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難道……有什么事是她忽略了的嗎? 華珠絞盡腦汁把今天的經過回憶了一遍,眉頭一皺,問道:“我只請了太子與太子妃,其他人……是你叫過去的?” 廖子承放下書本,看向她,表情是少有的鄭重:“宣布真相、聲張正義固然無可厚非,但前提是你要為自己上一道保險?;始颐匦?,你覺得赫連笙憑什么不會在知道真相后殺掉你?你的確有幾分聰明,讓他動了收為己用的心思,可一旦你掌握的秘密有可能威脅到他的儲君之位,他不是立刻殺掉你,就是立刻把你變成他的女人!” 華珠的瞳仁一縮,又聽得廖子承正色道:“就算你再次憑你的聰明逃過一劫了,可那些為你作證的人呢?陸大娘、陳掌柜,他們倆焉能保命?” 是啊,死掉一個庶女、一個產婆、一個掌柜,又有什么不容易的? 保護知情者最好的辦法不是叫知情者發(fā)毒誓保守秘密,而是將秘密徹底宣揚出去。 她、陸大娘和陳掌柜死了或許不會掀起什么風浪,但如果瑯琊三大家族的家主同時“消失”,一定會驚動朝廷,屆時,赫連笙不僅保不住秘密,還會因為謀殺朝廷忠臣而被褫奪儲君之位。 而撇開赫連笙不談,三大家主也不是傻子,說不定現(xiàn)在他們正悄悄地聚在某處,商議如何與赫連笙談判,好維系彼此共同的性命與利益。 華珠清了清嗓子,她是絕對的知錯改錯不認錯,眨了眨眼眼,問道:“那你覺得太子會怎么了結這起案件?” 畢竟他們只是查案者,不是審判者。 真相已經全盤揭開,但到底如何處置,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間。 廖子承打開佛龕,淡淡嘲諷地道:“那是他的事,與我們沒多大關系,我只關心王三爺?shù)木唧w下落?!?/br> 他摸著佛龕的時候,眼底便會涌上一層淡淡的惆悵。 不知想到了什么,華珠輕聲寬慰道:“三表哥的死,不是你的錯。” …… 接下來的幾天,華珠過得頗為平靜,關于李婉與柳昭昭的事似乎尚未走漏任何風聲,華珠有意無意地探了年絳珠的口風,顏博連她都沒告訴。 甚至年絳珠偶爾會問她,“王三爺?shù)陌缸釉趺催^了快一個月了還沒完結?你不是和廖子承一塊兒查案嗎?有線索了沒?” 也會問,“天氣越發(fā)冷了,太醫(yī)說太子妃熬不過今年,不知還能不能撐到回京?” 或者是問,“王小姐昏迷好幾天了還沒清醒,你說她與廖子承的親事有戲沒戲?” 每每這時,華珠就會打馬虎眼,也不知是不是女人懷孕傻三年,年絳珠還是比較容易忽悠的。 這一日,天空飄起了小雪。 華珠在屋內看話本,廖子承自從接管了王三爺?shù)陌缸颖阃5袅祟伕恼n,她樂得清閑。但老天爺似乎賜了她一副勞碌命,尚未清閑夠,便有一名太監(jiān)前來通傳——太子妃召見。 太子妃,自然依舊是美如戲子的柳昭昭。 想想也對,以赫連笙對她的深情,怎么可能真的把她打入大牢? 怕是顏博前腳把馬車開往衙門,赫連笙后腳就將她抱回了李府。 見太子妃,儀容要周整。 華珠打開衣柜,親自挑選了一條董娘子為她縫制的紅霞煙云束腰羅裙和一件素白斜領梅花扣短襖,又挽了回心髻,簪一對紅寶石梅花金釵,并用朱砂在額前點了梅妝,這才披上火紅色的氅衣前往二進門。 來的是墳地里為她倒茶的太監(jiān),姓羅,年紀三十上下,在赫連笙很小的時候便開始伺候他。前世,赫連笙的宮人,華珠接觸最多的是李重明,對羅公公的印象并不深刻。 羅公公朝華珠微微一笑:“年小姐,請上車?!?/br> 華珠點了點頭,抬腳踩上了木凳,忽而又回頭,淺笑著問:“羅公公可認識李重明?” 羅公公瞇著眼睛想了想,很夸張的表情,很尖細的嗓音:“不曾聽過這號人物,京城人士嗎?