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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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面色稍稍一黯,睇著秀荷的眼睛,見她眼中果然沒有什么,這才扯出笑容來:“他啊……昏過去都快十天了,一直也不見醒。聽說端午那天著了暗算,被人用暗石砸中后頸。庚夫人常去抓藥來著,也是可憐,還容易有指望了,人又沒了。大伙都說他和土匪分贓不均,我想也是,不然哪來那么闊氣,掏十兩銀子給你……給我買鐲子?!?/br> 晚春的口氣比從前淡了,秀荷看見她染了腮紅,耳垂上戴著新耳環(huán),脖子上掛著新項鏈,估摸著是把鐲子拿去賣了。只不動聲色道:“他對你好歹一番心意,你也沒去看看他?” 晚春不高興起來,蹙著眉頭道:“看呀,早先我去看過一回,庚夫人不讓進門。不讓我進,我就去問大夫,大夫說他要是真醒不來,那就得在床上睡到死;要是能醒過來呢,身體沒傷,以后還是好人一個。也怪他自己,聽說是在金織橋附近發(fā)現(xiàn)的,他也是,下那么大雨去河邊淋什么?還好沒和他怎樣,不然憑白把青春搭在他身上耗死?!?/br> 晚春不耐煩地抱怨著,不愿別人再提先前喜歡過庚武的事。 庚夫人欲言又止的笑眸浮現(xiàn)腦海,秀荷連心都不會跳了……她知道庚武為何不回去,為何一個人徒步在河邊淋雨,連身后有人都不曾察覺。 她打了他。 他由著她打。他那么癡狂地抵著她,問她是不是他先來她就肯愛他。她卻把他傷了。 ——“別為難她,否則我把他帶走?!?/br> 秀荷驀地想起庚武走之前最后的那個握拳……是大少爺!他坐在橋尾,說他剛剛才到。她原本因著那一幕,還心存感激。原來他末后譴走漢生,卻是為了去殺庚武! 他一直就知曉將要與他成親的是自己。他是孝廷的哥哥,又怎會不知道孝廷對自己的心,卻悄無聲息的默忍著,連成親前都不露聲色……這樣的人,對弟弟尚且如此,他的心,太可怕。 突如其來又似早有預感,秀荷骨頭里陣陣涼意,暗暗攥緊手心,不讓手指抖得太明顯。 扯了扯嘴角,強笑道:“是呢,他如今既然什么都沒有了,女人誰還肯跟他?還好你醒悟得早,不然白白被拖累了?!庇纸型泶涸谶@里坐坐,自己出去解個小。大少爺愛干凈,怕屋里有味道。你要是等著急,那就先走吧。 晚春見她這般淡定地接受大少爺,只當她不過也與自己一樣,只想攀個有錢人家做少奶奶,兄弟都一樣。便叫秀荷快點回來。說不急,我等著。 晚春還等著鬧洞房呢,聽說來的都是這個巷弄里的大戶少爺。 見秀荷出了院子,忍不住這里翻翻,那里動動,又把蓋頭覆在臉上搖,偷偷倒兩杯桌上的青紅酒,自己一杯,不知道誰人一杯,吃吃地抿嘴笑…… 隔壁院子里鳥鳴啾啾,籠子里養(yǎng)著兔子,缸里藏兩只烏龜,還有蛐蛐在角落叫,走進來還以為進了甚么雜技幫。 窗縫有隙,透過雕花鏤空,張家的小姐張錦熙面色冷清清地坐在桌沿邊,聽丫鬟饒舌:“小姐,姑爺看起來好生喜歡你,連拜堂都等不過去。先前奴婢還聽嘴碎的說,姑爺和大少奶奶是相好,心想梅家怎么這樣缺德,把小姐騙進火坑。如今算是放心了?!?/br> 張錦熙想起下午梅孝廷那一聲“秀荷”,容色更青了。只不動聲色叱責道:“你不要亂說,影響妯娌關系。大少爺既然娶了她,不管她先前和誰好,都只能是大少奶奶。今后看見她,你得管她叫大少奶奶。不愛聽也叫,見面就叫。” 天黑下來,秀荷看著房間里紅蒙的景致,抵著墻壁大口呼吸。 “秀荷……秀荷!爺終于和你成親了秀荷……”那屋檐下卻忽然熱鬧,看見梅孝廷喝醉了被扶過來。 “哎呀,一喝多就說錯話,這孩子,快把他嘴堵上!”葉氏在旁邊又是擦臉又是捂嘴。 大少爺撫著輪椅靜悄悄地隨在后頭,那輪椅上的手背青筋突起,冷俊的面容上卻波瀾無驚。葉氏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見,只是將兒子往新娘院里推。 