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婦進(jìn)屋通傳后，董娘子在外屋接見了他們。董娘子穿一件掐花金絲琵琶襟上裳，繡瑪瑙盤扣，內(nèi)襯一條紅底白紗百褶裙，裙裾以珍珠點(diǎn)綴，粒粒圓潤飽滿、光澤無度，再配上她發(fā)髻中的赤金彩鳳步搖，華珠差點(diǎn)兒以為自己看見哪家的千金小姐了。

    董娘子招呼幾人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幾位爺請坐，年小姐請坐?！?/br>
    她還不認(rèn)識廖子承等人，華珠便向她一一介紹，“我姐夫，燕世子，廖公子?！?/br>
    董娘子忙向眾人行了一禮，“不知貴客前來，有失遠(yuǎn)迎，失敬?！?/br>
    顏博客氣地笑道：“是我們唐突了，沒提前與董娘子打個招呼?！痹掚m如此，卻是當(dāng)仁不讓地坐了下來，“對了，你怎么住在我三……三年都不會逛一回的街上？太偏了，平時去店里不方便吧？”

    董娘子就道：“這是我家小姐留給我的院子，我走投無路時動過賣掉它的念頭，但終究舍不得。”

    華珠等人紛紛落座，董娘子開始沏茶。

    桌上的托盤里放著八個茶杯，都面朝下蓋在柔軟的紅色綢布上，綢布邊角，有一滴被水漬侵染過的深色。

    廖子承有意無意地用手指一一點(diǎn)過茶杯的底部，在最右邊的兩個茶杯那里多點(diǎn)了幾下。

    華珠注意到了廖子承的動作，趁著董娘子轉(zhuǎn)身取茶葉之際，麻利地翻開了那兩個茶杯，發(fā)現(xiàn)它們還是熱的，且其中一杯的邊緣有淡淡的口脂。很有可能在他們進(jìn)門之前，董娘子剛招呼過某位客人。華珠抽回手，笑著問：“我們有沒有打擾你休息？”

    董娘子將沏好的茶端來，又從托盤里挑選了五個茶杯，看似隨意，卻避開了那兩個用過的：“沒，我剛在里屋繡花。”

    “一個人嗎？”華珠問。

    “是啊，我沒什么朋友?！倍镒有χ卮?。

    華珠沖赫連城比了比手勢，赫連城會意，摸著胸口道：“糟了，我的玉佩不見了！那是皇祖母送的生辰禮物呢！怎么辦怎么辦？”

    華珠就問：“你是不是掉在李府了？”

    “有可能！我得趕緊回去找！”說著，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華珠與顏博端起茶杯喝了幾口，廖子承不喝別人家的杯子，便沒動。

    董娘子看向華珠的裙衫笑著道：“我做的時候挑了好幾種顏色，最終選了紅與白，很配年小姐?！?/br>
    “你的裙子也是紅白搭配，看來你真的很喜歡這兩種顏色?！比A珠指了指董娘子，“不知當(dāng)年的柳姑娘，是否也偏愛這種搭配？”

    提到柳昭昭，董娘子的表情怔忡了一瞬，隨即苦澀一笑，“是啊，小姐她最愛寒梅，說寒梅飄雪乃人間仙境，故而很喜紅白之色。”

    “董娘子與柳姑娘感情真好?！比A珠感嘆了一句。

    “我的命是小姐救的，沒有小姐，便沒有我?！倍镒雍攘丝跓岵?，“你們今天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華珠放下茶杯正色道：“實不相瞞，我們在東一街發(fā)現(xiàn)了一具焦尸，死亡時間在本月，初步懷疑是你的主子柳昭昭?！?/br>
    董娘子一愣，繼而失笑，“那你們一定弄錯了，我家小姐六年前就下葬了，怎么可能活到現(xiàn)在？”