如果是,年小姐不妨描述一下他的容貌特征,咱家回了京,托朋友打聽打聽。” “是一個話本里的人物,看來,羅公公不喜歡看話本?!比A珠開玩笑似的說完,打著簾子進入了車廂。 馬車很快便抵達了李府。 羅公公帶著華珠朝李婉的院落走去。 一路上,亭臺水榭、樓閣山石、碧湖青松、名花綠草……一切的一切,都與之前完全一樣,但細看,又似乎不大一樣。 雪花漸大,等華珠進入內室時,發(fā)頂與肩膀上都已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有宮女沖華珠行了禮,隨即為華珠拉開珠簾,但她們并不說話,也不大聲呼吸。華珠走在地毯上,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寶藍色扇形貴妃榻上,柳昭昭蓋著純白毛毯,穿著普通貴婦穿的琵琶襟薄襖,青絲也沒梳成繁復發(fā)髻,就斜斜一挽,以一根紅色發(fā)帶固定,披在右肩??此鄣撞唤浺忾W過的慵懶與閑適,便知她喜歡這種簡單的裝扮、簡單的生活、以及……那沒有戴著人皮面具的臉。 “太子妃吉祥?!比A珠規(guī)矩地行了一禮。 柳昭昭緩緩睜開眼,看清華珠的裝扮時暮然閃過一絲驚艷,隨即,嘴角揚起一抹淡淡的笑:“你何必再來寒磣我?我是不是太子妃,你不清楚么?” “臣女接到的是覲見太子妃的口諭,所以臣女要恪守禮儀,不敢有半分逾越。”華珠不卑不亢地說著,仿佛在陳述一件沒有絲毫謊言的事實。 柳昭昭自嘲一笑,摸了摸蒼白如紙的臉,說道:“古往今來,鳩占鵲巢到我這種地步的,怕是沒有第二個。呵呵,你覺得我該死而無憾了,是不是?” “臣女沒有。”華珠面無表情地回答,不過分親熱,也不過分冷淡。 柳昭昭指了指一旁的杌子,“坐吧,有些話想對你說?!?/br> 華珠依言落座,沒有宮女進來奉茶。 柳昭昭就看著華珠皺了一下的眉頭,問道:“想知道月伶去哪兒了?放心,她是無辜的,我不會殺她?!?/br> 無辜?董娘子難道不無辜?王歆難道不無辜? 這樣的話輕飄飄的從一個絕色美人的口中吐出,華珠只覺諷刺,要不是知道她的“光輝事跡”,任誰都會相信她是那么善良與純良吧。 柳昭昭撫摸著掌心的湯婆子,語氣如常道:“月娥被就地正法了。她以為能逃到天涯海角,殊不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br> 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你又是如何逃脫律法的制裁的? 華珠沉默,濃密而卷翹的睫羽微遮住眼底的暗光。 柳昭昭嘆了口氣:“你那天的虎勁兒去哪兒了?我可不喜歡和一個鋸了嘴兒的葫蘆聊天。你難道沒有任何疑問要問我嗎?關于案件的,或……關于我的?” “有?!比A珠很坦誠地舉眸,望進她那雙絕美的眼睛里,“我想知道,你殺李婉、冒充李婉,是一早策劃好的陰謀,還是臨時起的念頭?” “我以為你會問我王三爺被藏在哪里?!绷颜延行┮馔獾匦α诵Γ煌谕蹯У那逖啪?,她的美,帶著一種歲月的質感與嫵媚,“你以為誰都是天生的殺人狂魔嗎?我沒想過殺她,真的沒有。我只是很緊張,想著她會對我說什么,如果她叫我離開太子,我一定會告訴她,我辦不到。可是當我進了房間,月娥把門關上,她甚至都沒給我開口的機會,就把一碗墮胎藥放在了我面前。我該死,好吧,我搶了你丈夫的心,你要殺我,我認,但你為什么要對我的孩子動手?我不喝,月娥掐住我的嘴,把藥灌了下去?!?/br> 她的聲音有了一絲起伏,“那一刻,我恨死她了,但我依舊沒想過要她的命。我痛得渾身發(fā)抖,她卻指著我的鼻子,一遍遍地罵我天生賤種、人盡可夫……我清清白白的身子給了太子,她怎么能這么侮辱我?