立體裝飾效果。

    青色的梅瓶上邊渾然天成般的美麗圖案，再加上線條流暢的瓶身，癡迷者光是看這造型就能無可自拔。

    “完美?！备邘煾瞪袂閺?fù)雜。

    “什么完美？高師傅，燒出什么精品了？”馮忠寶好奇的湊過來，一眼看過去目瞪口呆，“這是、這是？?。∵@不就是小徐子的那只梅瓶嗎？燒的好漂亮！！”

    “什么什么？誰？小徐子是哪個？”周圍被驚動的窯師窯工也紛紛圍攏了過來，一邊驚嘆一邊八卦。

    小徐子是什么稱呼？

    站在外圈的徐久照一臉黑線。

    這稱呼跟督陶官身邊伺候的小太監(jiān)一般不招待見。要知道徐久照自從被太監(jiān)坑的把命都沒了之后，別提多討厭太監(jiān)這種生物了。

    馮忠寶盡職盡責(zé)的八卦完，圍攏在一起的人紛紛讓開位置給徐久照，有驚嘆的、自然也有羨慕、妒忌的。

    這不就是那個掉坑里的，竟然轉(zhuǎn)眼間就成了高師傅的學(xué)徒工，跟著也沒學(xué)幾個月吧？竟然就能制作出來品相這般上乘的高仿瓷，可以說是精品當(dāng)中的極品也不為過。

    真是走的什么狗、屎運(yùn)。人群里氣量不高的人嫉妒的眼睛都紅了起來。

    也不是所有人都跟沒心沒肺懶懶散散的馮忠寶一樣豁達(dá)的。

    徐久照無視那些紅眼病發(fā)作的窯師窯工們，他從來都喜歡走上層路線，那些看他不順眼的，他也不會去主動結(jié)交。

    他很有自知之明，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他。以前御窯廠的時候，被他擋了路的人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臉上還不得不做出諂媚的樣子，巴結(jié)奉承。

    這里也是一樣，他只要張文釗、高師傅、馮忠寶對他沒有惡感就足夠。哦，之后還要再加上一個邵師傅。

    ☆、第 12 章

    徐久照毫不畏懼的走進(jìn)盡顯人生百態(tài)的人群里，站在高師傅的跟前。

    他垂眼看著眼前的青白瓷纏枝蓮花梅瓶。

    這在諸人眼中驚嘆羨慕嫉妒的作品，在高師傅眼中堪稱杰作的瓷器，在他眼里卻那那都是毛病。

    胎體太厚，釉面不透，整體顯得笨大不靈巧。最為讓徐久照接受不了的就是那纏枝蓮花刻花了。畫的太飄了！

    因為當(dāng)時他在走神，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之下畫的，手上的線條根本就沒有點(diǎn)力度，筆隨心走，太不用心。

    徐久照簡直不忍直視，恨不得把這梅瓶奪過來跟那些殘次品一起砸碎了回填到土里，眼不見為好。

    徐久照臉上的表情僵硬，就連高師傅都以為他驚喜的說不出話來。

    高師傅盡管心里邊為這梅瓶贊譽(yù)不絕，嘴上卻不直白的說出夸獎的話來。為了不讓年輕人驕傲，只是說道：“這次算你運(yùn)氣好，一次燒成了。你可不能滿足于此，止步不前。聽見了沒有？”

