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珠暗暗一嘆，握緊手中炭筆：“十年前的冬天，廖大人來瑯琊辦案，廖公子也來了。那一次，廖公子結(jié)識(shí)了在場的各位公子，你們還在一起放了煙花。需要糾正太子妃的是，當(dāng)時(shí)您與三奶奶假扮小太監(jiān)失敗，被李府家丁‘請’回去后，顏三爺、顏四爺才與廖公子趕來。”

    李婉的臉白了白，咳嗽越發(fā)厲害。

    華珠又道：“而值得一提的是，顏三爺與廖公子一見如故，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好兄弟。顏三爺將小別院贈(zèng)給廖公子，歡迎他日后常來瑯琊游玩，但廖公子真正住進(jìn)小別院是在六年前。因?yàn)橐恍┳児?，廖公子來瑯琊找王三爺相商要事，至于商議的具體內(nèi)容，我不清楚?！?/br>
    不，我清楚，可我不能告訴你們。

    華珠深吸一口氣，掩住眸色中的不自然：“廖公子來瑯琊不久，湊巧碰到了一對可憐的主仆。其中的丫鬟應(yīng)該是……餓暈或凍暈了，沒能見到廖公子真容。廖公子剛剛痛失父親，也淪為了孤兒，看見孤苦伶仃的她們，不禁動(dòng)了惻隱之心，便將小別院留給她們居住，自己則住進(jìn)了王三爺?shù)臅?。這對主仆，不用我說，大家也猜到是誰了。”

    赫連笙握著茶杯的手輕輕顫了一下。

    李婉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再次流了下來。

    不僅她，一旁的冷柔也撇過臉，滑落了兩行清淚。

    只是她們哭的，從來不是一件事。

    華珠將幾人神情盡收眼底，暗暗一嘆，她可不是來煽情的，她在做案件分析呀，這些人怎么回事？

    歪了歪腦袋，華珠跳過一些無需被他們知曉的細(xì)節(jié)，說道：“后面，柳昭昭成功與太子見面，二人舊情復(fù)燃，但柳昭昭自小有弱癥，不宜受孕。這個(gè)‘不宜’，除了不容易之外，還有風(fēng)險(xiǎn)在里頭。換言之，懷孕對柳昭昭而言，是一件非常危險(xiǎn)的事。但為了太子，又或者為了留住太子，柳昭昭鋌而走險(xiǎn)，慕名尋到了陸大娘。陸大娘聲名遠(yuǎn)播，找她看診的遠(yuǎn)不止柳昭昭一個(gè)?！?/br>
    言及此處，華珠問向一旁已經(jīng)用一種崇拜的目光盯著自己的陸大娘：“我記得你提過，那段時(shí)間，還有一位貴人也找你看過不孕不育，請問，是太子妃嗎？”

    陸大娘答道：“是，而且一個(gè)半月后太子妃來復(fù)診，懷孕了?！?/br>
    除開李婉與華珠外，所有人俱是一驚，太子妃懷過孕？他們怎么不知道？

    赫連笙眸含惑色地看向了李婉：“孩子呢？”

    自然是沒了，他在心里給出了回答。

    然后，他冷冷一哼，絲毫沒有像心疼柳昭昭那般心疼李婉。

    李婉笑出了眼淚，為何會(huì)笑??？

    “接下來我要為大家揭開一個(gè)另真相?！比A珠停下了踱來踱去的步子，對楊千點(diǎn)了點(diǎn)頭。

    楊千奔入林子里，與侍衛(wèi)抬出一具焦黑蜷縮的尸體，一具泡在特殊藥水中的嬰尸。

    眾人紛紛撇過臉，不敢直視。

    華珠卻淡定從容地走到尸體邊，玉手一指，說道：“這具尸體才是六年前埋在此處，卻在上月底被挖出焚燒，并替代了王三爺?shù)氖w，從她腹中，剖出了一名三月大的男嬰……尸體?！?/br>
    赫連笙倒吸一口涼氣，想看，似又不忍，不忍，卻又偷偷地看。

    華珠神色一肅，又道，“其實(shí)不止太子妃懷孕了，柳昭昭也懷了。太子妃打算在胎兒坐穩(wěn)之后再公布這則喜訊，柳昭昭卻早早地告訴了太子。太子前往小別院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終于引起了太子妃的懷疑。太子妃暗中查到了柳昭昭的身份，并約她到白云寺見面。

    柳昭昭去了，她抱著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去見這位賢名遠(yuǎn)播的太子妃，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這一去，便斷送了做母親的機(jī)會(huì)。

