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德卡斯?fàn)杽拙艏皠拙舴蛉?，誠邀您出席化裝舞會，以迎接從巴黎歸來的女兒伊芙琳。舞會將于九月的第二個周末在布萊克希思莊園舉行。因為布萊克希思莊園比較偏僻，所以會安排馬車在鄰近的艾伯利鎮(zhèn)接送受邀的賓客。

    這封請柬是寫給塞巴斯蒂安·貝爾醫(yī)生的，過了半晌我才意識到這是我的名字。好心人剛剛已經(jīng)告訴我了，可看見這白紙黑字的名字和稱呼，我越發(fā)感到不安。我不覺得自己是塞巴斯蒂安，更不要說是位醫(yī)生了。

    一絲無奈的微笑從我唇邊掠過。

    若我拿倒了聽診器，那些病人還愿意繼續(xù)讓我做他們的醫(yī)生嗎？

    我把請柬扔回抽屜，注意到床頭柜上的《圣經(jīng)》?！妒ソ?jīng)》的書頁陳舊，看著紅筆畫線的段落和隨意勾畫的單詞，我怎樣也猜不出其中的奧秘。我本來還想找到《圣經(jīng)》里隱匿的題記或是文字，但它并未給我任何啟示。我緊緊抓住《圣經(jīng)》，笨拙地想要祈禱，希望重新點燃也許有過的信仰。但是這一切努力都顯得那么愚蠢，信仰和其他一切都棄我遠(yuǎn)去了。

    我又翻了衣柜，雖然在衣服口袋里一無所獲，卻在一堆毛毯下面找到了一個扁行李箱（1）。這是個漂亮的老物件，皮面已經(jīng)破舊磨損，上面扎的鐵帶也都生了銹，厚重的箱扣下掩住的東西難以窺見。箱子的紙片上寫著一個倫敦的地址——也許是我的地址吧，但我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

    我脫掉外套，把行李箱拉出來，箱子里的東西因為晃動發(fā)出碰撞的聲音。我按壓箱扣，這個鬼東西竟然上了鎖，滿心的興奮和期待變成了沮喪的嘆息。我使勁拽了拽箱蓋，一次，又一次，怎么也打不開。我去搜尋打開的抽屜和餐邊柜，甚至俯下身去張望床底——床下什么也沒有，只有一些老鼠藥和灰塵——哪里都找不到行李箱的鑰匙。

    只剩下浴缸那里沒有搜尋。我著了魔一般繞過折疊屏風(fēng)，猛地看到另一邊潛伏著一個對我怒目而視的家伙，我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是鏡子。

    發(fā)現(xiàn)是鏡子后，這個怒目而視的家伙顯得有些窘迫不安。

    我試探著往前邁了一步，第一次細(xì)細(xì)審視自己，萬般失望涌上心頭。只有在這個時刻，望著鏡中這個顫抖、害怕的家伙，我才意識到我本來對自己是有所期待的。我也說不好我是高一些，還是矮一些，是瘦一點，還是胖一點，但絕不是鏡子里這個平淡無奇的家伙。棕色的頭發(fā)、棕色的眼睛，下巴也并不特別，這樣的面孔泯然于眾，可以被上帝安插至任何一個角落。

    很快我就厭倦了，不想再自怨自艾，于是我接著找行李箱的鑰匙，除了洗漱用品和一壺水，這里別無他物?？磥聿还苓^去我是誰，消失之前我已清除了自身的痕跡。我感到挫敗感十足，想要大聲號叫。這時敲門聲響起，有人重重地敲了五下門。

    “塞巴斯蒂安，你在嗎？”一個粗啞的聲音傳來，“我叫理查德·阿克，是個醫(yī)生。他們請我來看看你?！?/br>
    我打開門，門外站著個長著灰色大髭須的家伙。那胡子要多怪有多怪，胡梢彎彎的，超出了臉頰。這人已是花甲之年，頭頂光禿禿的，蒜頭鼻，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渾身酒氣，但是高高興興，仿佛喝下的每滴酒都化成了微笑。

    “天啊，你看上去糟透了?！彼f，“這就是我作為醫(yī)生的意見?！?/br>
    趁我還在納悶，他錯身而入，把黑色醫(yī)療袋扔到床上。他仔細(xì)打量了一下房間，特別注意到了我的行李箱。