秀荷連忙將裙裾攏起,藏進了角落。 黑暗中梅孝廷的鳳眸中含著笑,一腳把門踢開,便匍去床邊掀新娘的蓋頭。他醉語喊著“秀荷”,張錦熙卻也與大少爺一樣,端著腰谷在蓋頭下默然矜持。張錦熙也不介意。 秀荷知道和梅孝廷的緣分盡了。忽然一瞬間,怎么心反倒變得空空靜靜下來。 她剛才多傻,幸虧沒有單槍匹馬跑出去和葉氏理論。你看那么多家丁,隨便哪一個過來,輕松就能將她綁去隔壁。梅孝廷一喝醉就認不得人,不會有人去救她。 “孝廷……”秀荷拭了拭眼角,最后再看兩眼,狠咬一口下唇,悄悄摸著墻面跑了。 后院下人倒泔水的小門未關,家仆們都在灶房里收拾酒宴剩下的殘局,秀荷掩門而出,一路沿著梅家后門往河岸邊跑。她不敢回家,怕梅家打著燈籠上門去抓人。 河邊風大,將她的發(fā)髻釵鬟吹得凌亂,腦海中一幕幕晃過去都是那個不堪的局,葉氏混糊不明的笑,老太太忽然挑繡女,大少爺給自己夾菜,梅孝廷說:“母親再欺負秀荷,兒子還去廟里做和尚好了!”…… 怎樣努力都是不可以,他的母親根本不讓,那么她以后就也不再欠他。 但葉氏不能這樣騙,她可以看輕,可以鄙薄,沒有關系。秀荷也可以忍痛割舍掉少年時候的青梅竹馬??墒侨~氏不該為了撮合自己兒子的婚事,就把她騙去給大少爺。 “啊……”一座荒廢了上百年的斑駁舊橋,坑坑洼洼都是碎石。秀荷腳下一崴,河邊摔了一跤,手被割出血痕。 前方黑暗中大步而來一道身影,那身影魁梧清長,著一襲臧青長裳,衣擺被夜風吹得凜凜后揚。暗夜下的俊顏如若刀削玉琢,看不清他表情,只一雙目光如炬。 庚武……他醒了?! 秀荷步子一頓,一整日的心疚忽然瓦解,眼淚掉下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看到他好好地站在那里,就忽然忍不住想哭。 愣愣地佇在河邊,卻又想到了先前不應該,連忙咬牙把傷口藏進袖子,頭一低,只作不識不見。 女人嬌秀的身軀驀然擦肩,一股混合著潮濕的花草味道沁入鼻翼,庚武余光睇著秀荷凌亂的釵鬢:“一個人是準備往哪里去?” 他的嗓音低沉而微澀,冷峻的面龐上鼻梁英挺,薄唇勾著冷漠,整個人像一堵高墻籠罩。 百米外的金織橋頭忽然燈籠火把明亮,秀荷揩著紅裙倉惶跑起來:“欠你的都還不夠,你又來管我做甚么,反正我不回去?!?/br> 傻女人,欠我的還不清了。 庚武卻哪里再容她跑,驀地把秀荷的胳膊扭轉過來:“管你?爺為你差點從死里走過一遭,來就是為了管你一輩子!” 久病方醒,氣息尚且不勻,猛一彎腰用力,把秀荷扛到了清寬的肩膀上。秀荷踢他打他,他都不肯再放。誰叫他一出狼群就被她把魂魄掠去,魂一丟,心就不能自已了。明明被她幾番絕情推開,下一回還是割舍不下。倒不如拴在身邊,是好是壞都是他命里注定。 腳底下空空落落,秀荷哭起來:“庚武你放開,我這樣對你,還要牽累你做什么——” 夜風把新嫁娘的紅裳覆上發(fā)髻,看起來就像是攏了一面紅蓋頭。里頭的白色斜襟小裳呼呼鼓起,看到她一截樰白細膩的肌膚。腰真是細,胯兒就像一張盤。 “別動,再動這里就把你辦了!”庚武氣息一緊,勻手把秀荷的衣裳攏好,大步將將向那廢橋邊走去。 第貳貳回暗厝留人(重寫〕 春溪鎮(zhèn)早先的時候有兩座橋,一座在密林邊,供打獵砍柴的鄉(xiāng)民進山用,后來那條路著了野豬的災,死了不少人,就廢棄了。人們搬離開這一段,圍繞金織橋住了下來。橋底下幾座多少年不曾翻修過的老厝,木頭都長了青苔,瓦片歪斜,傳聞鬧鬼,又被行巫問卜的女瞎子做了長居地,平日入了夜少有人來。 星光罩著鵝卵石路,亂草叢生,庚武一路扛著秀荷走到老厝下,女人的繡鞋兒早先還在肩背上亂晃,漸漸地卻安靜下來。他知道她一定在哭。還和小時候一樣,一惹急就眼眶紅紅的。 心中氣她傻,屢屢被那梅家老二吃透,卻又憐她受了委屈,新嫁入人家就遭謀算……狠心不寬慰她,叫她吃點兒教訓。 “那邊去看看!跑不了多遠,總在這一片躲著!”忽然一束火光透過破橋掃射而來,有家丁粗獷不耐的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