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這提菜太監(jiān),她認識。 第四章 天麻雞湯 楊淑妃身邊的三等太監(jiān),老愛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著楊淑妃的名頭說話做事很不客氣,其實想來也是,四十來歲了連個二等內監(jiān)都沒混上,在內宮說不上話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裝腔作勢,作出一副大爺?shù)淖藨B(tài)。 白斗光拱手讓了“白爺”這個稱謂,“勞崔公公記掛,犬子身子還成,淑妃娘娘賞下來的人參救了犬子的命?!卑锥饭忸濐澪∥〉亓门圩映瘱|南方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奴才給淑妃娘娘問安了!” 崔公公樂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頭才把他攙起來,神色不無得色,“白爺您為娘娘cao心,娘娘心里頭都清楚著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會如實向娘娘稟告。”一陣寒暄,崔公公笑著拿單子對菜,對菜看起來簡單,實際也藏得深著呢,核菜的宮人得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再干凈利落地放籃子里裝好,一點不能拖泥帶水,菜湯菜葉又不能濺出來。今兒個負責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飯,正蹲茅廁,含釧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雙手端菜,邁前一步搶著去核菜。 “熗炒雞絲雞樅一品!” 含釧雙手過頭,恭謹奉上。 “酸湯魚片一品!” “肥鴨絲炒金瓜一品!” “魚肚煨火腿一品!” 挨個兒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掃,正好瞧見了端著青白釉瓷盤子的那雙手白得像豆腐一樣,再移到裹著巾帕的頭上,頭發(fā)烏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膚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這么在一瞥之間都能瞧出這宮女兒的不凡。 崔公公喉頭一動,將菜單子合攏,挑眉問白斗光,“新來的宮女兒?”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擋住了崔公公的視線,拱手笑道,“哪兒能啊,我徒兒,來膳房好幾年了,做做粗活?!?/br> 一邊說,一邊親手躬身將食盒蓋上,雙手遞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時了,公公您好走?!?/br> 含釧看著食盒交接的時候,白爺爺手一抹,一個金燦燦的東西就溜進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點兒,笑了笑,拎著食盒往出走。 各宮各殿提菜的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又走,膳房漸漸從人聲鼎沸變得沉默下來,白斗光也沒跟含釧交代什么,盯著含釧看了半晌,一記悶勺又打在了含釧腦門上,打出來的三個包依次排列,組成了一個“山”字。 含釧欲哭無淚。 怪她咯? 下午空閑時,含釧熬了鍋天麻雞湯,天麻是她精心挑選出來的小個兒飽滿,老母雞也沒去內油,熬出來的湯,金燦燦的聞著就很香。含釧拿小勺子嘗了一口,鮮得牙齒都快掉了! 又將私房匣子里那幾錠可憐巴巴的銀子全都拿了出來,和雞湯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宮時,含釧抱著食盒子遞過去,“大師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雞湯,您給好好補補!”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點,白爺爺也不能撐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養(yǎng)老了。 日子過了太久,還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釧才想起來白爺爺請這十五日的假為了回家照顧兒子。 含釧想給自己敲一記悶勺! 這狗屎記性! 提起兒子,白斗光長呼一口氣,笑著接了食盒,胖胖的臉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釧清清澈澈的眼神,話在嘴里悶了悶,“我這輩分收你個小丫頭當徒弟,是我吃虧!