    “我過去也有這么一個行李箱?！彼f著，深情地用手拂過箱子頂蓋，“瓦列勒牌，是嗎？當(dāng)年參軍時，它隨我遠(yuǎn)走東方。他們都說不能信任法國人，但我就是離不開法國人做的行李箱?！?/br>
    他試著踢了踢箱子，腳卻被踢疼了，他不禁皺了皺眉。

    “你箱子里裝的是磚頭吧。”他沖我抬著頭，期待著我的回答，仿佛我必須有個合理的解釋。

    “這箱子鎖住了?！蔽医Y(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找不到鑰匙了，嗯？”

    “我……不。阿克大夫，我……”

    “和別人一樣，叫我迪基吧。”他輕快地說著，走到窗邊向外張望，“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名字，但似乎也沒法擺脫它。丹尼爾說你遭遇了不幸的事情?！?/br>
    “丹尼爾？”這話仿佛要疾馳而去，我緊緊地抓住了它。

    “丹尼爾·柯勒律治，就是不久前和你說話的家伙?！?/br>
    “哦，是他?！?/br>
    迪基微笑著瞅著疑惑不解的我。

    “完全失憶了，是嗎？好吧，別著急，我在戰(zhàn)爭期間看過這樣的病例，不管病人愿不愿意，過一兩天就能恢復(fù)記憶?！?/br>
    他把我趕到行李箱那里，讓我坐在箱子上。我的頭前傾著，他用屠夫的那種“溫柔”手法來檢查我的頭骨，弄得我齜牙咧嘴，他還咯咯笑。

    “哦，是的，你這里有好大一個腫塊?！彼Ｏ聛?，想了想說，“可能你昨晚頭撞到哪里了吧，可以說那時你的記憶就全漏出來了。有其他癥狀嗎？頭痛、惡心、嘔吐，有嗎？”

    “總能聽到一個聲音?！蔽揖狡鹊爻姓J(rèn)。

    “一個聲音？”

    “就在我腦袋里。像是我自己的聲音，但是，這聲音對一切了如指掌?！?/br>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那這個……聲音，都說了些什么？”

    “它給我建議，有時會對我的行為評頭論足。”

    迪基在我身后踱來踱去，捏著自己的髭須。

    “這個建議，怎么說呢，正大光明嗎？沒有暴力或是墮落的意思吧？”

    “絕對沒有?！边@揣測激怒了我。

    “你現(xiàn)在聽到聲音了嗎？”

    “沒有?！?/br>
    “創(chuàng)傷?！彼斐鲆粋€手指，突然說，“那是創(chuàng)傷的表現(xiàn)，實際上非常普遍。人撞了頭，各種奇怪的事情便開始發(fā)生，他們看見氣味，嘗到聲響，聽到味道。通常一兩天就會消失，最多一個月?！?/br>
    “一個月！”我說著，抬頭望向他，“這樣的情形，我怎么能忍一個月？可能我該去趟醫(yī)院?！?/br>
    “天哪，不，醫(yī)院里到處是可怕的事情，”他驚駭萬分，“疼痛與死亡被扔到墻角，疾病與病人蜷縮在床上。聽我的，去散散步、收拾收拾東西、和朋友聊聊天。昨天晚宴上，我看見你和邁克爾·哈德卡斯?fàn)枙筹?，喝了好幾瓶呢。真是個難忘的夜晚??！他應(yīng)該可以幫上忙，聽我的話，你一旦恢復(fù)記憶，那個聲音就再也不會回來?！?/br>
    他停頓片刻，又嘖嘖感嘆：“我更擔(dān)心你那條胳膊?！?/br>
    敲門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還沒等我抗議，迪基就把門打開了。丹尼爾的男仆送來了之前說好的熨燙妥帖的衣服?？闯鑫要q豫不決，迪基就收下了衣服，讓男仆退下，并把衣服放在床上擺好。

