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我俯身,鄭重的行了個禮,又見他擊了擊掌,喚來一隊侍女,手里端著一些食盤、寢品,甚至還有衣物,好像是特別為了犒賞我而一早備好。 本就打了敗仗,無功受祿,我感到無地自容。臉皮有些掛不住,燒得熱騰騰。但父王卻沒有察覺到我的窘迫,只命我試試那件新衣裳。 侍女將它呈到我面前,令我無法推脫。這是件騎裝的款式,白色的底,繡了一整只金色孔雀的花案,綻開的尾翎自下擺展開,像是拿絲國進來的綢子所制,華美綺麗之度,幾乎已不適合男子穿戴,何況騎馬出行。 我不情愿的披上它,系上腰帶時卻不欺然想起弗拉維茲穿著紫色騎裝的樣子,假若這樣相對,我們是否般配?一定般配的吧。 “這件騎裝真適合你?!?/br> 聽到父王這樣贊許,我有點不好意思的笑笑,向他恭敬的道謝。他站起來,親自為我理了理領(lǐng)口,遣散了侍女。我拘謹而順從的站著,不知該怎樣回應這樣的關(guān)愛,因為它對于我而言,著實是太奢侈了。 “趁這幾日,你好好調(diào)養(yǎng)身體,我的兒子,我們很快就要出征迎敵。我為你在宮中安排了住所,是你的叔叔霍茲米爾曾居住過的地方。讓拉伊厄斯帶你去吧?!?/br> 我向他一折腰,感激的應道:“是,父王?!?/br> 【 前往寢宮的路上,拉伊厄斯仍對我態(tài)度不善,字里行間時不時流露出諷刺的意思,仿佛我是個高攀枝頭的冒牌王子。我旁敲側(cè)擊的暗示他,我會將他的態(tài)度透露給國王,他才收斂許多,再不敢輕言冒犯我。 霍茲米爾的居所靠著護城河,能眺見對岸山巒起伏,頂峰積雪未化。它的旁邊是那座高高的光塔,中有一段吊橋相連,但那橋如今已經(jīng)松垮了,鎖鏈上生滿了蔓藤,遠看像一株吊蘭。 霍茲米爾曾被軟禁在塔頂?shù)拈w樓里吃齋誦經(jīng)數(shù)年,后在妻子的幫助下渡河逃出宮廷,此后再未音訊。拉伊厄斯這樣告訴我,神情復雜莫測。他還說,國王陛下正式登基后,便將這里封存起來,再沒允許別人踏足,以紀念自己的長兄。 我沿螺旋階梯登高而上,向拉伊厄斯詢問當年的舊事的細節(jié),仿佛透過那延至穹頂?shù)穆倏匆娔菚r的景象。我不禁想著,多年前的這個時刻,與我同樣沿這階梯拾級而上的那個人,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境? 同樣身為尊貴的王子,卻被禁足在此,能俯瞰這整個古老宏偉的王都,能接近高遠浩渺的天空,但這二者都離他遙不可及,仿佛置身與世隔絕的第三境界。 掌心拂過沾滿灰塵的象牙護欄,我不禁愈發(fā)對霍茲米爾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好奇起來。 我所知的是眾所周知的故事。 沙赫爾維倒臺后,意圖集軍謀反,霍茲米爾害怕其報復自己,為自保逃離波斯,放棄了繼位權(quán)。所以他的弟弟——我的父親,在鎮(zhèn)壓了沙赫爾維一伙的亂黨后,順理成章的成了新的國王。 可這卻與拉伊厄斯所述不符,假如霍茲米爾是因為懼怕沙赫爾維的勢力而離開宮廷,又怎會有時間被禁足這塔上數(shù)年呢? 可我再向拉伊厄斯追問,他卻不肯再細述,只搖頭,說透露這樣的秘聞是禁忌,被發(fā)現(xiàn)是要受割鼻剮眼的懲罰的。 我冷笑了一下,便也作罷,心知拉伊厄斯是希望我自己發(fā)掘,否則他不會起這個頭。 此人城府不淺,又不知何故對我心存芥蒂,必須得小心防備才是。 進入宮殿前,我抬頭望向光塔的頂端,心里浮起一絲異樣。 從來到泰西封起,我常愛爬上去待在塔頂。那兒使我有種莫名的歸屬感。但我從不知道,曾有一個人被囚禁在那,與我站在同樣的角度看著底下的風景。 