    徐久照松口氣，要是高師傅真當(dāng)面夸贊，他真擺不出相應(yīng)的表情來。心情太復(fù)雜，太詭異了。

    徐久照嗯了一聲，恭敬的說道：“是。我一定謹(jǐn)遵您的教誨?！毙炀谜章詭С缇吹目粗邘煾?，心想這下該收我為徒了吧？

    哪知高師傅的眼神跟他碰了一下之后，反而若無其事的移開了。

    徐久照不解的看著高師傅讓人收好那只梅瓶，繼續(xù)清點(diǎn)成品瓷器，把他晾在一旁不管了。

    徐久照倒是沉得住氣，沒有尷尬的站在原地，轉(zhuǎn)身去繼續(xù)收斂拆開的匣缽。

    不過他手上動作著，心里邊忍不住的遲疑，這是何意？莫非是覺得人多眼雜么？

    他哪知道高師傅心中的糾結(jié)痛苦，多好的苗子??！他怎么就不能黑黑心腸，把徐久照收入門下呢。

    清點(diǎn)完畢，這一次開窯總共燒出精品高仿瓷器十三件，中檔仿古瓷五十六件，低檔仿古瓷六十七件，余下則多是不入流和有殘次的。

    除了實在不能看的殘次品被砸碎了回收原料之外，這次共計一百三十六件，將近七成的成品率讓張文釗樂的合不攏嘴。

    站在庫房里，張文釗一個一個的仔細(xì)看，雖然這批是上海的古玩店老板定的，最終的售價是要根據(jù)成品的成色和數(shù)目而另外算的。

    包括徐久照那件青白瓷梅瓶在內(nèi)的十三件精品高仿，每一件都能賣出2～3萬的批發(fā)價來——沒錯，這就是批、發(fā)、價！而那些中檔則能賣出8000～1萬的價格，就那些低擋的最次也往800塊往上走。

    也許有人要說了，高仿瓷的價格怎么可能這么貴。古玩店里的高仿瓷也不過幾千塊錢，最低的甚至一百多就能買個高仿的碗。

    那些“高”仿瓷怎么能跟韻文瓷器廠的這一批柴窯高仿比！只不過是掛著個好聽的名稱而已。

    柴窯燒造本來成本就高，比起那些用電爐窯燒出來的要更加貼近真實的古瓷，程序上來看幾乎相差無幾，光是人工費(fèi)就比現(xiàn)代流水線自動生產(chǎn)的高仿瓷要高。

    “這一批的仿瓷真是不錯，幾乎可以以假亂真。”張文釗捧著青白瓷纏枝蓮花刻花梅瓶驚嘆不已，“這要是碰見一個新入行不懂裝懂的，能讓人當(dāng)真品買回去啊?！?/br>
    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這一批仿古瓷上并沒有銘記，如果訂貨的古玩店老板心黑一點(diǎn)，把高仿瓷當(dāng)做真正的古董給賣掉，經(jīng)驗不足的人很容易打眼上當(dāng)。

    高師傅坐在一邊眼皮子一撩說道：“這么明顯的新仿痕跡都看不出來，吃藥了活該?！?/br>
    吃藥是古玩行話，意思其實就是吃虧上當(dāng)，跟“交學(xué)費(fèi)”“買教訓(xùn)”一樣。都是指眼力不行的人，把錯誤的東西當(dāng)做真正的古董給買了回去，結(jié)果卻是賠了個血本無歸。

    高師傅做這個行當(dāng)很久了。最近幾年收藏市場大熱，連帶著他的日子也好過了很多。

    現(xiàn)在的市場上邊魚龍混雜的很，20年前還可以說真貨百里存一。而現(xiàn)在一千件一萬件里邊能有一件是真東西就不錯了，其余全都是假貨。

    很多妄想撿漏發(fā)大財?shù)娜俗鲋缐艏尤肓诉@個收藏的行列里，卻連基本的常識都不懂，稍微學(xué)點(diǎn)皮毛就敢下手。這樣的棒槌，不挨宰才怪。

    高師傅還算是有良心的人，但是他也管不到別人的事情。有人愿意挨打上當(dāng)?shù)臅r候，攔也是攔不住的。

    “那件梅瓶你先給我留下?！备邘煾祵χ鴲鄄会屖值膹埼尼撜f道。

    張文釗意外的看他：“為什么？”

    高師傅臉一虎說道：“問那么多干什么？讓你留下你就留下！”

    張文釗見他這般兇巴巴的，苦著臉說道：“高師傅，你要留下也行，總要給我個理由吧？”

