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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易中天中華史第一部:中華根在線閱讀 - 第124節(jié)

第124節(jié)

    事實上,用火、農耕、養(yǎng)蠶業(yè)和紡織業(yè),都意味著生產力的進步。用火則熟食,農耕則粒食,養(yǎng)蠶則衣帛,紡織則衣布。因此,茹毛飲血,不吃糧食,不穿衣服,身披獸皮,不會蓋房子,都是落后的表現(xiàn)。至于文身和刺青,則是原始時代的風氣。所謂“被發(fā)文身,以象麟蟲”,15正說明這些民族還停留在生殖崇拜或圖騰崇拜階段,沒有跨入文明的門檻。

    文明是對野蠻的鎮(zhèn)壓,而這種進步是要有標志的。對于華夏民族來說,這個標志就是束發(fā)。因為對頭發(fā)的約束,即意味著對自己的約束,而且是道德的約束。因此,斷發(fā)和披發(fā),都是不文明的,甚至不道德。赤身裸體和刺青文身,也如此。因為要顯露刺青和文身,就不能穿衣服;而如果一絲不掛,暴露無遺,則體面何在,體統(tǒng)何存?

    蠻夷,豈非不開化的野蠻人?

    于是一種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便在華夏民族心中油然而生。正是這種文化優(yōu)越感,讓中原諸夏以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看待周邊民族,包括蔑視楚。

    楚人的來歷,現(xiàn)在已經說不清了。所謂“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高陽”,是靠不住的。司馬遷自己,也說他們“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紀其世”。比較靠得住的,是楚人的先君熊繹帶兵參加了武王伐紂的戰(zhàn)爭,被封在“楚蠻”,號稱“楚子”。子,未必就是子爵,反倒可能是“蠻夷之君”的意思。事實上《春秋》一書中,蠻夷或夷狄的酋長或國君,可是一律都稱為“子”的。

    由此可見,楚人雖然在西周初年就與中國發(fā)生關系,卻并不被看作諸夏。楚人自己,也以蠻夷自居。楚的國君熊渠和熊通,就公開說“我蠻夷也”。他們這樣說,目的是要稱王。因為華夏各國的國君,只能稱公稱侯。能稱王的,只有周天子。于是熊渠便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意思也很清楚:我們楚人既然是蠻夷,憑什么要按照你們中國的規(guī)矩來?熊通則更不客氣,干脆自稱武王,公然與周人的祖宗平起平坐,完全不把天下共主放在眼里。16

    這樣看,尊王攘夷,楚也是重點打擊對象。他們來爭霸,豈非天大的笑話?

    可惜這是事實。

    我們知道,所謂“春秋五霸”,歷來就有各種說法。但無論哪種說法,都有齊桓公、晉文公和楚莊王??梢姵榇呵飼r期的霸主國,并無爭議。實際上春秋剛剛開始,中原諸夏就已經感到了楚國的威脅。為此,鄭國和蔡國在鄧(疑在今河南省漯河市境內)舉行了盟會。這時的鄭君是莊公。以鄭莊公之強,尚且懼楚如此,其他諸夏可想而知。17

    鄭莊公的恐懼是有道理的。因為這時的楚君,正是自稱武王的熊通。這時的楚國,則正蒸蒸日上。他們早已控制了漢水流域和長江中游,視周邊小國和蠻族部落為盤中餐、囊中物,對中原沃土也垂涎三尺,覬覦已久。武王在世時,漢水沿岸姬姓諸國便被楚人吞并已盡。他的兒子文王繼位后定都郢城(今湖北省荊州市),又先后滅掉申國(姜姓,在今河南省南陽市)、鄧國(曼姓,在今湖北省襄陽市)、息國(姬姓,在今河南省息縣),征服蔡國(姬姓,此時在今河南省上蔡縣),把勢力范圍擴大到了鄭國的家門口。

    楚人似乎也不放過鄭國,因為鄭國是中原的樞紐和門戶。于是,從文王到成王,楚人五次伐鄭,非逼得他們跟自己親善不可。最后一次,鄭文公幾乎就要扛不住了,打算向楚國投降。想當年,鄭莊公與蔡國結盟,就是為了對付楚國?,F(xiàn)在蔡國成了楚人的馬前卒,他們還能依靠誰?

    齊桓公。

    不戰(zhàn)而霸

    鄭國遭楚攻擊兩三個月后,齊桓公出手了。

    楚成王伐鄭,是在魯僖公三年(公元前657年)冬。第二年正月,齊桓公便聯(lián)合魯、宋、陳、衛(wèi)、鄭、許、曹組成八國聯(lián)軍,浩浩蕩蕩殺了過來。他們的做法,仍然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先拿投降了楚人的蔡國開刀??蓱z那蔡,原本就是小國,當然不堪一擊。打敗了蔡國的聯(lián)軍乘勝前進,準備攻打楚國。

    楚成王聞訊,便派了一個大使去交涉。

    成王的照會很有名,是這么說的──

    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何故?

    這話說得很客氣,很委婉,很文雅,也很強硬。所謂“風”,就是雌雄相誘。動物發(fā)情時,雌性會散發(fā)特殊的氣味,像風一樣,雄性聞到就跑過去了。所以楚國的照會,翻譯過來就是:君上您住在老北邊,寡人我住在老南邊。貴我兩國相距千里,哪怕是牛和馬談戀愛,也跑不了那么遠??!沒有想到君上您卻大駕光臨,來到敝國,請問這是為什么呢?

