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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臨鳳闕在線閱讀 - 第2節(jié)

第2節(jié)

    喝了藥,一些困倦就涌了上來。幾線陽光自窗外斜入,溫溫柔柔的,元非晚就倚在矮榻上打起了盹。

    淺夢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小時候,她是皇帝皇后最喜歡的女兒,剛出世就封了芷溪公主。等大一點,她不愿意只學(xué)些琴棋書畫?;实劾系浪獜?qiáng),便下了特旨,讓她和其他皇子一同師從鴻儒。

    這種恩寵是如此明顯,以至于她原本只有五分的姿色硬生生被眾人夸成了十二分。

    而她最讓人敬畏的地方,當(dāng)然不是容貌。當(dāng)皇帝寶座上的人從她爹換成她娘時,她在某件事上的傾向已經(jīng)是朝中大臣需要慎重考慮的方面;再等到皇帝再從她哥換成她弟時,她更是升級成了“凡是必問之而后決”的芷溪公主——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一件事若是沒得到芷溪公主的首肯,那是萬萬辦不成的!

    太極舞破,大明歌飛,端的是盛世清景。而她,只是在這種盛世清景的某個春日下午小憩片刻,睜眼就從長安城里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的芷溪公主變成了嶺表一介貶官的嫡長女……

    雖然她們都叫元非晚,但兩種境遇,豈止是云泥之別可以形容?

    再算上身上莫名其妙的水痘,元非晚自然滿心抑郁。她倒是不奢望現(xiàn)在長安城里的皇帝還是她弟——國號國姓都不一樣,還有什么指望——但也不能永遠(yuǎn)呆在嶺南道的西南邊陲州鎮(zhèn)吧?瘴氣不瘴氣的問題暫且不說,峯州離都城長安太遠(yuǎn),根本沒有未來可言?。?/br>
    還有,關(guān)于這個新身份的問題,她也多少聽了點。

    照理說,作為嫡親長孫女,前頭還有個嫡長孫的親哥,大多祖母還是喜歡的。但如果作為祖母的婆婆不中意作為母親的長子媳婦,對孩子的喜愛就要打好幾個折扣。

    元家正是如此。

    十?dāng)?shù)年前,正值弱冠的元光耀進(jìn)士及第,一時風(fēng)光無倆,成功娶到吳王蕭廣瑞的獨女汝南縣主為妻。雖說吳王本姓杜,是異姓王,但從他受賜國姓這件事,就知道恩寵隆盛。

    一個是沒落書香門第的新貴,一個是開國功臣的大將軍女兒,有長眼睛的人都知道,這門親事的性質(zhì)更偏向于縣主下嫁。當(dāng)時沒多少人非議的原因是,雖然元光耀的品階還不高,但眾人普遍認(rèn)為,他還年輕,很有封侯拜相的潛力。

    元光耀的母親,元家李老夫人,也這么想。她覺得吧,就算現(xiàn)時看著是他們高攀,但這只是暫時的,忍忍就過去了。等她兒子做了一品大員,她也能封個品秩,在家就不至于被兒媳婦壓一頭。

    這心態(tài)是典型的得隴望蜀,不足為外人道也。

    再來說汝南縣主蕭菡。她倒是真心喜歡元光耀,要不吳王第一個不同意這婚事。在嫁到元家后,夫妻琴瑟和鳴。大婚次年,蕭菡就給元光耀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非是。再隔兩年,女兒非晚又呱呱墜地。

    照元光耀的想法,仕途順利,老婆解語,兒女雙全,他非常知足。所以七年后,小兒子非永的出生簡直就是錦上添花了。

    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就在非永兩歲那年,幾個諫議大夫聯(lián)合上表,參吳王王府建筑逾制。

    吳王府盛極一時,有些微末地方疏忽,也不是沒有可能。另外,諫議大夫并不是什么舉足輕重的官員,按理來說,掀不起多大風(fēng)浪。

    可是,偏生有人落井下石,呈上一封白亭軍隊伍調(diào)動的密信,旁敲側(cè)擊,暗指吳王有謀逆之心。

    白亭軍位于盛朝疆土北部,隸屬隴右道,和關(guān)內(nèi)道的三座受降城一樣,是抵御突厥的前鋒要塞。

    胳膊肘往外拐可不是小罪名,當(dāng)今圣上為此勃然大怒,下令撤了吳王大將軍的職權(quán)。要不是念在吳王有從龍之功,此事也因發(fā)現(xiàn)及時而未造成太大損失,吳王府上下人等可就不是撤職軟禁那么簡單了。