長樂宮吃慣了我的菜,爺爺我在淑妃那兒也有幾分體面,她手下的人犯不著為了小事兒得罪我?!?/br>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爺爺?shù)拿嫔?,也是看在白爺爺遞過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兒上。 含釧重重點了點頭,“我跟著您好好學做菜!” 白斗光點點頭,想說什么,卻沒說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說,含釧卻都懂,宮女兒在膳房是沒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爺,是男人,要么是御廚世家,要么是外頭名動天下的大師傅,宮女兒年輕的時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鍋,若是做出名聲了,就能進內宮給娘娘主子們做小廚房的管事,事兒少銀子多,到老了能出宮安養(yǎng),也算是一個出路。 可,說實在的。 含釧從醒過來到現(xiàn)在十來天,該何去何從,她壓根就沒想過,想了也想不出來。 她只知道,她要離徐慨遠一點,離順嬪遠一點,不要再重蹈覆轍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兒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謂的另眼相看。 含釧覺著掖庭和內宮那堵高墻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進去,她就能一輩子離徐慨遠遠的,只要離徐慨遠遠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張氏、什么姑蘇城、什么安哥兒...她都遇不見了。 夢里頭的事兒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釧拖著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張姑姑借了剪子,給自己刷刷剪了個短劉海。 銅鏡里的那個人,樣子也還是那個樣子,只是這倒短不長的劉海似乎將眼神全都擋住了,人看上去平平無奇,是含釧想要的效果。 在掛爐局當差的阿蟬回來,一眼看見含釧的劉海,嘟囔兩句:“這劉海丑死了!別剪劉海了!像個瓜娃子!” 拿家鄉(xiāng)話品評了一番覆水難收的劉海后,阿嬋意猶未盡地轉了話頭,一邊給含釧遞了個棗兒,一邊小聲倒豆子,“聽說今兒個長樂宮那崔公公問你話了?” 含釧含了顆棗兒在嘴里,點了點頭。 阿蟬壓低聲音,“那廝不是個好東西...就愛和掖庭的宮女兒攪和,日日愛往浣衣局、針織局跑...聽我?guī)煾嫡f,那廝前些年偷摸和針織房的宮女兒對食,后來那宮女兒死了,他就換著人對食——他總跟別人說能帶著去內宮當差,結果沒一個兌現(xiàn)!” 含釧嘴里這顆棗兒,跟卡在喉嚨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時辰,耳房外熱鬧鬧的,到處都是喧囂雜音。 阿蟬四下看了看,俯身埋頭和含釧輕聲說道,“前些日子,我聽外膳房的香云,香云聽針織局的銀釵、銀釵聽...” 含釧滿頭掉黑線,“長話短說,到底說了啥!” 阿蟬“嘖”了一聲,“說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給浣衣局的宮女送胰子,那宮女不要,還潑了小卓子的臉面。崔公公放了話,一準叫那丫頭親手給他徒弟滿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還得伺候他徒弟睡覺!” 人憋久了,能瘋。瘋起來,要么傷自個兒,要么傷別人。 太監(jiān)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沒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釧把棗放了下來,突然想起來什么,學著阿蟬的樣子,輕聲問道:“是浣衣局哪個宮女呀?” 阿蟬側著頭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兒?還是小冬兒?記不清了?!?/br> 含釧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編暖壺,想了想,側身從炕間收拾出一個竹罐子,拿油紙里三層外三層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釧一手拎著暖壺,一手拎著罐子,往浣衣局去。 第五章 芝麻糊糊 午歇時候,四下都靜悄悄的,幾株藤蔓爬上青磚瓦墻。 掖庭天高皇帝遠,二門一關,各家管各家,約定俗成中午放半個時辰的假,宮女兒太監(jiān)們愿意歇一歇也好,愿意趁著日頭縫補點東西也好,愿意和小姐妹走走竄竄也好。 