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官爺這是件頭一等的要事,夫人必馬上就傳進去,只稍待一會便是?!遍T房拎起開水壺,給陳川茶碗里添了點熱水。 陳川聽了這話,笑了笑,卻是無奈之意,問道:“聽說昨日忠靖侯府來人了?不知道是為的什么事?若要有個難處,左鄰右近的,能幫襯一些,也都好幫襯著體面?!?/br> 門房笑瞇瞇道:“咱們宅子里要飛出鳳凰兒來啦,頭一等的好親事,說到咱們三姑娘頭上來了。都是夫人素來積福積德,要與忠靖侯府結親,把三姑娘配給忠靖侯府的小公子,京城的官媒來了好幾回,昨日是婆家的當家奶奶親自來看三姑娘,很是滿意,留下了好多咱們這些下人也無福得見的稀罕玩意兒?!币婈惔牭没瓴皇厣幔樕粚?,門房將他手上差點灑出的茶碗接了去好生放在一旁桌上,“官爺這是,竟唬住了?” 門房不禁又唏噓道:“咱們這樣人家,雖說是小富,卻也沒想能攀上這門親,往后咱們夢溪頭一等的貴人,就是這三姑娘了?!?/br> 陳川猶自出神,五內俱焚一般呆坐,面上發(fā)白,喉中發(fā)干,沙啞的聲音著急問:“什么時候辦喜事?” “我們外頭伺候的人怎么知道,怕是近了罷,聽里頭的婆子嘀咕,像是侯府倒急得很。小侯爺很是疼愛咱們姑娘,三天兩頭命人送東西來哄著高興?!遍T房一頓,觀陳川臉色,忙道:“官爺怕不是在外頭跑了一整日,中了暑氣?” 陳川怔忪片刻,方道:“是有點?!碧忠幻~頭,滿頭冷汗沾濕他的手心。 “官爺且等一等,小的去摘幾片紫蘇來泡點水給你吃,想就好轉了?!?/br> 門房一出了屋,陳川站起來,一時頭暈目眩站不住腳,扶著門框喘了幾口氣,方才走出門去,讓毒日頭一曬,回到家中竟就真中暑了。 陳母煎藥與他吃了,傍晚時候牛捕頭拎著兩掛上好七花rou,與陳家父母俱是老友,聽說陳川出門中了一場暑氣,看了他一回,便與陳父對酌起來。 掌燈時分,陳川似好了點,他迷迷糊糊睜著眼,一條手帕搭在他頭上,擦拭他額上汗水。 陳川猛地一把抓住那腕子,嘆了口氣道:“妹子還是來瞧我了……” 牛捕頭哭笑不得,就著筷子猛一敲他的頭。 陳川一個激靈,醒過神來。 吃飯時牛捕頭嘖嘖數(shù)聲,連嘆好酒,勸著陳川多喝了兩杯,師徒兩個在后院解了上身武袍,打著赤膊rou搏。 陳川剛退了暑熱,腳底下虛浮,沒兩下就被寶刀不老的牛捕頭掀翻在地。 陳川頭貼著地,不愿起身,天頂猶如一個烏壓壓的蓋子蓋在他的眼睛上。 牛捕頭鞋尖踢了踢他的側臉,喝道:“再來!躺著裝死么?!” 陳川只得又起來與牛捕頭過招,連番被毫不留情摔在地上,出了一身熱汗,他筋疲力盡地躺著,擺了擺手,“這回真爬不起來了……師父……今日就到此為止罷……” 牛捕頭蹲在他身邊,拍了拍陳川汗津津的臉,揶揄道:“哪家的妹子要嫁人啦?” 陳川不言。 “哪家的大妹子來瞧你啦?”牛捕頭扯起陳川的耳朵,令他不得不坐起身。 “喜歡人就去搶,就去說,別等人都嫁了,才來后悔莫及?!本坪J不離身的牛捕頭兩腿一撒,坐在旁邊長椅上,撐著頭,歪頭看自家徒弟:“為師的武功,你學了七成,辦案處事,學了三成,別學得跟師父一般慫包。江湖兒女就該有江湖兒女的豪情,該出手時就出手,師父平日怎么教你的,讓你看上誰家姑娘怎么辦?” “告訴師父。”陳川無奈道。 “就是嘛,你不張嘴,師父怎么好給你做主呢?”牛捕頭上嘴皮活動活動,一溜小辮盤在頸子上,不禁唏噓:“暗戀是沒有出息的?!?/br> “……” “別以為你那點小九九師父看不出來。此局還不是死局,你要是不敢去說,師父替你說……”牛捕頭剛要起身,被陳川一個翻身躍起,死死按在長椅上,連忙咳嗽喘氣:“老子……不說不說,放手!” 陳川退到一邊,無辜地蹲在地上,像只沒精打采的兔子,時不時用善良的眼睛看一眼他師父。 “那兩家都說得差不多了,我這會兒去也是無用,算了算了。”