    華珠狐疑地蹙了蹙眉，“但是我們在她身上聞到了麝香、冰片、燈芯草與木香的氣味，尸體燒焦后糊味太重，若非長期使用是聞不出來的。而我們查過你的記錄，你也的確購買了這些東西。”

    董娘子嘆了口氣，“是，我是買過，但那已經(jīng)是六年前的事了，而且我買了之后便直接放進(jìn)了小姐的棺材里，然后又給她涂了厚厚的蠟。小姐生前愛美，我知道她一定不愿自己的軀體敗壞腐爛，所以才求了這么個偏方，讓她永駐佳顏。”

    華珠學(xué)醫(yī)多年，卻并不曉得這一偏方，她看向廖子承，見廖子承的俊臉上沒有絲毫驚訝，便明白他早已猜透其中關(guān)鍵，難怪他說“就內(nèi)臟的腐化程度來看，不超過三天，但有很多東西能夠影響尸體的腐化，比如溫度，比如……”當(dāng)時他想說的應(yīng)該就是防腐藥材或條件。

    華珠放緩了語氣：“柳姑娘性格如何，生前與誰結(jié)過怨嗎？在瑯琊?！蓖谀狗偈?，這不是一般地恨啊。

    董娘子的長睫顫了顫，放在桌下的手緩緩地拽緊了裙子，“小姐很善良，性格很好，沒與誰結(jié)怨?！?/br>
    華珠瞇了瞇眼，“說說你與柳姑娘的認(rèn)識經(jīng)歷。”

    董娘子答道：“七年前，小姐去皇宮獻(xiàn)藝，慶賀太后娘娘的壽辰，回江南的路上碰到我被一群劫匪侮辱，她救下了我，從此，我便跟著她了?！?/br>
    華珠又問：“同年冬，你們來瑯琊尋親，尋誰？”

    董娘子低下頭，“小姐沒告訴我。”

    “柳姑娘死前是不是懷有三個多月的身孕？”

    董娘子的手一抖，茶水灑了出來。

    “孩子是誰的？”

    董娘子垂下眸子，顫聲道：“我……我不知道……”

    “她真的是病死的嗎？”

    董娘子搖頭，“不是。她……她喝了毒藥。”說著，起身走到內(nèi)室，取了一封泛黃的信件出來，遞到華珠的手上，“這是她的遺書，她自小有弱癥，不宜受孕，她偏不聽，努力懷上了，卻……”

    卻一不留神滑胎，自此心灰意冷，選擇了輕生。華珠看完遺書，心底卻有了一個新的疑問，“當(dāng)時她的胎完全落下了嗎？我們在她腹中發(fā)現(xiàn)了胎尸。”

    董娘子忍住淚水道：“這我就不清楚了，我暈血，請了產(chǎn)婆過來便暈了過去，等我醒的時候……小姐已經(jīng)自盡了！”

    “你暈了多久？”

    “大概……一個時辰。”

    華珠追問：“產(chǎn)婆是誰？”

    董娘子按住太陽xue，神色很是痛苦，“不記得了?！?/br>
    －－－－－－題外話－－－－－－

    咱們國家出土的千年女尸墳?zāi)怪校拇_有發(fā)現(xiàn)過麝香、燈芯草、冰片、木香這類可以殺菌、吸潮、消毒的藥材，還有尸體上的蠟，它們具備防腐的功效，雖然不是防腐的全部原因。

    這篇文是言情小說，不是科普雜志，會盡量尊重事實，但也會在事實的基礎(chǔ)上做一部分藝術(shù)的升華，最常見的例如輕功。所以，考據(jù)黨請勿深究。

    ☆、【第四十三章】別舔我

    “她還有別的親人嗎？”

    “應(yīng)該沒有?！?/br>
    華珠看向廖子承，見對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又對董娘子正色道：“根據(jù)目前的情形來看，是有人盜走柳姑娘的尸體，然后進(jìn)行了焚燒。你真的想不到誰和她有仇嗎？”