    “剛才，我們談到了哪里？”他說，“啊，講到了那條胳膊?！?/br>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我袖口上的血液已然凝成一塊。他直接把我的袖口拽起來，露出幾條丑陋的劃傷，傷口里還有破潰的血rou。這傷口看上去曾經(jīng)結(jié)痂，但是我使勁時肯定又撐開了。

    他一個個地弄彎我僵硬的手指，然后從醫(yī)藥袋里掏出一個小棕瓶和一些繃帶，清理了傷口，涂上碘酒。

    “這都是刀傷，塞巴斯蒂安，”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關(guān)切，原有的快樂一掃而光，“是新傷口，似乎當(dāng)時你在舉臂保護(hù)自己，像這樣……”

    他從醫(yī)療袋里取出玻璃滴管來模擬當(dāng)時的場景——他把前臂舉到臉的前面，用滴管猛地砍向前臂。這場景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能想起昨晚的事情嗎？”他緊緊箍住了我的胳膊，箍得那樣緊，讓我疼得直吸氣，“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嗎？”

    我使勁回想那些失憶的時刻。醒來之后，我原本以為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了，現(xiàn)在我覺得并非如此。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記憶就在那里，只是觸碰不到。這些記憶有重量、有形狀，如黑暗的房間中被覆蓋的家具一般，我只是錯置了光線才無法看清它們。

    我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什么事情都想不起來了，”我說，“但今天早晨我看見一個……”

    “女人被謀殺了?！贬t(yī)生打斷了我，“是的，丹尼爾告訴我了。”

    他說的每個字里都充滿了懷疑，但在給繃帶打結(jié)時他并沒有反對我。

    “無論如何，你都需要立即報警，”他說，“兇手正要置你于險境?！?/br>
    他把醫(yī)療袋從床上提起來，笨拙地?fù)u了搖我的手。

    “策略性撤退，我的孩子，那正是你需要的?！彼f，“和馬廝總管說一下，讓他安排馬車送你到鎮(zhèn)上，你可以在那里報警。你最好格外警覺小心，這個周末有二十個人在布萊克希思過夜，今晚還會有三十多個人抵達(dá)，來參加今晚的舞會。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都有嫌疑，你要是惹惱了他們……哦……”他搖搖頭，“小心些，這就是我的建議?！?/br>
    迪基醫(yī)生出了門，我慌忙從餐邊柜里取出鑰匙，在他身后鎖上門，我的手抖得厲害，對了好幾次才對準(zhǔn)鎖孔。

    一個小時之前，我以為自己不過是兇手的玩物，雖飽受折磨，卻沒有安全之虞。周圍都是人，我感覺很安全，堅持從林中找回安娜的尸首，還催促人們?nèi)フ覂词?。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有人試圖要殺我，我無意久留此處等他再次動手。雖說死者沒法盼著生者來還債，可不管欠了安娜什么，我將來一定會補償。要是在客廳里見到好心人，我一定會聽從迪基的建議乘馬車回鎮(zhèn)上。

    我該回家了。

    * * *

    （1）扁行李箱（steamer trunk），指可以放在船艙床位下面的大行李箱。

    第四章

    水溢出了浴缸，我迅速洗掉身上的土和樹葉。在揉搓得發(fā)紅的皮膚上，我仔細(xì)尋找，看有沒有胎記或是傷疤，希望找些痕跡來觸發(fā)記憶。二十分鐘后，我就要下樓了，可我對安娜仍然一無所知，比沖上布萊克希思的臺階時好不了多少。我努力從大腦中召喚記憶，仿佛在撞擊意識的磚墻，只得到了挫敗的回聲，原以為我可以幫著找到安娜，可現(xiàn)在我的無知足以令全部努力功虧一簣。

    洗浴完畢，整缸洗澡水像我的心情一樣幽黑。我意志消沉，用毛巾擦干身體，看了看仆人留下的熨好的衣服。在我看來，他幫我選的衣服真是一本正經(jīng)，瞥了一眼衣櫥里的換洗衣服后，我登時明白了他的進(jìn)退兩難。貝爾的衣服實在沒法說，幾套一模一樣的西裝、兩件無尾禮服、獵裝、一打襯衫和幾件馬甲。都是灰黑色系的衣服，千篇一律的制服，仿佛是配合衣服主人隱姓埋名。這樣一個人居然能挑起別人來動武，真是古怪至極。