陳川撓了撓頭,站起身,“強人所難的事情我不干。” “你小子懂個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懂不懂?你不說她咋個曉得喜歡不喜歡你!”牛捕頭被陳川氣得滿地亂竄,不由想起自己那段失敗的過去。佳人早已不知溫香軟玉倒在誰懷中,提起根細竹條就想抽陳川。 陳川邊躲邊叫:“年年過節(jié)我都去看她,送那么多東西,她還不曉得,又不是瞎!” 牛捕頭腳踢在長椅一條腿上,忍不住站住了歇氣。 陳川站住,越是鬧越是清醒了,與牛捕頭對站著,聲音低沉卻穩(wěn)重:“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個道理師父還是教過我,我大妹子要嫁人了……”陳川攤出手去,向牛捕頭理自氣壯道:“預支五個月銀子,我要給她買個禮送?!?/br> “……”牛捕頭一面心中大罵陳川是個賠錢貨,又深知他倔性,他這兒不出他也要去旁的地方整治來,念及打小如何疼這唯一一個徒弟,便嘀咕著還是掏出銀子來。 就在陳川憂思積慮如何想個法子去沈家一趟,許了親再要大大方方見沒出閣的閨女怎么也說不過去,沈平慶被人從慶陽抬了回來,那陣仗驚動了與沈家交好的李知縣,還在坐堂,便宣了退堂再審,叫來一頂小轎,點上幾個人往沈家去探望,其中就點了陳川。 原來沈平慶在慶陽監(jiān)工時,自鼓樓上不慎跌落,被抬進沈家時面無人色,嘴唇緊閉。沈家眾人俱是慌了神,徐氏強作鎮(zhèn)定,叫人先瞞著沈母。 請了林大夫過來,沈平慶過了午被抬回,傍晚時,忠靖侯府家派了陳太醫(yī)來,一屋子擠著沈平慶的妻妾,兒女們俱在門外等,最小的一個女兒尚不知事,孫氏叫奶娘抱著,自擠了進去守著。 沈寒香在院子里來回走動,雙目無神,腦中早已思慮開去。她這一世年少時候本該就半身不遂了的沈平慶不曾出事,卻不料想應到此時來了。只等著大夫出來,才好問問。 才想了一陣,眼圈子有些發(fā)紅,三兩扯了扯沈寒香袖子,她扭頭就看見陳川與牛捕頭來了,李知縣官袍不曾換,便就進來了。 李知縣入內去,幾個兒女家在外頭彼此見過了禮,沈柳德一看是沈寒香舊相識的,便把沈柳容與一個meimei帶著去旁邊等著,一面探頭留意里頭形勢。 沈寒香只帶了三兩,三人出了這院,換到附近一片小竹林里說話。陳川邊走邊問:“你這幾日如何了?” 沈寒香嘆了口氣:“爹這個樣子,懸著心,也不怎樣。上回大娘的事多勞陳大哥,我想著也沒什么好作謝禮的。有一樁事,也不瞞著陳大哥,那時大娘非求著我去討你的人情,硬給了我一對金鐲子,算不得什么值錢東西,我看那樣式也是好的,要叫旁的人給你送去,又怕底下人或者不周到。正好你來了,眼下給了你帶去,將來你討媳婦,就合著給嫂子了?!闭f著便叫三兩去取。 陳川本不想要,又不想推了沈寒香的心意。 沈寒香眼角猶自發(fā)紅,看著清涼疏淡的竹子影兒呆了一回,兩人沿著石桌,對面坐了。 “你也莫太擔心了,大夫都在瞧著了,興許能好?!标惔▉砬耙崖犎苏f,二十多米高處摔下來的,當時便站不起身,痛得沈平慶直呼噯喲,便暈了過去仍然忍不住呼痛。怕要不好,才驚得李知縣立刻便過來看他的親家。 沈寒香只不說話,沈平慶被一眾人等抬著進來時她不在跟前,后好不容易擠到跟前看了一回,當時就站不住腳了,便是此刻仍覺如墮云霧之中。便如前次沈平慶半身不遂一般,亦是一般的臉色,一般的傷患處,拿一襲藕荷色薄被遮著下半身,沈平慶兩手攥著,疼得整個人都不清醒了。 陳川本來有滿腹話要說,卻也實在不是個說的時候,彼此對著卻無話說,陳川時不時望一眼沈寒香,彼時她小,扎兩個丫髻那樣似乎還在眼前,卻已生得眉目婉轉生情,將要嫁做人婦。他年年最盼就是逢年過節(jié),與老父來拜望沈父,偶然或者遇得上,遇不上時聽底下人回來傳一句說東西送到三姑娘屋里了,便夠陳川回去干勁十足當個三五月的差。