真奇妙啊。 侍從們打掃殿內(nèi)時,我便在這塵封數(shù)年的地方轉(zhuǎn)悠了一圈。物件都有些年頭了,好在都是上乘的質(zhì)量,除了地毯與掛氈,沒有什么東西遭受歲月的侵蝕,保存的非常完好,稍加打掃,便煥然一新。 我走到露臺上,為一張被綢子遮住的畫框駐足。一種奇異的動力驅(qū)使我將它摘下,在看到畫上內(nèi)容的一剎那,我不禁愣住了。 即使已有些模糊,仍可辨出畫上是一個極美的長發(fā)少年。那是年輕時的霍茲米爾,身著一襲與我穿著的這件一模一樣的騎裝。 我低頭看了看胸前,連那只孔雀昂首鳴叫的姿態(tài)也并無二致。 這衣服,是霍茲米爾穿過的么? 為什么,父王要賜給我他的衣袍和住所呢?胸中異樣的感覺如漣漪擴散,我本能的抬起手觸摸那副畫,卻聽見身后的腳步聲。 “霍茲米爾王子當年很美是不是?”拉伊厄爾擦了擦畫框,小心翼翼的用布蓋回去,有些悵然,“這畫像,陛下從不容許別人看?!?/br> 我心里咯噔一動,不由想起弗拉維茲,他待我也是如此。難道,國王陛下對霍茲米爾王子…… 不,不,他們是親兄弟,怎么可能? 我搖搖頭打消這荒謬至極的念頭,走到露臺邊沿,視線穿過護城河飄向?qū)Π?,喉頭酸澀。弗拉維茲醒來后會怎樣?我不敢想這個答案。 侍從們離開后我私下出了宮,前往泰西封城南,那兒居住著波斯最有聲望的猶太巫醫(yī)巴德爾,他更是一位出色的先知,我期冀他能幫助我。 暮色降臨的時候,我穿過喧囂的集市來到這個多年前我曾踏足的地方。那時我并不相信巴德爾的預言,甚至將他的話嗤之以鼻,但事實證明他并未欺騙我。我敲響木門上掛著的兩個巨大的銅鈴,它們發(fā)出一種古怪而神秘的聲響。 但沒有人回應我。巴德爾是個怪脾氣的家伙,我一直等到太陽落山,他才遲遲將門打開。 我取下斗篷,看到是我這不速之客,這狡猾的猶太人立即就要把門關(guān)上,我拔刀頂住他的門拴,沖他笑了一下:“好久不見,老朋友?!?/br> 上回我將他揍過一頓,這家伙定還記仇呢。我正猶豫著要不要用武力威脅他,誰知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的衣服瞧。 “這,這不是王室的服裝嗎?難道……”他抬眼梭巡我的臉,“你就是那個國王的私生子?” 我一挑眉,瞇起眼:“小心你的用詞?!?/br> 他一咧嘴“哈哈”笑起來:“你可以割了我的舌頭,但那樣你就問不到你想知道的事了。”說完他用一種復雜莫辨的神情瞧著我,“年輕人,你是疾病纏身了吧,臉色這么不對勁?!?/br> “不是疾病?!蔽彝崎T走進去,不知該如何開口。陰暗的室內(nèi)彌漫著一股藥草的氣味,壁爐里燒著一鍋不知名的液體,桌上擺放著亂七八糟的古籍,還有一顆水晶球。上一次,這家伙就是靠這個卜出弗拉維茲還活著的消息。 這一次,他也能幫助我嗎? ☆、第112章 【cxii】 上一次,這家伙就是靠這個卜出弗拉維茲還活著的消息。 這一次,他也能幫助我嗎? 我將父王賜給我的金幣擱在桌上,猶太人立即雙眼放亮,伸手要拿。我按住他的手腕,壓低聲音:“假如你敢泄密……” “通靈者與死者一樣,永守秘密。”他噓了一聲,反手握住我的手腕,放到水晶球上,神秘兮兮閉上眼,“噢,讓我來瞧瞧你被什么困擾,年輕的王子?!?/br> 我依言將掌心鮮血滴在水晶球表面,球里立刻涌出煙絲一般的紅色,蜿蜒逶迤,時而凝聚成人形,時而又異變成蛇狀,仿佛要爬出這透明的容器一般,在掌心微微泛熱。肚子又隱約不舒服起來,再看那球體之內(nèi),紅絲赫然形成了一個狀似嬰孩的影子。仿佛在蹣跚爬行。 如被燙到一般,我縮回了手。 猶太人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盯著我,好像見到了什么怪物。