    不管怎么說,在這之后,原本在長安炙手可熱的吳王頓時人見人躲,王府門可羅雀。而剛勸服丈夫把大兒子非是送去西南邊陲松府歷練的蕭菡也受到牽連,一同軟禁。

    不過時人都說,這一定是因為蕭菡是吳王最疼愛的女兒的緣故。不把蕭菡關(guān)起來,吳王就不會老實呆著,吳王的兩個兒子也不會老實地留在涼府戴罪立功。

    “可憐元家大娘和三郎了!”眾人私底下紛紛嘆息。“這么小,就沒有娘親照顧……”

    元家大娘非晚那時九歲。不算大,但已經(jīng)懂事了。弟弟非永則不同。他是真的還小,元光耀又只有蕭菡一個妻子,他只能被送到祖母膝下?lián)狃B(yǎng)。

    這時候就必須得提,李老夫人早前就反對嫡長孫從軍,認(rèn)為那根本是去送死。

    元家祖籍山東,祖上出過不少達(dá)官鴻儒,能算當(dāng)?shù)氐氖孔濉V皇菐状詠?,人才凋零,有些沒落的勢頭。實際上,從元光耀往前數(shù)三代,做過最大的官也不過從六品。

    從元光耀的名字就知道,老夫人本就指望著兒子光宗耀祖。而大兒子成功后,更堅定了她的信念:努力讀書、考取功名,才是元家兒郎的正確前途!

    只可惜,在長孫參軍這件事上,老夫人的強(qiáng)烈反對竟然沒拗過兒子和兒媳婦,簡直氣得她牙根疼,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她本就介意媳婦蕭菡的身份比她高,這回更是認(rèn)定,蕭菡把她兒子帶壞了——如果是原本的大兒子,肯定聽她的話,而不是聽媳婦這個外人的!

    如果情況好的話,這事就到此為止。可是,沒過兩年平靜日子,因為朋黨傾軋,一紙調(diào)令把元光耀從都城長安貶到了嶺南峯州——

    這下子,事情可就炸了鍋。

    除了嫁出去的女兒和大兒子光耀,元家老夫人還有兩個兒子,二兒子元光宗,三兒子元光進(jìn)。雖說都是光系列,但元光宗和元光進(jìn)都沒有元光耀的本事,在長安也就謀個清閑的散官,隨便吃點俸祿而已。

    三兄弟的父親在能看到大兒子中舉前就已經(jīng)過世,也沒什么關(guān)系近的親戚,能做主的長輩就李老夫人一個。而老夫人覺得吧,長兄如父,兄弟連襟。既然大兒子賺得多,就合該貼點給二兒子三兒子用。

    結(jié)果,元光耀這棵搖錢樹一被貶,原本的大宅院沒了,九百畝職田沒了,接近五十個的防閣庶仆沒了,俸祿直降到不足原先的四分之一……

    對享受慣了的人來說,能忍?

    很顯然,不能!

    既然元光耀受到排擠,元光宗和元光進(jìn)同樣在長安呆不下去。另外,退一萬步說,就算沒被牽連,以他們掙的錢,根本夠不上他們的高消費。所以,他們只能抱著對大哥的怨恨及大哥可能被起復(fù)的僥幸心理,一起南遷峯州。

    只不過,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元光耀在峯州置辦的宅子里新栽的桃樹都開了兩茬,長安依舊毫無動靜。

    想到可能要在嶺南這種鬼地方終老,老夫人就恨。這時候,她不僅恨兒媳婦,連帶著把大兒子也恨上了。

    試想,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喜歡模樣和兒媳婦有五分像的孫女?

    見鬼去吧!

    元非晚睜開眼睛,無聲地嘆了口氣。她陸陸續(xù)續(xù)地打聽消息,又翻看了書房中的記錄,再結(jié)合自己的推斷,差不多把事情理順了。

    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她現(xiàn)在的情況也差不多了……

    不,還更糟!如果說老夫人和二三房都是些趨炎附勢、見利忘義的小人,那外祖吳王才是真正的不定時炸彈。小人嘛,說穿了就是利益相關(guān);謀反的話,一定罪可是腦袋難保!