    顯然,這是在譴責齊國師出無名。齊國這邊,管仲卻代桓公回答說,我們出兵,是得到了授權的。你們該進貢的茅草沒有到位,影響了王室的祭祀,所以寡人要來征討。昭王南巡到了漢水就沒有回去,所以寡人要來問問。

    管仲的回答貌似有理,其實不然。得到授權?請問誰授的?管仲說是召公奭(召讀如紹,奭讀如是)。授權給誰?管仲說是太公望,也就是姜太公。他們是什么時候的人?周初。此刻是什么時候?春秋。這個授權,是不是也太久了一點?更何況,有當今天子的授權嗎?沒有。

    攻打楚國的兩條理由,也站不住腳。沒錯,當時諸侯各國,名義上都對周天子有義務。楚國的義務,是進貢一種茅草,以便祭祀的時候用來濾酒。這種茅草很久沒有進貢,大約是可能的。但在春秋時期,許多諸侯都不怎么把天子當回事,這種事情也多了去,憑什么專拿楚國開刀?至于周昭王,是西周第四任天子。他南巡來到漢水時,漢水的人很討厭他,就在過河的時候給了他一只漏船。這事早已過去三百多年,齊國現(xiàn)在來算什么賬?

    顯然,什么“爾貢包茅不入”,什么“昭王南征而不復”,都是借口。但在外交場合,不能把話說穿。于是楚使就說:過濾紙忘了送去,這是敝國寡德之君的罪過,今后豈敢不送?至于昭王為什么沒有回去,請問問漢水之濱好了。

    這就談不攏。只能各自回去,準備打。

    戰(zhàn)爭的準備用了兩三個月的時間。齊國的聯(lián)軍繼續(xù)前進,楚軍的統(tǒng)帥也來到陣前,并前去拜見齊桓公?;腹珵榱吮硎径Y讓,下令聯(lián)軍從楚國的北塞陘(讀如刑,其地不詳),后退到召陵(其地亦不詳),并建議先搞一次閱兵式。

    于是兩人同坐一輛戰(zhàn)車檢閱部隊。

    退兵和閱兵,都是姿態(tài)?;腹囊馑己芮宄褐灰姓J齊國是老大,事情都好商量。因此一開始,他就先唱高調,說這次起兵不過為了兩國永遠友好。楚帥也放低身段,說那正是寡君的愿望。但,當桓公耀武揚威,聲稱“以此眾戰(zhàn),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時,楚帥就寸步不讓了。

    楚帥的回答不卑不亢:君上如果以德服人,請問誰敢不服?如果一定要用武力,那么本帥也可以稟告君上,我們楚國以方城山為城墻,以漢水為護城河。貴軍雖然人多勢眾,怕是沒有用武之地。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只能各自算賬。

    齊國很清楚,楚國并不好惹。硬要開戰(zhàn),至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定還兩敗俱傷。楚國也很清楚,齊國要稱霸,是擋不住的,自己也沒資格爭,不如做個順水人情。最后,兩國簽訂盟約,各自收兵。

    盟約的內容并未載入史冊,已不可考。但楚人承認對周天子負有義務,承認“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供)給”,尊王的目的就達到了。楚人暫時不再對鄭國死纏爛打,放慢進犯中原的步伐,攘夷的目的也算達到。方方面面都交代得過去,齊桓公當然見好就收。18

    然而桓公的霸業(yè)之基,卻由此奠定。五年后,齊桓公在葵丘(其地當在今河南省蘭考縣)與宋、魯、衛(wèi)、鄭、許、曹六國結盟,周襄王派人祝賀,史稱“葵丘之會”,是齊國稱霸的標志。19

    顯然,沒有前面的召陵之盟,就沒有后來的葵丘之會,因此前者歷來被看作桓公的得意之作,也被看作稱霸中原的經典案例。一百一十六年后,楚靈王征得晉國同意,召開諸侯大會意欲稱霸,仍表示要以召陵之盟為榜樣。20

    可惜,這榜樣十分經不起推敲。

    最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盟會,秦晉兩國都沒參加。這兩個超級大國缺席,霸主的地位和盟約的價值,便要大打折扣。說白了,齊桓公不過半壁江山的霸主。他的成就霸業(yè),也有太多的機緣巧合。正如司馬遷所說,當時王室衰微,晉國內亂,秦穆公敬而遠之,楚成王又讓了一步。21所以齊桓的爭霸,其實是“不爭之霸”。真正的爭霸,是后來的晉楚兩國。那才是一部春秋史的主旋律。其間,包括宋襄公的圖霸業(yè),秦穆公的霸西戎,都不過小插曲。

    那就來看晉楚之爭。

    真霸主晉文

    開創(chuàng)晉國霸業(yè)的,是文公。22

    如果說齊桓公是“不戰(zhàn)而霸”,那么,晉文公便是“一戰(zhàn)而霸”。23這場戰(zhàn)爭,就是城濮之戰(zhàn)。這在春秋時期,當然不是第一次戰(zhàn)爭,卻是第一次大戰(zhàn)。但開戰(zhàn)和結局,卻似乎在計劃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