    董娘子被隔絕在門外，并不清楚李婉灌自己主子喝下了墮胎藥，然后，柳昭昭告訴董娘子她有了流產(chǎn)之兆，叫董娘子去請一位產(chǎn)婆為她落胎，董娘子驚慌之下，連產(chǎn)婆的名諱都沒問清就將對方請來了?！?/br>
    顏博突然出言打斷：“等等！我們找遍了本城，也沒找到為柳昭昭落胎的產(chǎn)婆！董娘子真的請到了？”

    “這才是問題所在。”華珠凝了凝眸，沉穩(wěn)的目光自眾人臉上逡巡而過，“講到這里，我不得不再揭穿一個(gè)真相。”

    一個(gè)又一個(gè)，王三爺失蹤案，到底囊括了多少真相？冷風(fēng)呼嘯，眾人的脊背卻冒出汗來！

    華珠問向陸大娘：“你平生唯一一次錯(cuò)斷是在什么時(shí)候？”

    陸大娘難為情地?fù)狭藫鲜直常嘈Φ溃骸澳氵@哪兒是揭真相啊，你是在揭我老婆子的疤呀！唉！不就是六年前，我給太子妃復(fù)診是單胎，結(jié)果，她卻落了雙胎嘛？”

    “很好?！比A珠慢悠悠地踱起了步子，湖藍(lán)色裙裾像一團(tuán)迷幻的云，優(yōu)雅地綻放著自己的風(fēng)華，“柳昭昭住在小別院，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她是在小別院落的胎，所以也沒細(xì)問董娘子，她具體的落胎地點(diǎn)！我們走訪產(chǎn)婆到底有沒有去麗云街的小別院做過生意，答案自然是沒有了！誰能想到，她，其實(shí)是在白云寺找陸大娘落的胎呢？”

    “白云寺？”陸大娘笑了，“這我就不懂了，我明明只做了太子妃的生意，沒接第二單……”

    華珠目光一凜：“陸大娘，你這一生，從未錯(cuò)斷！”

    “?。渴病裁?？”

    “找你復(fù)診的，和找你落胎的，根本不是同一個(gè)‘太子妃’！”華珠猛地指向右方，一道寒風(fēng)撲面而來，吹起她發(fā)絲與衣袂，琳瑯翩飛，“這具身懷三個(gè)月身孕的焦尸，才是真正的李婉！”

    全場再次震驚了，顏寬、李致遠(yuǎn)、王慶、顏博、赫連笙、冷柔，全都發(fā)出了難以抑制的驚呼。已經(jīng)被一個(gè)又一個(gè)駭人聽聞的真相轟炸到心肝兒亂顫的他們，原以為不可能再被什么刺激到了，可華珠的話一出，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名瓷娃娃般的少女，帶給他們的沖擊，不亞于一場三軍對壘的惡戰(zhàn)。

    冷柔抽回了自己的手，先前還一口一個(gè)“表姐”的她，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如果死的是我表姐，那她……”

    華珠犀利的眼神刀子般射向赫連笙身邊的女子，“她？在李婉喂她喝下墮胎藥后，她立馬毒殺了李婉！然后支開董娘子，并易容成了李婉的模樣。柳姑娘，我說的可有半分差池？”

    冷柔打了個(gè)哆嗦，也不等身邊之人回答，便厭惡地看了一眼，果斷站起身，與紅菱一道行至了顏博身邊。

    她始終沉默著，一言不發(fā)，而這種沉默落在眾人的眼睛里，漸漸與默認(rèn)畫上了等號。

    陸大娘捶著胸脯道：“哎呀，難怪單胎變龍鳳胎，原來……原來是柳姑娘的。哎喲，柳姑娘你太壞啦，害得老婆子我被同行笑話了整整六年！”

    “無稽之談！”她冷冷地咬出一句。

    華珠盯著她，搖了搖頭：“你擁有絕頂?shù)囊兹菪g(shù)，卻不擅口技，怕被人聽出異樣，你用藥物毀了嗓子，外人問起，你只需說常年咳嗽咳壞了嗓子。

    你有弱癥，懷孕已是不易，何況流產(chǎn)？所以，身體康健的太子妃，突然間一病不起！所以，愛吃辣的太子妃，莫名其妙地變了口味！所以，聰慧過人的太子妃，再也記不住自己的生日！頂著情敵的身份，戴上人皮面具，壓住暴躁性情，還要忍受丈夫的冷暴力……整整六年，難怪你的心理變得如此扭曲！

    你快死了，而這一切都是拜李婉所賜，所以你恨李婉，你要將她挖墳鞭尸、挫骨揚(yáng)灰！當(dāng)然，你也想在臨死前為太子做些什么，所以你擄走了王三爺，想逼他交出你丟失多年的盒子！你的盒子是怎么丟的，又怎么到王三爺手中的，我不敢妄斷！我只是很好奇，脅迫一個(gè)人最好的法子不是逼他自己，而是逼他的軟肋！