    元非晚下意識地摸了摸后頸。入手還是布帶的觸感,又提醒了她臉的問題。

    雖然同意大兒子參軍,但元光耀和蕭菡對女兒的教育顯然還是遵循書香門第這條路線的。琴棋書畫不消說,是必備技能;因著元光耀還是個相當(dāng)有名的詩人,她還得在詩詞歌賦上多下功夫。

    這教育還是蠻成功的,因為元非晚年紀(jì)小小,作詩就頗為外人稱道,有元家寶樹之稱。要是親眼見過元非晚的,普遍還覺得元家大娘有著芝蘭一般清靜雅潔的美貌,長大以后一定是長安城中青年才俊爭相獻(xiàn)殷勤的對象。

    不管這些稱贊有沒有夸張成分,但要實現(xiàn)它們,需要至少一個前提條件,就是元家必須回到長安。如果離長安十萬八千里——比如嶺南——那么,就算再美、再有才華,也比不過鄉(xiāng)間路上的一朵野花,風(fēng)雨一過就碾落成泥,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

    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有人覺得她的臉是禍害,非得下手毀了?圖什么?

    元非晚不經(jīng)意地思考著,視線在窗外的杏花梢頭上流轉(zhuǎn)。

    要是從前,以她的身份,故意讓她過上水痘這種事根本就不會發(fā)生。而且,她隨便動動手指,就能把任何人從嶺南召回到長安??扇缃瘛?/br>
    算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還是一步一步來吧!

    以前的芷溪公主元非晚,從不用爭。因為她父母兄弟都是皇帝,自有好東西流水一般地送到她手上。如今,作為普通官家小姐的元非晚,再不爭的話,別說臉,小命可能也要送掉了!

    元非晚斂起秀眉,微微瞇了瞇眼。

    做出這種決定不難,難的實際上是執(zhí)行。已經(jīng)一個半月了,她這個小院里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也不能進(jìn)來。說起來是為了避免時疫傳染,但別說二三房,連老夫人都沒派個下人來咨詢一下她的病情如何。

    谷藍(lán)還是說得太客氣了——這哪里是久病床前無孝子,根本是避她如蛇蝎猛虎吧?

    元非晚心中冷笑。要不是她爹護(hù)著她,清了院子,又替她從交府請來了徐壽這樣的名醫(yī),順帶找了一個出過水痘的侍女谷藍(lán)照顧她,她能不能順利捱到病愈還是兩說……

    不論是好是壞,元非晚都記在心里。不過,她現(xiàn)在還想知道一點:老夫人對她爹至少有養(yǎng)育之恩,勉強(qiáng)算了;二三房就和蛀蟲沒差別,她爹難道打算無怨無悔地養(yǎng)他們一輩子?冒犯地說一句,皇帝圣人也不這么干??!

    她剛想到這里,底下忽而傳來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從靴履底部和院子里的木板路相摩擦的間隔聲響判斷,來人十分心急。

    “晚兒,晚兒!爹來看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3章 親爹

    這真是說曹cao曹cao就到!

    元非晚這么想,順手就推開了原本半掩著的格子木窗?!啊赣H?”她輕聲喚道,很好地控制了語氣中的驚喜。

    來人正是德貞年間的狀元郎、三年前的禮部郎中、如今的峯州司馬員外郎,元家主心骨元光耀。

    他剛過而立,正是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qiáng)的時候。從身上還沒來得及換的官服來判斷,他一回家大概就直奔這小院了。若不是胸前一部飄飄美須平添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元非晚還真看不出她爹是個著名詩人。

    而聽見熟悉的聲音,元光耀抬頭,馬上就看見獨女被窗欞半露半藏的一張臉。那清麗小臉上如今全是布條,他眼中立時閃過一抹不忍和心痛?!巴韮海∧闶芸嗔?!”說著,他腿一抬,就想走到樓梯那邊去。

    元非晚急忙開口制止。“父親!孩兒身上尚未好全,您就別上來了?!痹庖€沒出過水痘,萬一從她身上過了去,豈不是更麻煩?

    “晚兒!”元光耀愣了一愣,顯然沒想到元非晚拒絕得如此利索?!翱墒?,徐大夫說你已經(jīng)沒什么大礙,只是需要再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

    女兒被關(guān)在院子里一個半月,連他這個做父親的想知道近況,都只能通過仆從轉(zhuǎn)述。這事把他急得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就怕出了什么萬一。今天,一聽徐壽說元非晚病情好轉(zhuǎn),他再也忍不住,不顧仆從阻攔,蹬蹬地沖進(jìn)小院——

    他就這么一個女兒,老婆又遠(yuǎn)在長安,他當(dāng)然必須負(fù)起責(zé)任來!