只要別過分,管事嬤嬤和太監(jiān)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算是大家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在內宮就苦了,各宮的宮人都被拘在自家院子里,出不能單,左腿邁,右腿廢,誰出現(xiàn)在了別宮的院子里,就打殺誰。 當初,她在千秋宮整整三年,除了幫徐慨給順嬪娘娘送東西,再也沒出過千秋宮門。 冷不丁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兒,含釧惡狠狠地搖搖頭,要把這些事情全都丟出去! 想著事兒,腳程就快,不知不覺走進浣衣局,太陽明晃晃的,幾個大水池邊只有三兩個未留頭的小丫鬟踮腳晾曬,含釧攔住一個問,“鐘嬤嬤歇下了嗎?” 小丫鬟搖搖頭,稚聲稚氣地答,“還沒呢!嬤嬤在暖閣對冊子?!?/br> 這老太太精神頭太好了,沒日沒夜地看賬本,含釧懷疑這老太太枕頭里都藏著銀角子... 含釧摸了塊麥芽糖過去,轉身向暖閣去,在門口拍了拍胸膛,給自己打氣鼓勁兒,放下暖壺輕敲三下門。 “進來!” 含釧推門而入。 關著門對賬本,這老太太連盞油燈都舍不得點,東邊紙糊的窗赫然被摳了一個大洞!那老太太正縮著頭蜷著腰,借從洞里透出來的光扒拉算盤子! 服了氣了! 含釧目瞪口呆。 屋內黑黢黢的,鐘嬤嬤瞇著眼看了半晌才認出來,是昨兒那個看著就貴氣的丫頭,再看手里拎著個暖壺,這才想起來當時她覺著這丫頭相貌好,討人喜歡,就多給了半壺熱水,這多半是來還暖壺來了。 “放那兒吧!”鐘嬤嬤努努嘴,沒當回事兒。 含釧依言將暖壺放下,四下看了看,還好還好,老太太還舍得用小泥爐燒熱水,含釧將布兜子放桌上,把油紙一層一層掀開,瓷器蓋子一揭開,有股奇特的甜香味躥了出來。 含釧拿熱水燙了個茶盅,舀了三勺瓷器里面的黑粉面面,看水燒開了,便利落地用袖子卷起茶壺柄,一揚一沖,那股甜香味被開水激開,芝麻烤制碾碎后的焦香,瓜子仁豐腴的油脂香、紅棗曬干剁碎的甜膩、薏米和百合略帶酸澀的氣味夾雜在一起,在九月初秋仲夏的天里裊裊升起了一道復雜且醇香的白煙。 布兜里還放了一小盒黃砂糖。 黃砂糖是蔗糖,不算甜,顆粒粗粗的,攪拌在翻著小氣泡的芝麻糊糊里,沒一會兒就融成了一片淡褚色的甜。 鐘嬤嬤嗅著香氣,不由自主地將算盤和賬本放下。 含釧雙手把碗送到鐘嬤嬤眼前,抿唇笑了笑,“您請用。這是咱內膳房自個兒曬炒的芝麻面兒,和別的芝麻面糊不一樣,咱們這個沒苦味,只有甜香。您別看這小小一碗芝麻糊糊,可得費些功夫呢——芝麻先拿涼水過了兩天,再放在太陽下曬了兩天,把那層苦味兒給去了,再將薏米、百合、去了心的蓮子、紅棗、剝好的葵瓜子仁、南瓜子仁兒、杏仁兒用茶柄炒三道,再挨個兒碾碎?!?/br> 香,太香了。 鐘嬤嬤吸了吸氣。 誰不知道御膳房和內膳房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可那都給主子用的!出了內膳房,誰也甭想! 再加上,她和內膳房那管事姑姑張氏,就像一只貓一只狗,見不著想,見著了咬。 鐘嬤嬤伸手接過,舀一口嘗了嘗,舌尖一搭上去,她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芝麻糊糊,誰沒吃過? 都是市井里爛大街的東西,用料也賤,不比燕窩桃膠人參什么的。 可就是這爛賤的東西考手藝,否則御膳房的篩選標準,怎么會是一道簡簡單單的炒蟹粉呢? 這碗芝麻糊糊,比她上半輩子吃過的所有芝麻糊糊都香,一整碗幾乎嘗不出顆粒感,十幾味料全都融在了一起,黃砂糖放進去的時機很好,融化得徹徹底底卻尚未沉底。 鐘嬤嬤沒有遲疑,一口下去后緊跟著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不一會兒碗就見了底。 含釧心里暗暗呼出一口長氣。 太久沒摸食材——徐慨暴斃后,她做飯就沒了意義,張氏不允許安哥兒吃她做的飯,她自己也沒有自炊自飲的雅興。這罐芝麻面糊是她醒過來后現(xiàn)磨的,別人磨芝麻糊大差不差磨碎碾細就成了,她拿十斤重的玉舂整整磨了五個時辰,磨到像在摸綢子一樣細,這才齊活。 含釧笑著給鐘嬤嬤倒了一杯熱茶,“吃完甜的,喝口茶,解膩?!焙A一向不善言辭,如今不善也不行了,在心默想了想,才將這段話捋清楚,“您昨兒個大發(fā)慈悲賞了婢子熱水和暖壺,婢子身無長物,想著您人貴事忙,晨間不定有機會吃早飯,這芝麻糊糊方便又養(yǎng)人,就想著給您做個回禮。” 一番話說完,含釧手心冒著汗。 跟徐慨說話,她從沒想過這么多,徐慨說啥,她聽著就是,時不時嗯兩聲答一句,也沒刻意奉承過,現(xiàn)在想想她笨嘴拙舌的,在宮里和王府好好活了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 鐘嬤嬤拿出一塊絹子,抹了抹嘴巴角,“投桃報李!你這丫頭倒還乖覺,叫啥來著?釧兒?” 含釧點點頭,笑起來,“含釧,在外面姓賀。您叫我釧兒就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