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梅孝廷著一襲月白綢裳，慵懶橫坐在木欄桿上，勾著嘴角好不自得：“阿奕，你看我媳婦可好看？”

    梅孝奕緩緩把笛子放下，目光向秀荷處一凝，輕啟薄唇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怎樣都好看。”

    梅孝廷聽了這話，雅俊容顏上越發(fā)堆滿寵溺：“那是，我打小一看見她，就曉得她將來定要做我女人。你還別說，這世間除我，不信還有誰人比我更懂疼她……”

    他口中言語未盡，梅孝奕的臉色卻驀然陰沉下來，手中笛子往小幾上一擱，竟也不吹了。

    梅孝廷以為兄長(zhǎng)遺憾未能與新娘謀面，他是最重手足情義的，連忙歉然補(bǔ)充道：“阿奕也勿要擾心，那個(gè)張家的錦熙小姐我替你看過，杏仁眼小櫻桃嘴兒，看著就是個(gè)聰慧持家的女人，你見了一定會(huì)喜歡……”

    “哦，是??？”梅孝奕低沉地應(yīng)答一聲，轱轆轱轆，素手推著輪椅離開了。

    那背影幽冷，撫輪子的手指蒼白又修長(zhǎng)，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撲起。

    梅孝廷悵然，不知哪句言語說錯(cuò)，因見樓下秀荷已然量好，便輕搖竹骨小扇徑自下得樓去。

    第拾柒回婚書有約

    “奴才這就回去安排?！逼抛影巡剂鲜者M(jìn)籃筐里，躬著腰告退。

    梅老太太抿著銀煙斗，諄諄囑咐道：“我們梅家是重規(guī)矩的大戶人家，雖則你母親是個(gè)戲子，但你是我老太太親自挑選的繡女，從小也是知根知底的。我曉得你是個(gè)好姑娘，日后嫁進(jìn)來那不該想的就不要再想，安分守己，好好服侍你的丈夫。他身體自幼不好，可受不得甚么風(fēng)浪。”

    秀荷搭著腕兒說是，步子卻不見離開。

    梅二夫人和藹笑問：“姑娘還有什么話?。俊?/br>
    秀荷抿了抿唇，暗自豁出去勇氣：“前些日阿爹收到聘禮，獨(dú)缺了婚書……自古男女婚嫁，媒人為聘，婚書為證。如今聘禮已下，鎮(zhèn)上都曉得秀荷許了梅家少爺，夫人卻沒有把婚書一并送來，可是覺得秀荷有哪里不對(duì)？”

    她語音柔柔，說得猶豫，卻一鼓作氣說完。

    葉氏三人互相對(duì)視了一眼，兩個(gè)老的就借口措辭休息去了。梅老太太和大夫人吃齋念佛，這種不好張口的事還是由老二家的出面應(yīng)付比較好。

    主座的位子空卻下來，告辭了也可，秀荷也想單獨(dú)說。

    葉氏巴不得兩個(gè)走呢，上下將秀荷一番打量，然后才笑盈盈道：“不是不給，這件事兒也是我們做大人的私下斟酌過的……先前孝廷和你鬧矛盾期間，外頭關(guān)于你和庚武的流言不少，聽說他把你從水里頭背回來過，有天晚上還在怡春院里和你……”

    竟原來是這個(gè)，秀荷柔聲打斷：“回夫人，我和庚三少爺并沒有什么，那天夫人問我的時(shí)候就已經(jīng)解釋過。長(zhǎng)輩們?nèi)羰菓岩尚愫傻那灏?，秀荷斷不敢再進(jìn)門拖累少爺。”說得委婉，卻也不亢不卑。本已經(jīng)死心，若非為著梅孝廷，這樣的場(chǎng)面她其實(shí)不愿經(jīng)歷。

    曉得這丫頭骨骼剛烈，怕是惹急了，一盤好棋子怕就泡湯了。

    葉氏連忙訕訕一笑，牽過秀荷的手背，緩和了語氣：“話不能這么說，我們做大人的自然是信你，但家里頭這么多婆子，多少雙眼睛和耳朵，外頭的人不信吶……我們梅家最重臉面，許多事兒做的不是給自己人看，是給外頭人看的，你也要理解?！?/br>
    又稍許停頓，蠕了蠕唇齒，方才一口氣把后面的話說出來：“這么著和你說吧，新婚頭一夜，如果你落了紅，證明和庚武確定沒甚么，婚書做長(zhǎng)輩的第二天就補(bǔ)上……但若是沒有，那就按平妻的身份安置你，你也不吃虧。外頭的人并不曉得缺婚書，只要你身子親白，又何須憂心慢這幾天，姑娘說是與不是？”

    那一字一句擊人，卻偏偏眉眼慈愛帶笑，秀荷只聽得心底發(fā)寒，暗自深吸了一口氣，不讓撫在葉氏掌心的手指發(fā)抖。

    木梯旁站著的梅孝廷眉宇便浮起陰鷙，幾步從暗影里走出來：“母親做甚么這樣欺負(fù)她，秀荷從小與兒青梅竹馬，又如何三兩日就能變卦？若是依舊這般為難，我還去往廟里出家當(dāng)和尚便是！”