    “父親這時候來看晚兒,晚兒已經(jīng)很高興?!痹峭砑?xì)聲道。她見過的人多了,此時非常明白地判斷出,元光耀眼里的神情完全是一個好父親該有的,心中不由微微一暖?!澳@不也看到晚兒了嗎?”

    元光耀想近距離看看女兒,又知道女兒說的是實話,一時間頗有些猶豫不決。

    見得如此,元非晚又加了一句:“父親,您可是家里的頂梁柱,可不能倒下。祖母上了年紀(jì),您忍心讓她擔(dān)憂嗎?”

    這話聽著是為李老夫人著想,實則不然。在元家,除了元光耀外,再沒有人關(guān)心元非晚死活。要是元光耀病了,頭一個倒霉的就是元非晚。

    而元非晚自己,也對她新冒出來的祖母和兩個小叔子沒有半毛錢好感。她這時候這么說,也只是旁敲側(cè)擊、看看元光耀的反應(yīng)而已。

    “晚兒,你是個好孩子。”元光耀口中這么說,眼神卻不易察覺地閃了一下?!巴忸^的事情自有父親處理,你切莫多想,好生養(yǎng)病?!彼@么說了之后,終于把微抬的腳放下,看來是徹底放棄上樓這個想法了。

    元非晚很容易看出,她父親不怎么想接這個話頭??雌饋淼挂膊幌袷且晃懂?dāng)冤大頭的主兒呢……她心忖,唇邊便溢出一個微微的笑來?!笆?,孩兒明白?!?/br>
    接下來,元光耀又問了幾句,無非是繞著元非晚的身體來。元非晚一一應(yīng)了,倒也不顯得憂思過度。

    親眼見到女兒,元光耀總算放下了一顆提著很久的心。而且,相比于女兒身體好轉(zhuǎn),他覺得女兒良好的心理狀態(tài)更值得高興。

    畢竟,這水痘,確實來得不明不白的。在自己家里,長房長女身上還會發(fā)生這種事,某些人是要反了天吧!就欺負(fù)他女兒沒有親娘在身邊嗎?有這種想法就已經(jīng)是吃了雄心豹子膽,還敢借手……

    這點陰影在元光耀眼里一閃而逝。

    他暗中把元非晚染上水痘這件事查得差不多了,但越查他就越憤怒。徐大夫說得的確不錯,他家大娘最好還是再養(yǎng)養(yǎng)身體。留出足夠的時間,讓他把某些手太長的家伙收拾一下!

    元非晚溫順地應(yīng)著話,不著痕跡地把元光耀臉上細(xì)微的神色波動都收進(jìn)眼里。她爹看起來已經(jīng)知道了些內(nèi)情,這大概是她現(xiàn)在四面楚歌的境地中唯一好的方面了。

    元光耀沒在小院里逗留很久。等他離開之后,沒在院門口攔住人的谷藍(lán)上了樓,主動向元非晚承認(rèn)錯誤。“這院子本不該有人進(jìn)來,是婢子無能?!?/br>
    這話聽起來可不是個味道。元家有什么門能攔住元光耀這個老爺級別的?

    “得了?!痹峭碜匀灰矝]當(dāng)真。剛和這家里最可靠的人談過話,她現(xiàn)在心情好了點。“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想說的可不是這個?!?/br>
    “大娘冰雪聰明,婢子自愧不如。”谷藍(lán)道,一雙杏眼滴溜溜地轉(zhuǎn)?!澳谴竽锬懿荒懿鲁鰜恚咀酉胝f的是什么?”

    元非晚還沒回答,一邊水碧已經(jīng)拿眼看了過去。雖然用了規(guī)矩的稱呼,但這話內(nèi)容可是能和主子講的么?

    “這里又沒外人,你就直說吧?!痹峭黹_口轉(zhuǎn)圜,在“外人”上加了點重音,目光落在水碧身上。

    她這兩個婢子,差別很大。水碧是從長安帶來的,前后照顧她五年有余。谷藍(lán)則是前些日子元光耀從峯州當(dāng)?shù)卣{(diào)養(yǎng)好的侍女中買來的,為的是夜里能有人輪番照顧她。

    在這種情況下,水碧顯然應(yīng)該比谷藍(lán)更了解元家的底細(xì)。但到頭來,元非晚卻是從谷藍(lán)嘴里聽到的比較多——

    是水碧本來就話少,還是水碧對她產(chǎn)生了懷疑?

    反正不管是哪點,都不是元非晚想看到的。身邊的人聰明是好事,但要看放在哪個方面。一個好的奴仆,為主子裝傻是應(yīng)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