及至又是一個半年,便早早在預計留心,什么東西最討姑娘家歡心。 此時三兩轉回,取出來兩只金鐲,陳川接了去,將其中一只仍遞還給沈寒香。 “兩只都要了,便是我貪心了。本來幫你的忙,就是為的幫你的忙,要收你的東西,便是生分了?!?/br> 沈寒香無心玩笑,聽說陳川只要一只,勸了一回,便也不勸了,叫三兩把另一只仍收起來。因著急回去看沈平慶,三人便走了出去。 直至亥時將近,徐氏做主,打發(fā)沈平慶屋里的妾室們都回去歇著,她親自照看。叫人灑掃出兩間偏房給陳太醫(yī)和林大夫住著,就近住在沈柳德的院子里。 打發(fā)了侯府來問安的小廝去,徐氏自中午忙到此時,水米未進,彩杏叫廚房整治了一頓吃的,徐氏便去用膳。沈寒香這才窺見空處,走至盯著煎藥的陳太醫(yī)跟前,向陳太醫(yī)見禮問候完了,便問起沈平慶的傷勢。 一聽之下,沈平慶又是要整個下肢不良的狀況,沈寒香立時就有些站不住了,虧三兩在旁扶著。 陳太醫(yī)忙安慰兩句,又說未必就是定數(shù),要看半月里怎么調理,寬慰的話說了不少,沈寒香稍定了定神,一面點頭,一面擠出聲音來問—— “大人此番來得快,想必一路勞頓,忙過了也便請好生安睡。”她話聲一頓,想了想,又向陳太醫(yī)問:“小侯爺近來身子可好?大人回話時候,還請斟酌言辭,不要叫他太過焦心?!?/br> “小侯爺無病無災,近來一切康健無事。沈老爺?shù)膫麆葸€不曾驚動小侯爺,侯爺夫人那里,我還須如實稟報。” 沈寒香聽了這話,一時間想到另一層,目中俱是難以置信,連忙辭去,走至了院外,才靠在墻上歇了回。 “姐兒這是不舒服,怎么不就叫陳太醫(yī)看看?”三兩著急,想要返回去叫陳太醫(yī)來看。 沈寒香忙抓了住她,沉聲阻道:“別去!” “奴婢不去……姑娘別抓這么緊……奴婢手疼……”三兩委屈道。 沈寒香趕忙松開她,只是心頭那層恐懼,令她閉眼靠在墻上,直呆站了會兒,才叫三兩扶著回林氏院中。見過馬氏,馬氏已躺下休息了,南雁出門來回話說馬氏回來就不舒服了,才吃了好安睡的藥睡去。 那晚上沈寒香裹在被子里翻來覆去地想,翌日一早起來,頭重腳輕,毫無滋味地吃過早飯,便去沈平慶床前守著,直至三日后,沈平慶方才清醒過來,一活動手腳,便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空張著嘴,一張一合,再閉了眼,直是不愿醒來一般。 彼時小廝去通知各房來看,說老爺醒了,沈寒香就站在她爹屋前。滿院子的人,沈母也來了,由沈母領著,一屋子的女人們簇在一道哭聲令人不忍細聽,沈柳德只在里頭站了會,便出了門來,走來與沈寒香彼此抱著,感到沈寒香渾身發(fā)抖,沈柳德好言安慰道:“爹會好起來的,三妹莫要太擔心了?!?/br> 沈寒香憋了四天的眼淚這才掉了下來,自沈柳德懷中抬起哭得發(fā)紅的眼睛,揉了揉,才道:“大哥也要好生保重,爹一時半會好不起來,家里頭諸事都要大哥cao勞,大哥得要倍加用心才是?!?/br> 沈柳德目中流露出一絲怯,捏緊拳頭,咬著牙道:“大哥必定盡心竭力,扶持咱們這個家?!?/br> 作者有話要說: ☆、蜉蝣 沈平慶自清醒后,每況愈下,徐氏日日侍奉在床前,不過半月彼此消耗,不光沈平慶形銷骨立,便是徐氏亦臉色發(fā)黃,臉皮子直貼在骨頭上。 “夫人如此耗著不是長久之計?!标愄t(yī)把完脈,將厚毯子替沈平慶搭上,徐氏接了手去,木著張臉,行尸走rou一般,替沈平慶牽扯好毯子四角。 見徐氏無甚反應,陳太醫(yī)嘆氣搖頭走出屋去。 彩杏捧來徐氏日日吃的奶粥,一天才將將開始,沈平慶已用過了早飯,此時握住徐氏的手,張了張嘴,似有話說。 徐氏卻站起身,轉出屋子去外間吃飯了。 