    拽過秀荷的手，不忍心她被母親為難，想要把她帶出后堂。那鳳眸中有怒意還有彷徨，怕秀荷忽然又不肯嫁他。

    葉氏把慍意暗藏，蹙著眉頭作嗔怪語氣：“瞧瞧，這親還沒結(jié)吶，就護(hù)起媳婦兒來了，一句也舍不得我說。都快成親的人了，也不曉得避避嫌，仔細(xì)讓下人們看了笑話?！?/br>
    揩著手帕上前給兒子拭衣領(lǐng)，梅孝廷只把竹骨扇子在跟前一擋，不肯與她親近。葉氏便尷尬起來，暗暗睇了秀荷一眼，像是求助。

    秀荷看著梅孝廷，那一雙鳳眸濯濯，欲言又止，不忍不舍，義無反顧，萬念俱灰……冤家，上輩子也不曉得欠了他什么債。

    她便咬了咬下唇，強(qiáng)把一口氣咽下：“記住，這都是為了你?！毙÷暥撘痪洌D(zhuǎn)而向葉氏福禮一鞠：“長(zhǎng)輩們的憂慮自在情理，只是這樣說出來，到底傷人的心。晚輩不求其他，但求立個(gè)字據(jù)，若到時(shí)果然清白，隔日便將婚書補(bǔ)上，今后院子里所有人亦不能在背后造謠生事。秀荷既嫁入梅家，就是真心實(shí)意和二少爺過日子，不想將來孩子受到影響……但若是沒有，情愿一場(chǎng)親事作廢，秀荷斷無臉面再拖累二少爺，從此兩家亦互相不為難。

    呵，好個(gè)厲害丫頭，她倒是能豁得出去……只要婚書暫不給她，待與老大圓了洞房，生米煮成了熟飯，到時(shí)管她是與不是。

    “好，就按你說的辦?！比~氏憐愛地?fù)嶂愫砂尊哪橆a，向蔣mama睇了個(gè)眼神，蔣mama便顛著小腳找老太太去了。

    ——*——*——

    小徑上鳥鳴鶯啼，花草泛香，晚春?jiǎn)栃愫桑骸白蛱鞏|家叫你去干嘛了，那么長(zhǎng)時(shí)間，出來臉色也不太好看。”

    “量衣裳呢，怕是月事快來了，哪里敢給東家臉色?！毙愫傻椭^走路。

    晚春見她心緒廖廖，便也不再多問，揩著秀荷的袖子只往前頭走。

    正午日頭金黃，院子里的仆婢們都在午休，小徑上無人，那一綠一緋二色便顯得好生醒目。

    祠堂頂上小黑看見，便向庚武眨眼睛：“喏，人來了?！?/br>
    庚武正把一根木頭往梁上遞，見狀不明所以地覷了一眼。

    那祠堂外的綠蔭下，只見一抹緋色裙裳正碎步盈盈向這邊飄過來。以為聽了自己帶去的話，終于肯露臉兒了，庚武眉宇間的川字正待松解，卻又看到她空蕩的手腕。初夏的袖子稍比平常短，她一抹藕白手腕露出來，卻依然還是一只半舊木鐲子靜悄悄。

    晚春的手腕卻叮鈴叮鈴，那枚青白玉手鐲在陽光下打著柔和的光暈。

    沒心的女人。

    “砰——”庚武把木頭拋上去，一顆心都涼了。

    小黑眼尖，自然也把這一幕看見，惆悵地咋咋舌：“嘖，爺真是把她看走了眼。不肯收就退回來，自作主張送給別人算怎么一回事？自個(gè)不要了，想把你推給晚春那妞兒？”

    庚武蹙眉不應(yīng)，亦不再往下多看。

    工友們干活少不得拿女人玩笑，見底下秀荷走過，便紛紛調(diào)侃道：“庚武少爺，你家小媳婦來了，再不把她吃咯，回頭便宜送到別人嘴里哈哈哈！”

    秀荷這才發(fā)現(xiàn)被晚春牽到了祠堂這條路，卻已經(jīng)來不及調(diào)轉(zhuǎn)，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

    庚武看著她搖來搖去的胯兒，明明心寒，大中午的嗓門卻忽然焦渴，又想起那夢(mèng)中箍在手掌心的兩團(tuán)嬌軟。

    唇齒輕磨著，冷聲道：“想做少奶奶，由得她去便是，爺不擋她的路。”

    眾人哄然笑起，言辭許多調(diào)侃。秀荷的臉燒得紅紅的，不用抬頭看庚武，都能夠想象他那雙銳利的狼眼。她自是不曉得，在庚武的心中她的位置已經(jīng)不一樣，倒有些惱他頻頻用這樣大丈夫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她又沒有答應(yīng)過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