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如坐針氈似的站起來,指指門口:“離開這兒,別把邪祟帶到我這兒來?!?/br> 我一動不動的坐著不動,知道這個人能幫我。但他是個怪脾氣,任我如何威逼利誘他也不肯,鐵了心下逐客令,最后我只好激他,說他只是個投機取巧的神棍,根本不是什么先知,遇到難解的謎題就成了縮頭烏龜,我會砸爛他的屋子,讓所有人知道這里住著個流浪的猶太騙子。 這招倒很奏效。 他忿忿的吹胡子瞪眼,開始在書架上在那堆爛得辨不出名字的古籍里翻找,最后拿出了一本上了鎖的黑皮書。只看了一眼我便知道他要找的一定是這本。同樣的書,我在弗拉維茲那里看到過。 翻開書殼,第一頁就是整整一面的古希臘文。拜弗拉維茲所賜,我也認得不少希臘詞,第一眼便瞧見了“神話之影”這個晦澀的詞。 “‘神話之影’,這是什么意思?” 我指著那個詞問。 “神話的背面,神話的投影。自古以來的希臘神話呈現(xiàn)給人們他們想要看見的那一面,而這里,卻是神話背后的故事,記載著那些不為人知的東西,那些偉大的英雄背后的陰暗和討人厭的邪魔暗中隱藏的秘密?!?/br> 猶太人盯著我的眼睛,將書頁翻到中間,那個部分是記載美杜莎的,繪有一個蛇發(fā)女人的畫像,但奇怪的是,她的手中抱著一個嬰孩。 “我想你不知道美杜莎曾為海神波賽冬懷有一個孩子的秘聞。那孩子承載著她所有的愛,能化解她對波賽冬的恨意與雅典娜對她的詛咒,變回一個正常人。她一心想要誕下這個孩子,所以徘徊在帕特農(nóng)神廟里不肯離去,才被柏爾修斯所殺。那個孩子的魂魄依附在殺死她的鏡盾上,與她一起長眠地底?!?/br> “這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看著羊皮書頁上的畫像,感覺美杜莎在向我微笑。 “因為這種執(zhí)念,她會使她的信徒與其愛人也擁有一個子嗣,只要這孩子正常出世,她的怨恨就能得到化解。你不必感到困擾,我可以幫你除掉這個詛咒的產(chǎn)物,如果你希望我這么干的話。”他拿起一個細口的小銅瓶,晃了一下,“畢竟,這孩子可不是實體,只是一團虛幻的執(zhí)念而已?!?/br> 執(zhí)念。我下意識地捂住腹部,心臟被一只小手揪起來。眼前又浮現(xiàn)出冥府里遠去的小小身影,那雙透亮純粹的異色眼眸,那么天真可愛,滿懷對愛的渴望。 明明做好了與斬斷與弗拉維茲一切羈絆的決心,又動搖起來。 “喏?!彼麑⒛瞧孔舆f給我,“喝下去,等再醒來時,它就不會再糾纏你了?!?/br> 我擰開瓶口,里面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草藥味與血腥氣。唯恐這瓶中之物真的將我身體里屬于弗拉維茲的那部分扼殺掉,我忙塞上瓶蓋:“你說孩子只要正常出世,就能化解美杜莎的詛咒,是真的么?” 猶太人捋了捋他卷曲的胡須:“你去過一次冥界,是不是?” 我驚詫于這猶太人讀心術(shù)的精湛,竟連我去過冥府的事也知道,點了點頭。 “在那兒你失去過你的子嗣?!?/br> 我又是一驚。 “如果你希望你腹里的子嗣來到人世,就得再去一次冥府,不過,那會減少你一半的壽命,你愿意嗎?” 我的心中一輕,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指了指隨身帶來的那袋金幣:“如果你有辦法幫我,我會派人送來更多的報酬?!?/br> 他瞥了一眼那袋沉甸甸的牛皮袋子,走到里屋去,噼里啪啦不知鼓搗什么,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我才聽見他在里面喊:“進來吧。” 