    董娘子的眼神開始閃躲，不敢與華珠對視，“想不到?！?/br>
    又撒謊！華珠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我們需要開棺，做最后一步的確認(rèn)，請你告訴我們柳姑娘的埋葬地點(diǎn)?！?/br>
    董娘子的臉色慢慢變得蒼白，“那個地方很隱蔽，我太久沒去記不清路了。你們給我時間想想，明天把地圖畫給你們?！?/br>
    廖子承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柳姑娘是梅莊五女之一，她生前有沒有和你講過梅莊的事？或，留下與梅莊有關(guān)的東西？”

    怎么又問起梅莊了？華珠疑惑地看向了廖子承，發(fā)現(xiàn)他在提及梅莊時，表情里有一種她看不懂的肅然。

    董娘子吸了吸鼻子，“沒有?！?/br>
    廖子承的眼底掠過一絲暗光，“我想看看她的房間。”

    董娘子帶路，繞過回廊，推開右手邊第三間房，說道：“我沒怎么動過她的東西，除了日常打掃外，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br>
    與董娘子房間的典雅不同，這間屋子布置得非常華麗，所有器皿家具皆有大氣繁復(fù)的圖騰，屏風(fēng)上繡了美人圖，神韻超逸、容顏傾城，穿著苗族女子的服飾。董娘子就解釋道：“那是畫師為小姐畫好，我再親自繡上去的?！?/br>
    “原來董娘子是江南湘西人，真美?！比A珠贊許了一句。

    廖子承犀利的眸光掃過房間的每一處，最后定格在一個顏色略暗的紅木箱子上，“這是你們從江南帶過來的？”

    董娘子一驚，“廖公子好眼力?！闭f著，打開了箱子，“這個箱子小姐鎖得比較緊，平時不許我看，后面她過世，將鑰匙與遺書放在一起，我才有機(jī)會打開。”

    里面裝著一些苗族女子的衣物，似乎沒什么特別的，廖子承勞煩董娘子將衣物取出，然后借著光線，在箱子的一角發(fā)現(xiàn)一塊地方，比周圍的顏色淺。他摸了摸那里，“這兒應(yīng)該放過一個巴掌大的圓盒子，去哪了？”

    董娘子想了想，搖頭，“我打開箱子為小姐整理遺物時，沒看見什么盒子?！?/br>
    廖子承仰頭，深吸一口氣，仿佛把什么瀕臨爆發(fā)的情緒壓回了心底。

    華珠與顏博面面相覷，為何他們覺得比起案件本身，廖子承更緊張那個盒子？

    盡管華珠與廖子承都非常急切地想開棺一查究竟，但董娘子執(zhí)意要等明天，二人便與顏博離開了小別院。

    上了馬車，華珠捂了捂小腹，顏博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

    華珠微紅了臉，“有……有點(diǎn)內(nèi)急?！?/br>
    顏博捶了捶腿，“內(nèi)急你就去上茅房??！”

    “我……我不習(xí)慣用別人家的茅廁?！背潜锏貌恍辛?，但現(xiàn)在，貌似還能忍。

    顏博無語了，看了看廖子承，又看了看華珠，“你們倆，一個不習(xí)慣用別人家的杯子，一個不習(xí)慣用別人家的茅廁，真是絕……”