    我迅速穿好衣服，但是心神仍然無法平靜。我深呼吸加以調(diào)整，這才不情不愿地向門口挪動。我的手無意識地伸向床頭柜，似乎要抓些什么放到口袋里，仿佛是種本能，但什么也沒有抓到，停在半空。我想要拿起的東西已不在原位，也想不起來具體是什么。這肯定是貝爾的老習(xí)慣，先前生活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我。這種影響如此強烈，我兩手空空甚覺奇怪。不幸的是，那個討厭的指南針——我從林子里帶出來的唯一的東西，現(xiàn)在卻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的好心人——迪基醫(yī)生口中的丹尼爾·柯勒律治，肯定拿走了它。

    我一踏入走廊，便焦慮不安起來。

    我腦海中只剩下早上的記憶，可連這些都快記不清了。

    一個路過的仆人將我引到客廳，原來客廳就在餐廳的里側(cè)，從今早我進(jìn)來的大理石門廳可以進(jìn)入餐廳。這個房間不太討人喜歡，暗色的木頭、猩紅色的帷幔，給人的感覺像是待在一個超大的棺材里面，煤火向空氣中吐出油煙?？蛷d里已有十幾個人，雖然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冷盤，但大多數(shù)客人還坐在皮質(zhì)扶手椅中，或是站在花窗旁悲傷地望著壞天氣。一個圍裙上沾有果醬污漬的女仆在客人之間穿梭，盡量不引起注意。她費力地端著一個巨大的銀白色托盤來收集臟碟子和空玻璃杯。一個穿著綠色粗花呢獵裝的胖子，正在客廳角落的鋼琴前裝模作樣地彈著一首下流的曲子，他彈得如此拙劣，真令人生厭。盡管他極力糾正彈錯的地方，可實際上沒人注意到他的演奏。

    快到中午了，可到處都找不到丹尼爾，我只好給自己找點事干。我細(xì)細(xì)觀察著酒柜里各種各樣的酒瓶，不知道它們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哪個。最后，我給自己倒了點棕色的酒，然后轉(zhuǎn)身去觀察這些客人，希望某個記憶的火花能讓我認(rèn)出誰來。如果劃傷我胳膊的人身在其中，看到我還這么健康強壯，他肯定會氣急敗壞。那壞蛋要是想在這里曝光，我才不會幫他保守秘密，當(dāng)然我還得想辦法從這里找出他來。幾乎在場的每個男士都身著粗呢獵裝，粗聲粗氣、滿臉橫rou，一副恃強凌弱的神氣，而女士們都穿著顏色素淡的裙子、亞麻襯衫和開衫毛衣。丈夫們喧鬧吵嚷，她們則低聲交談，不時地斜眼看我。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珍稀的鳥兒，被人窺視。這雖令人不安，卻也可以理解。丹尼爾和他們打聽事情時，很可能會暴露我的情況。我現(xiàn)在已然成為娛樂的一部分，無論我喜歡與否。

    我一邊淺飲慢酌，一邊偷聽旁人的談話，感覺像是把頭扎進(jìn)了玫瑰叢。一半的人在抱怨另一半的人，他們不喜歡這個住處，不喜歡這里的食物，他們抱怨傭人太傲慢，莊園過于偏僻，根本沒法自己開車上山來（天知道他們是怎么找到這鬼地方的）。他們更憤怒的是沒有得到哈德卡斯?fàn)杽拙舴蛉说挠?，昨晚大多?shù)客人已經(jīng)抵達(dá)布萊克希思，可勛爵夫人尚未露面，他們將夫人的怠慢當(dāng)成了侮辱。

    “麻煩讓一下，泰德?！迸拖霃囊晃荒惺可砼詳D過。這位先生五十多歲，身材壯碩，臉龐曬得黝黑，紅色的頭發(fā)，發(fā)量稀疏。他厚實的身材撐起了獵裝，略微發(fā)福，藍(lán)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讓面孔熠熠生光。

    “泰德？”他生氣地說，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量之大讓她畏縮，“露西，你覺得自己到底在和誰講話？你得喊斯坦文先生，我再也不是待在下面，和你們這些賤仆為伍的人了！”