我依照猶太人的吩咐除去衣物,浸入他早備好的一大木桶藥液里,雖然早做好準備,但在他往桶里扔活蛇時,我仍嚇了一大跳,差點從桶里蹦出來。 猶太人告訴我這是必須的工序,我只好強行忍耐,好在那些蛇并沒有襲擊我,只是在腹下蠕游。 濃稠如墨的藥液漸漸如沸騰一樣冒出煙霧,讓我仿佛置身幻境。須臾之后,四周光暗交替,我好像又來到冥府之內(nèi),一個小小的人影自煙霧深處走來,我下意識的伸手去觸,手指卻在一片潮濕的液體中碰到一個滑溜溜的物體。 那物體是活的,顫抖起伏著,宛如在呼吸。 突然之間,一聲嬰啼似的嘹亮哭聲響了起來。 我嚇得站起身,一眼望見手里那一團動彈的輪廓,僵在了那兒。 “沒什么好奇怪的,這鬼東西身上有蛇發(fā)女妖的血統(tǒng),是冥府的生物,只有長到一定歲數(shù)才會變成人形。你帶著他,趕緊離開我這兒!” 一個巴掌大小的粉色rou團蜷縮在掌心,長得活像只大頭的四腳蛇蜴,眼睛卻似幼貓一樣又大又圓,亮得驚人,一對瞳仁顏色迥異,一藍一綠。似乎是看見了我,他淚汪汪眨了一眨眼,猶如嬰孩見了母親,一只小蹼搭上了我的手背。 心猛地顫了一顫,我抬臂將這奇形怪狀的小家伙摟進懷里,他微微一抖,便像像只壁虎一般緊緊黏附在了我的胸膛上,一動不動。 努力適應了一下,我從浴桶里翻了出去,猶太人像見鬼一樣盯著我的胸口,避得遠遠的,仿佛生怕我?guī)е谥械摹肮頄|西”接近他。 我驀地有點想笑,只好站在原地向他行了個感激的折腰禮,而后離去。 【 回到皇宮時已近深夜,我遣散了守候的扈從,把門窗緊閉,將懷里的小東西從衣服里放出來。 他真似個嬰孩般黏人,甚至用嘴巴在我平坦的胸膛上磨蹭,似乎在渴望奶水。我尷尬地把他抱到床上,他卻愣愣的睜大了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唯恐他真的發(fā)出聲音,我只好索性把指頭弄破,充當奶水喂他。 這下子小家伙總算安靜下來,吸得津津有味,小尾巴緊緊纏著我的手腕。 我苦惱地躺到床上,心知自己惹上了一個大麻煩。我沒有養(yǎng)孩子的經(jīng)驗,何況還是個男人,一時半會也沒法去找弗拉維茲,這可怎么辦? 苦思冥想了一陣,我竟精疲力盡的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小家伙安靜得出奇,已經(jīng)陷入了熟睡。生怕小家伙是死了,我忍不住摸了摸他幼嫩又古怪的小身軀,感受到呼吸的起伏,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奇異的暖流。 弗拉維茲與我的……子嗣? 兩個男人的后代,這該是一件多么不可置信的事,可它就真真實實的擺在我面前,這就是我們相愛的證據(jù)。 這樣想著,我愈發(fā)思念起弗拉維茲來,腦子里描摹出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可那樣的天倫之樂,也許只會是一種奢求。 ——奢求?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我不禁嚇了一跳。我這樣的人,竟也會渴望一個家嗎? 手捻著小家伙的小尾巴,才想起還未給他取名。該以什么為他命名?我回想著所有至高無上的波斯神明,想給予他一個最好的名諱,卻忽而憶起那久違的愛稱。還有什么比那個希臘小愛神的名字更適合眼前的小精靈? “嘿,小丘比特。”我低聲喚道,十足是一個真正的父親,小家伙似有感應般地支棱起頭,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