    “咳咳！”華珠輕咳一聲，打斷了顏博的話，一本正經(jīng)道，“董娘子總是推三阻四不肯告訴我們柳昭昭的情郎是誰，也不肯說柳昭昭與誰結(jié)了怨，她和柳昭昭的關(guān)系好像并不像她描述的那么好。不然的話，她應(yīng)該不遺余力幫我們抓獲真兇才對。還有，她說太久沒去埋葬地點(diǎn)所以記不清，我確定她在撒謊。會不會是她與那個男人合謀殺了柳昭昭？現(xiàn)在我們打草驚蛇了，所以她要拖延時間，連夜?jié)撎?？?/br>
    奇怪了，他們與王三爺又有什么糾葛呢？這件案子牽扯得東西越來越多，變得越來越千頭萬緒。華珠又想咬筆，一張口，卻咬到了一塊麥芽糖，除此之外，還有個其它的東西，華珠幾乎是下意識地用舌尖掃過，就聽得廖子承輕輕一嘆，“別舔我?！?/br>
    誰、誰、誰……誰舔你？華珠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咬到廖子承的手指了！他干嘛？一直盯著她嗎？居然給她喂糖吃！華珠尷尬死了，一把推開他的手，恨不得挖個坑把他埋掉！

    廖子承卻撇過臉，眼底，閃動起一絲似有還無的笑意，爾后推了推一旁的顏博，語氣是少有的輕快，“派人盯緊董娘子，她今晚會有行動?！?/br>
    “??？”想事情想得太入神，被廖子承一推，嚇得臉都白了，廖子承又重復(fù)了一遍，他隨手拭去額角的冷汗，“知道了，我會派人過來的，我有事先走了！”

    “姐夫！你干嘛丟下我一個人？”華珠挑開簾幕，委屈地吼著顏博，眼神一瞟，卻看見那名仆婦拉著裝了垃圾的簍子出來。

    華珠心頭一動，跳下馬車攔住了仆婦的去路，“這位mama，你在這里做了多少年的事？”

    仆婦不理她，埋頭前進(jìn)。

    華珠忙從荷包里拿出一錠銀子。

    仆婦依舊沒反應(yīng)。

    華珠咬咬牙，拿出一錠金子。

    仆婦終于有了反應(yīng)，一把搶過金子塞入寬袖，爾后笑容滿面道：“柳姑娘一搬進(jìn)這里，我就來了。后面柳姑娘死了，我被辭退。幾個月后，董姑娘又把我請了回來?！?/br>
    華珠又問：“她們倆，哪個比較好伺候？”

    仆婦一口答道：“當(dāng)然是董姑娘咯，那還用說？不是老婆子我要講死人壞話啊，你問我才說的！柳姑娘看起來斯斯文文，發(fā)起火來，簡直像個瘋子！我這么賣力都被罵過！唉！最慘的就是董姑娘，經(jīng)常被欺負(fù)??！”

    華珠問：“怎么欺負(fù)？”

    “打罵是家常便飯，最可氣的是她居然要把董姑娘賣到青樓去！”

    “說詳細(xì)一點(diǎn)?！?/br>
    仆婦很認(rèn)真地思慮道：“就是在柳姑娘去世的前幾天，我收了工回家，誰料掉了東西便回來找，剛走到后門就看見柳姑娘在扇董姑娘的耳光，說什么‘你以為自己是哪根蔥？連我的男人也敢碰？想男人是吧？好哇，我送你去青樓！’唉！她自己生活不檢點(diǎn)，不知懷了誰的野種，就以為所有人都跟她一樣！董姑娘那么正經(jīng)的人，會勾引她男人？笑話！”

    “你怎么知道柳姑娘懷的是野種？你見過那個男人？”

    仆婦擺了擺手，“我沒見過，但有一回我聽見柳姑娘的房里有男人的聲音，他說‘我得回去了’，柳姑娘就很生氣摔了杯子，‘你心里只有你妻子，沒有我！’”

    華珠捏了捏眉心，“今天這里來了客人，你都看見沒？”

    “看見啦，不就是你們幾個咯？”

    華珠嘆了口氣，告別仆婦上了馬車，“柳昭昭去世前，曾經(jīng)辱罵董娘子勾引她男人，還打算把她賣入青樓。遺書有問題，因為柳昭昭不會給一個如此厭惡的人留下遺書和房產(chǎn)。董娘子一直不肯告訴我們柳昭昭與誰結(jié)怨，有可能，她才是最恨柳昭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