我沒有人盡可夫!我沒有給過別的男人!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她的情緒忽然激動了起來,雙目發(fā)紅,眼神空洞,仿佛魔怔了一般。 華珠眉心一跳,忙捉住她不停敲打自己的雙手,輕言細語道:“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你是個好姑娘,沒有誰碰過你,除了太子。沒事了,沒事了,嗯?” 柳昭昭的眼神一點一點恢復神采,又劇烈地喘息了一會兒,像做了一場噩夢,渾身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她閉上眼,躺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就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又恢復了悠閑溫柔的模樣。 華珠心道,這女人的心理一定不正常,她有塊逆鱗,不能碰,一碰便發(fā)瘋。李婉大概就是不停拔她的逆鱗,生生把她心底的惡魔給逼了出來。 難怪第一次與她談起柳昭昭時,她會強調柳昭昭賣藝不賣身,她很介意這個。 華珠又問:“我還想知道,顏三爺?shù)乃?,和你有沒有關系?” 柳昭昭按了按湯婆子:“從哪兒說起比較好呢?從我第一次遇見公子開始吧。時間是六年前,嗯……我其實并不想先說時間的,瞧,被你感染,我講故事也有些陳述案情的意味了。你不問王三爺是對的,反正我已經決定告訴公子了?!?/br> 華珠看著這樣毫無防備地進行調侃、卻又語無倫次的柳昭昭,不知為何,想起了前世今生性情截然不同的王皇后。 柳昭昭仿佛沒有注意到華珠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xù)揚起笑臉道:“你分析的沒錯,我和董娘子來到瑯琊時的確身無分文了,卻并不是因為我贖身花光了自己的積蓄,事實上,我很有錢,那家青樓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變成我名下的產業(yè)了。我的錢,是在路上被搶了,然后我們倆不得不露宿街頭。最艱難的時候,碰到了公子。我沒告訴公子我的真名,只說叫星兒。 公子收留我們時并沒講這座小別院是具體屬于誰,只說是一個朋友的,讓我們放心居住。有一天,我在屋里看梅莊地圖,突然,顏三爺沖了進來。那時,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我們都以為雙方是登堂入室,就爭執(zhí)了起來。他看到桌上的盒子與地圖,兩眼放光,說只要我肯把地圖給他,他可以不計較我的罪過,甚至送我一座更大、更富麗堂皇的院落。 認識梅莊地圖的人可不多,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并且志在必得了,怎么辦?我不能把這么貴重的東西交給他。所以,我表面答應,告訴他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暗地里,卻買通了江湖殺手,打算殺掉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中途會突然沖出一伙強盜,奪走了我的盒子。后面經過調查,才知那是一群海盜?!?/br> 海盜一直是朝廷的一塊兒心病,朝廷水師太弱,出過幾次兵,都沒能將海盜一網(wǎng)打盡,反而弄得自己傷亡慘重。