    三爺孑然一身，又與王家斷了來往，他唯一的軟肋就是廖子承。你為什么沒對他下手？甚至，你殺了一個(gè)又一個(gè)人，不就是希望這起案件永遠(yuǎn)石沉大海嗎？殺了廖子承，便沒人能破獲這起案件，你為什么不動(dòng)手？”

    李婉，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她柳昭昭了。柳昭昭的指甲掐入掌心，企圖用身體的疼痛來抑制瀕臨崩潰的情緒。

    她的頭頂，恍若置了琉璃，又如聚光燈，在黑夜中將她照明。

    她知道，那是來自所有人審度與憤怒的目光。

    華珠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來替你回答吧，你對恩人，下不了手。你始終記得最難過、最黑暗的日子里，他給過你一絲光明，所以哪怕他是你的死敵，你也狠不下心?！?/br>
    董娘子對你，又何嘗不是這樣的感情？

    “為什么要?dú)⑼蹯?，是因?yàn)橥蹯Ш投镒右粯?，都看見了你的真身，對嗎？?/br>
    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毫無意義了。柳昭昭苦笑一聲，揭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美麗清秀卻蒼白無比的臉。

    赫連笙渾身的血液霎那間凝固，連呼吸也凝住，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gè)字也蹦不出來。

    柳昭昭沒有看他，或許……是不敢看他，又或許，是不想他看她，誰知道呢？

    柳昭昭抹了淚，冷冷一笑，眼神里透出一股視死如歸的暗涌：“你為何篤定王歆是我殺的？”

    華珠緩緩地眨了眨眼，答道：“你殺了王歆后，想嫁禍到王恒的頭上，所以用王歆的手指沾血，寫下一個(gè)”王“字。王歆很聰明，她先裝死騙過你，隨后又在昏迷之前畫了一個(gè)○，并打算用唾沫洗掉”王“字中間那一豎，只是她終究失血過多，沒洗干凈就不省人事了。

    王歆精通五行八卦，”王“字若去掉中間一豎，正是”三三“的形狀，這是八卦圖中的坤卦，坤卦能代表女性。王歆在告訴我們，兇手是女人。

    然后是那個(gè)○。你大概不知道，王歆真的是個(gè)很博學(xué)多才的姑娘。大唐皇后武則天在自立為帝后，曾經(jīng)頒布了一系列的則天文字，其中便有○，它對應(yīng)的是‘星’，你的字?！?/br>
    “你如明月我如星?！绷颜褷N燦地笑，笑得肩膀都在顫抖，“所以，你是從那個(gè)○開始懷疑我的？”

    “提到對你的懷疑，我不得不揭穿另一個(gè)真相！”華珠無奈地聳了聳肩，她今晚怕是把一輩子的“揭穿真相”都講完了，“二十四號晚，我與廖公子查完案后各回各家，更深露重，我jiejie卻依舊沒有睡意。我們坐在一起聊天，突然，晴兒回來，說十六號定的白蠟燭，五天出貨，到現(xiàn)在也沒做好。還說當(dāng)初就是看陳掌柜講誠信才去他家的。這回，卻害她白跑一趟?！?/br>
    說著，華珠看向赫連笙，“請殿下傳召另一位證人，陳掌柜?！?/br>
    赫連笙點(diǎn)頭。

    楊千奔入林子里傳話，陳掌柜連滾帶爬地踉蹌過來，牽扯到這么多皇家秘聞，他會(huì)不會(huì)別滅口哇？

    “草……草……草……”

    楊千一腳踹過去：“你cao誰？膽兒肥?。　?/br>
    “冤枉啊，草——”

    “你還cao？！”楊千拔出佩劍！

    “咳咳！肅靜肅靜！楊侍衛(wèi)長請退下。”華珠忍住差點(diǎn)兒噴出來的笑聲，從包袱里取出月娥的畫像，板起臉道，“陳掌柜，二十四號晚，一名很有氣質(zhì)的女子到你店里花重金買了大批白蠟燭，可有此事？”

    陳掌柜難為情地低下頭：“有?！?/br>
    “為什么要賣給她？據(jù)我所知，那批貨是有貨主的?！?/br>
    陳掌柜眼神一閃，哼唧道：“她出十倍的高價(jià)，我……我……就先把顏府的貨先給她咯，我知道顏四奶奶摳門兒，會(huì)叫我減價(jià)，我大不了減一半咯，反正也不虧。”