    她驚呆了，一邊點頭，一邊看向我們求助。沒有人出面，鋼琴聲也停了下來。我意識到，他們?nèi)己ε逻@個男人?？蓯u的是，我也沒有好多少。我立在原處一動不動，低眉順眼地用余光瞥著這一幕，只希望他的粗野不會撒到我身上。

    “放開她，泰德?！钡つ釥枴た吕章芍蔚穆曇魪拈T口傳來。

    他的聲音堅定而冰冷，在房間里回響著。

    斯坦文用鼻孔出氣，斜著眼睛盯著丹尼爾。他根本不是丹尼爾的對手。他矮胖結(jié)實，言語惡毒。而丹尼爾站在那里自有一種氣度，他手插著口袋，頭微微斜著，卻讓斯坦文停了下來。丹尼爾仿佛在等著火車駛來，而斯坦文則擔(dān)心被這火車撞上。

    一座鐘鼓起勇氣，嘀嗒作響。

    斯坦文低聲罵著，放開女仆，往外走的時候?qū)⒌つ釥枖D到一旁，沒有人聽見斯坦文在嘟囔些什么。

    房間里又恢復(fù)了生機，琴聲又響起，英勇的鐘繼續(xù)走著，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丹尼爾的眼神一個個地掃過我們。

    我無法面對他的審視，就將目光轉(zhuǎn)向窗上自己的倒影。我臉上滿是厭憎，厭惡自己性格中數(shù)之不盡的弱點。無論是面對早上的林中謀殺，還是此刻的沖突，我都如此懦弱。一次次路見不平，我都不敢出手，沒有勇氣去干涉。

    丹尼爾走近了，如鏡中的鬼魅。

    “貝爾，”他輕聲喚我，手搭在我肩上，“你有時間嗎？”

    我羞愧地弓著腰，隨他走進(jìn)隔壁的書房，如芒在背。書房里更暗了，玻璃花窗上覆蓋著未加修剪的常春藤，窗外透進(jìn)來的一縷縷光線，仿佛都被吸進(jìn)了深色的油畫里。從寫字臺那里可以看到草坪，桌面看上去剛被清理過，上面有支水筆，墨漏到一塊吸墨紙上，旁邊是把裁紙刀。不難想象，那諸多邀請函正是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中寫成的。

    對面出房間的門旁角落，有位穿粗花呢獵裝的年輕人，他滿臉困惑地瞅著留聲機的話筒，似乎正在琢磨為何旋轉(zhuǎn)著的唱片無法發(fā)聲。

    “他在劍橋待了一個學(xué)期，就覺得自己是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魯內(nèi)爾（1）了?！钡つ釥柕脑捠鼓贻p人從困惑中抬起頭來。他不過二十四歲的樣子，深色頭發(fā)，面部寬闊平整，五官仿佛被貼在玻璃上擠平一樣?？匆娢?，他開心地笑了，隱隱透著孩子氣。

    “貝爾，你這個傻瓜，原來你在這里。”他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拍拍我的背，仿佛正撞見我在干什么荒唐事。

    他期待地看著我的臉，可我認(rèn)不出他來，他綠色的眼睛瞇縫起來。

    “真的嗎，你什么也記不得啦？”他迅速掃了一眼丹尼爾，“你這個家伙！我們?nèi)ズ赛c酒，一醉方休。”

    “消息在布萊克希思傳得可真快?！蔽艺f。

    “無聊唄，傳得就快?！彼f，“我叫邁克爾·哈德卡斯?fàn)?。我們可是老朋友了，但我看咱們現(xiàn)在要算新相識啦。”

    他的話中并未流露一絲失望，實際上他似乎還覺得怪好玩的。即便是素不相識，邁克爾·哈德卡斯?fàn)栆埠苋菀妆欢簶贰?/br>
    “邁克爾昨晚就坐在你旁邊?！钡つ釥栒f道，繼邁克爾之后又去檢查了留聲機，“想想吧，也許就因為他坐你旁邊，你才出門撞了頭?！?/br>
    “看哪，貝爾，我們還總覺得丹尼爾永遠(yuǎn)不會開玩笑呢?！边~克爾調(diào)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