但海盜也好不到哪兒去,畢竟是散兵游勇,雖彪悍,可人數(shù)有限。漸漸的,雙方很有默契地達成了某種協(xié)議,只要海盜不攻擊北齊船只,不惡意燒殺來北齊貿易的外國船只,收點過路費什么的,朝廷都睜只眼閉只眼。 六年前,顏三爺主動請命剿滅海盜,赫連笙批準,并任命他為蛟龍軍,也就是瑯琊水師的總督。 這是一場毫無疑問的惡戰(zhàn)。 聽說,那段時間,連海里的水都是紅色的。 一場惡戰(zhàn),以犧牲兩萬水師為代價,將海盜重創(chuàng)并逼出了北齊海域。而顏三爺?shù)拿?,也永遠沉入了海底。 “我以為盒子也掉進海里了,直到上個月,我暗中打聽,才知顏三爺在陣亡的前幾日,曾寄了一個盒子給王昌,我立刻想到,那應該是我丟失的盒子?!?/br> 華珠為顏三爺?shù)乃栏械竭駠u,嘆了嘆后,看向柳昭昭道:“你可知他為何非要你的盒子?” 柳昭昭不假思索地道:“得梅莊者得天下,他是燕世子的表哥,自然希望助燕世子繼承大統(tǒng)?!?/br> 華珠搖頭,有些不忍告訴她真相,縱然她殺了那么多人,但也間接害死了唯一的親人,這種痛,大概比砍自己的腦袋更令人難受,尤其她活著,日日忍受這種煎熬,最終,在煎熬中耗盡最后一絲力氣。但猶豫了片刻,華珠還是道出了真相:“他是為廖公子拿的,廖公子身陷梅莊詛咒,但凡與他親近之人都會接連殞命,為找出詛咒的玄機,廖公子不得不前往梅莊?!?/br> 柳昭昭眼眸一瞪,淚水掉了下來:“如果早知公子需要地圖,我一定會雙手奉上的……” …… 華珠離開柳昭昭的院子時已是日暮時分,這位盡管保留了地位卻遭受所有人痛恨的女子,除了華珠,大概找不到可以傾談的對象。 華珠對李府足夠熟悉,謝絕了宮女的遠送,一個人撐著傘走在鋪了一層薄薄積雪的草地上。 耳旁風聲鼓鼓,頭頂暮靄沉沉。 記得,也是這樣的雪天,也是這種蜿蜒的小路。 太子邁著肥嘟嘟的小腿兒,走一步,摔一跤,摔疼了就坐在雪地里撒潑。 說,母妃,抱我。 心口,像有尖銳的指甲劃過。 每次思念太子的時候,她都會恨自己為什么要重生?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重生?她究竟為了誰而重生? “發(fā)什么呆?” 華珠眉心一跳,轉過身望向來人:“你怎么……會在這里?” 廖子承拿過她手里的傘,收攏,看了看她發(fā)紅的眼眶,說道:“找赫連笙談點事。沒下雪了,不用打傘?!?/br> 華珠偏過頭,疑惑地問:“對了,我還沒問你,當初赫連笙是怎么答應叫你接管王三爺?shù)陌缸拥???/br> 廖子承雖有本事,可得赫連笙如此器重,也未免太蹊蹺了。 二人并肩,朝前慢慢走去。 廖子承輕輕地揚了揚唇角,不知笑了沒笑:“還記得滿月案嗎?” 華珠點頭,風大,她裹緊了氅衣:“記得,殺五行生肖,取五行內臟,紋五行神獸,選五行方位,拋五行之地,以五芒星為陣,進行極為惡毒的詛咒。和它有關?” 這案子不是完了嗎? 廖子承看著她死鴨子嘴硬的小模樣,緩緩地道:“五芒星真的只代表女性?” 華珠一聽他這語氣,便曉得自己藏不住了,真可恨,自己那么高大上的重生者,每次都被他秒成豆餅。 “咳咳……五芒星……代表女性……也……也是一個女神符號?!?/br> 尤其是被五行神獸守護的女神,所對應的一定是天朝最尊貴的女性。但她對太子妃隱瞞了這點,因為,她想引導赫連笙認為兇手詛咒的是太子妃,而當時唯一沒有受損的便是王家。赫連笙很容易懷疑到王家頭上,為打壓王家氣焰,赫連笙不得不釋放顏寬,讓顏、王兩家相互牽制。 “我……我想救我舅舅,不行嗎?”有點兒委屈的調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