    “是她嗎？”華珠亮出畫像。

    陳掌柜走上前，仔細(xì)看了一遍，忙道：“是她是她！”

    “為什么這么肯定？你是不是對她做過什么？”

    陳掌柜的脖子都漲紅了：“我……我……我調(diào)戲了她一下，就……就摸了摸，沒做別的了，我發(fā)誓！”

    “呵，百年老字號的誠信原來就值女人的一塊兒豆腐！”華珠冷冷地譏諷了一句，便請楊千將他帶了下去。

    華珠收起畫像，看向滿眼恐懼與憤怒的月伶，“二十四號，你送月娥上碼頭，什么時(shí)辰？”

    “下午，什么時(shí)辰我記不清了，只記得太陽很大。”

    華珠審視的目光又投向柳昭昭：“下午已經(jīng)坐船離開的月娥，晚上卻出現(xiàn)在了陳掌柜的店鋪，這不是很奇怪嗎？唯一的解釋是，你想利用月伶為月娥的失蹤做出一個(gè)有效的證明，證明她回家了，而不是被毒殺抹蠟躺進(jìn)棺材里了！”

    柳昭昭俊美的面龐上漾開一抹猙獰的笑來：“可笑！當(dāng)天下午，我一直在房中養(yǎng)病，怎么殺她？”

    “這點(diǎn)，曾經(jīng)讓我排除了你的嫌疑。但事后一想，要蒙混過關(guān)也簡單，只需用點(diǎn)安神藥讓李夫人打盹，并在她醒來之前躺回床上就可以了。當(dāng)然，你也的確沒去殺月娥，你交給暗衛(wèi)了。而你自己，是去殺董娘子了！”這也是為何，董娘子在臨死前，會(huì)捧著那本《梅莊五女》潸然淚下。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最終要了自己的命，這是因果，還是冤孽？

    柳昭昭的眼底沒有絲毫動(dòng)容，說不清她抵死不認(rèn)是不想認(rèn)，還是單純地想與華珠說說話兒：“我與月娥無冤無仇，為什么殺她？我要找尸體，哪里又弄不到呢？”

    華珠攏了攏寬袖，稚嫩小臉，透出一絲老成，別扭又可愛：“你殺掉李婉后，為何能這么快進(jìn)入角色，而不引起懷疑，難道不是月娥的功勞嗎？”

    柳昭昭一怔，這丫頭，居然連這個(gè)都猜出來了！沒錯(cuò)，那日她毒死了李婉后威脅月娥，若不助她成事，她便把李婉的死栽贓到月娥頭上。主子殞命，下人陪葬，無需栽贓月娥都難逃一死。月娥明哲保身，自此成了她的爪牙。

    “我不明白，如果遺書是她偽造的，她為什么明知董娘子不認(rèn)識(shí)暮云芝，卻寫了暮云芝？故意引我們懷疑？”顏博突然問道。

    “不是她想寫，而是不得不寫。”華珠頓住，不吱聲了。

    顏博問道：“怎么了？想到什么了？”

    華珠兩眼望天，半響后，幽幽吐出一句：“講了那么多，我口渴?！?/br>
    該死的廖子承，讓她做結(jié)案陳詞！坑死她了！

    赫連笙叫太監(jiān)倒了一杯熱茶給她。華珠白了他一眼，“杯子怎么夠？拿壺來！”

    太監(jiān)嚇了一跳，回到赫連笙身邊，見赫連笙點(diǎn)頭，便果然取了一壺?zé)岵柽f給華珠。

    華珠眉頭一皺：“杯子呢？”

    不是您說杯子不夠？年小姐的腸子，真是十八彎！

    太監(jiān)捏了把冷汗，取杯子來，華珠一杯杯喝了大半壺，總算舒服了，才又道：“你快死了，你怕死后，唯一的親人會(huì)過得不好，所以在遺書中寫了托付。你知道這是畫蛇添足的一筆，可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你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讓太子從我們口中知道，你還有親人在世。你篤定以太子對你的情誼，一定會(huì)替你好生照顧你jiejie。

    可想要這一夙愿實(shí)現(xiàn)，你就必須把你是柳昭昭、你是殺人狂魔的秘密永遠(yuǎn)埋在地底，所以月娥，必須死。同時(shí)，正好拿她的尸體冒充棺材里的‘柳昭昭’，一切都恰如其分地符合了你的要求。你叫月娥買白蠟燭，再叫暗衛(wèi)把她毒殺、抹蠟、塞進(jìn)棺材！”

    聽到這里，月伶竟是不顧儀態(tài)，奔到散發(fā)著惡臭的尸體旁，抱著它聲嘶力竭地嚎哭了起來：“月娥——月娥——”

    赫連笙按住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