半月間沈平慶消瘦不少,下肢更是供血不足,各處壞死,皮膚灰敗,細看時能見內里青紫交錯,十分可怖。 “夫人每日只睡兩個時辰,怕要頂不住,今日老爺看著精神頭好,不如去休息片刻,三姑娘在外等著,叫進來看著便是?!辈市右幻嫖剐焓铣灾啵T口瞥了眼。 徐氏只吃了小半碗,就說不吃了。這些日徐氏總有些神思恍惚,走起路來腳下虛浮,直似身在此處,魂兒卻已不在此間。 彩杏擔憂,便叫林大夫趁徐氏睡著時,替她把了把脈,開了些化除內心郁結的湯藥吃著,總也不見效。 此時彩杏放了碗,直接搭著徐氏的手,將她引向屋外。徐氏并不反抗,一副任由人擺布的模樣。 走至門口,彩杏大聲說:“抬腳。” 徐氏便抬腳跨過門檻,她眼睛四處亂看,卻于四面八方人事都不停留,終于抓著彩杏向自己房間內去了。 沈寒香這才入內與沈平慶侍疾,先替他擦手擦臉,下人端來湯藥,她便一勺一勺吹涼,喂與沈平慶吃。 “夫人回去了?”沈平慶自摔了腿便不常說話,開口時嗓音分外喑啞,他咳嗽兩聲,丫鬟捧著痰盂接了去,沈寒香遞茶與他漱口。 “大娘這些日總不能睡,丫鬟帶著去睡了。也在吃藥?!鄙蚱綉c消瘦得十分厲害,去慶陽之前尚且有些發(fā)福,如今卻似是個坐起身就要散架的骨架子。沈寒香看得心里難受,面上卻不得露出分毫,與沈平慶說了兩個笑話,沈平慶嘴角微微勾著,瞇著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直至沈平慶露了睡意,沈寒香方才站起來,替他蓋上被子,哄著沈平慶入睡之后,便就坐在床前發(fā)呆。 門外來人噓聲,沈寒香扭頭看見三兩站在門上沖她招手,過去一問,說是侯府的小廝來遞了信。 沈寒香接了信揣著,午時不到,徐氏又來,離了沈平慶的院子,才將信紙展開來看。 【隨行伴駕,已至于南林,聞乃父有恙,未知詳情,凡所需所求,可書信告知,清必竭力相幫,萬勿羞于開口。】 沈寒香眉頭稍松,沈平慶確實急缺幾味名貴藥材,且非是一時之用,便回房寫了,交予小廝,命其帶回。 及至晚間卸了妝,沈寒香坐在床邊出了回神,吹去燈,抱膝坐在床上,久久沒有困意。又爬起身,幾次三番點燈又吹,外間三兩見了,便進來問:“姐兒可要奴婢陪著睡?” “你自睡你的去,不必管我,方才起來找扇子,已找著了?!鄙蚝闶诸^捏著那把黃楊木頭扇子,那扇子本是為賞玩之用,使起來確實不及尋常蒲扇。不過能避蚊蟲,也是一樣妙用,且?guī)б还傻銡猓卸ㄉ裰?。沈寒香恍恍惚惚靠在窗下打盹,不片刻竟真就睡了過去。 醒來已天光大亮,叫人進來伺候著漱洗,吃過早先去向馬氏問安,侍奉馬氏吃藥,再辭過馬氏去向徐氏問安,與徐氏一同過沈平慶院中,徐氏吩咐她在門外候著。沈寒香便就在院中等,至徐氏出來,才進門侍奉沈平慶吃藥吃飯,半月多來總是如此過了,不需多提。 沈平慶雙腿恢復無望,月底時陳太醫(yī)辭去,開了方子,徐氏粗粗看過,吩咐將沈平慶長期要吃的藥都買辦回來,湯湯水水中度日,沈平慶日見虛弱,時常大半日不說一句話。 起初或還有一兩句話吩咐安慰沈寒香,漸漸呆滯起來,每有人入門,眼珠也不隨著人轉了,只是坐著。偶或叫下人在院子里支起一張矮榻,挪去院中曬曬日頭。 陳太醫(yī)離了沈家,并未回京,由侯府來人接了去南林行宮。到時已是三日后傍晚,酉時剛過,夕陽金燦燦耀了一池。 孟良清站在池邊喂魚,凈了手走來,向陳太醫(yī)打聽沈平慶的病情。 陳太醫(yī)躬身請安,方立起回話:“下肢怕是無望了,摔得太重,且一路抬回又耽誤了診療接骨的時候?!?/br> 孟良清略一思忖,尚未說話,見陳太醫(yī)四處張望,因問:“老先生在尋何人?” 陳太醫(yī)回道:“本是夫人派下官前去,理當回話,不知夫人現(xiàn)在何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