    高師傅臉色稍緩，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我要帶它給一個老友看看?！?/br>
    張文釗恍然，自以為理解的說道：“這是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炫耀嘛，誰有了好東西都會忍不住向朋友夸耀來著。就像是他得了那堯酒一樣。一想起堯酒，張文釗的口水就開始自動分泌。

    比堯酒好的酒他也不是沒喝過，但是像堯酒這般立竿見影，喝了就燒出好瓷器的酒，還就這一種。

    張文釗頗有點(diǎn)迷信色彩，總覺得這酒會被選為祭酒是有一定道理的。

    那老漢的下一批酒什么時候釀好來著？張文釗一個不小心思緒就跑走了，連高師傅把梅瓶從手里拿走都沒回過神來。

    瓷器出窯之后，韻文瓷器廠這些連軸轉(zhuǎn)了好幾天的員工們也可以放假了。

    徐久照騎回自己修好了的電動車，沒有回福利院，反而是趁著人少的時候又返回了瓷器廠。他光明正大的走在瓷器廠的場區(qū)里邊，朝著后邊的廢棄窯坑走去。

    窯廠工人只休息一天時間，不趁著這個人少的時候，下次有機(jī)會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走了五六分鐘，才來到廢棄窯坑的邊緣。

    此時已經(jīng)開春，老樹又發(fā)新綠，遍地都是吐露嫩葉的小草。

    這個坑不是很深，只有一個人高，坑口很大，邊緣是很緩的坡，不至于人猛然摔下去。

    原身就是在這個地方死的，而徐久照也是在這個地方還陽的。

    徐久照繞著窯坑走了一圈。

    很普通的窯坑，這其實就是把燒廢了的殘次品回填的地方而已，幾乎沒有任何異常的地方。

    原先染了鮮血的地方，張文釗嫌棄晦氣早就叫人填了土蓋住了。不過徐久照還是能記得當(dāng)初的位置。

    下到坑底，徐久照頓在地上，從隨身帶的塑料袋里邊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小鏟子。在吸引他注意，并且發(fā)出光芒的地方開始挖。

    高師傅請假離開了，張文釗迫不及待的拿起手機(jī)打電話給上海的古玩店老板，讓他來收貨。上海老板得知瓷器燒制成功很高興，當(dāng)即趕了最近的飛機(jī)過來。

    那老板見了這批仿古瓷很是欣喜，只不過心中發(fā)苦的是成品比他預(yù)想的要多，吃不下。

    思來想去，老板也只能打電話給朋友，聯(lián)系另外一家店的主人來，倆人聯(lián)合一起把這批貨給吃下。

    等人的時候，那老板蹲在那里挨個看瓷器，張文釗則把馮忠寶給拉到一邊。

    “你知不知道高師傅這次拿著梅瓶去拜訪誰了？”張文釗悄聲的問道。

    馮忠寶搖頭：“我不知道啊，他把梅瓶拿走了？為什么拿走？”

    馮忠寶其實是張文釗的外甥，要不是因為這樣，馮忠寶也不可能整天懶懶散散沒人管。

    人都說外甥像舅，張文釗也是有點(diǎn)八卦因子的，當(dāng)然他只對他感興趣的人好奇。

    “說是給朋友看看?！睆埼尼撜f道：“他這個人，這么些年來，沒聽說有什么朋友啊。”

    馮忠寶意外極了：“他拿小徐子的作品給朋友看？什么意思？？”

    “什么？！”張文釗忍不住大吼一聲，差點(diǎn)把馮忠寶的耳朵都給喊聾了?！澳遣皇歉邘煾档淖髌?？”

    馮忠寶捂著耳朵，躲的遠(yuǎn)遠(yuǎn)的，張文釗氣急，拉著他的耳朵喊道：“你給我說清楚，那梅瓶是誰做的？”

    他怎么不知道瓷器廠里還有一個高仿高手呢？

    馮忠寶可憐巴巴的伸著脖子，以減輕耳朵上的痛苦：“舅啊～你松手！疼死我了?！?/br>
    到底是親外甥，張文釗見他表情夸張的叫疼，趕緊送了手不說，還給揉了揉。

    “快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