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節(jié)
他來不及反應過來,便聽見營帳的簾子“咻”的一聲被人掀開。 緊跟著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明亮閃爍的眸子。 第四百二十八章 麥芽糖(下) 曹醒至今還記得那時的情緒。 他像是一團撞進珍貴光明里的濃霧。 伴隨著身體的救贖,他感到蒙在心尖的那層霾也被風吹散了。 那晚,這個擁有明亮雙眸的女子與韃子據(jù)理力爭,甚至亮出了藏在袖兜的匕首,身邊的女官制住了不按規(guī)矩辦事的韃子商賈,一把將他扛起帶回了帳子。 為他叫來隨行的醫(yī)官,讓女使為他煎藥、清理傷口、喂藥... 因韃子的馬鞭下得又重又疾,他發(fā)著高熱昏迷了三天。 醒了睡,睡了醒。 只有鼻尖縈繞著的,濃烈的馬糞味和若有若無的泥土腥味,告知他,他還活著的事實。 “你還活著。” 那個女子在他清醒之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的第一句話,也向他重申了一遍這個不太美妙的事實。 那個女子利落地替他撤去貼在額頭上的濕毛巾后,一邊將毛巾重新浸在水中,一邊神色淡淡地說道,“命比天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們要錢,你給他們就是了,自己的命最要緊?!?/br> 女子擰干濕毛巾,重新放到他的額頭。 額頭上冰冰涼涼的。 他兩只手緊緊攥成兩個拳頭。 女子眼風向下一掃,看到了那兩個拳頭,抿了抿嘴,遞給了他一塊兒麥芽糖。 女子用最溫和的語氣,說著最狠的官話,“您也甭跟自個兒較勁兒,也甭跟我較勁兒。這世上比您活得艱難的人,多得是。撐不住了,投湖上吊的也不少,多您一個不多,少您一個不少,這道理呀,還得您自個兒想通?!?/br> 他口中含著甜得發(fā)膩的糖,攥得緊緊的拳頭漸漸松開。 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女子名喚徐易安,也是因遠嫁和親被加封為固安縣主的,活在大魏百姓口中的女巾幗,更是那時北疆西瓊部落老首領的四大妃。 據(jù)傳,這位縣主嫁過來之前,老首領就在部落里夸下海口,說大魏將會嫁過來一位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用以討好他。 誰知,迎親時,老首領揭開蓋頭,看到來人面容平平無奇,眸光始終波瀾不驚,沒有半分傳聞中大魏女子溫柔似水又嫵媚小意的模樣。 老首領失望透頂,將就著過完新婚節(jié)禮就將這位四大妃放逐到了部落西北側,沒把她放入自己的營帳。 草原上,對這位遠道而來的大妃有一個特別的稱呼——“隕落的星辰”。 這世道,對于肩負著和親使命的女子都如此不公。 要美貌,要氣質,要溫順,要嫵媚,要聽話... 否則就是從天上隕落而下的星辰,否則就變成了石頭... 他聽聞后心中陡然生出幾分不平——他們憑什么評價那位縣主不美?縣主眉目清淺,面若銀盤,有種山河萬里執(zhí)槍肆意笑納的灑脫和豪氣。 別說在大魏,就是在草原上,這樣的姑娘都是稀少的,叫人怦然心動的。 是的。 怦然心動。 很早很早之前,早在見到安娘的第一面,他就確認了他的心意。 之后,他們的來往變得多了起來。 安娘需要借助他將大魏珍貴的藥材、種子、糧食運往北疆,從而站穩(wěn)腳跟。 而他藏起那股隱蔽的、卑微的愛戀,盡力幫助著她。 在漕幫中,他靠北疆這條線完成了承諾,而在北疆,西瓊部落老首領死了,他的那群狼崽子們長大成人,十個弟兄擰成了一股繩,在北疆那片蒼茫無垠的草原上所向披靡,一時間成為了風頭最勁、實力最強的部落。 而那個她本應遵從北疆父死子繼的陋習,成為十兄弟里某一位的大妃。 誰也不曾想到,她在戰(zhàn)亂中,一步一步將大魏陪嫁給她的一眾親兵磨礪成了一支戰(zhàn)無不勝的精騎,將自己打磨成了一把鋒利的刀。 老首領的長子覬覦她身后的大魏,坐在馬上,遙遙指刀,朝她喊道,“固安大妃,嫁予兒吧!兒與你最華麗的幔帳,最美麗的女仆,最豐盈的食物,給你父王沒有給過的寵愛和偏——” 長子話還未說完,右腿便中了一箭! 安娘挺直身板騎在馬上,半瞇著一只眼,手里搭著弓箭,將弓箭慢慢移向老首領長子的左心房。 她高聲喊著,“娘的好大兒?。≡儆幸患?,你的兄弟就將繼承你最華麗的幔帳,最美麗的女仆,最豐盈的食物了!走,還是不走,你自己定!” 三千精騎,齊刷刷地拿出弓箭,站在山頭,肅穆地指向老首領長子。 他就騎著馬,站在安娘身后。 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最美的星辰。 在八月京城月明星稀晚間風中的曹醒輕輕仰起頭,喉頭滾動,陷入回憶的廣進伯面露笑意。 隔了一會兒,曹醒才突然想起來,自己旁邊還亮著盞沒用的燈。 這燈,還有個親切的身份——meimei。 曹醒收斂起笑意,低頭咳了一聲。 含釧聽著曹醒不太自然地輕咳了一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便捂著嘴笑起來,“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哥哥,你也算是做到了?!?/br> “啪嗒” 曹醒一巴掌精準地打在了含釧后腦勺上。 啊。 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含釧摸著后腦勺那幾根幸存的毛兒,連聲嚷嚷,“你們能不能換個地方打!再打,這兒快要寸草不生了!” 曹醒面帶笑意地斜睨了小姑娘一眼,“甭拿你嫂子打趣?!?/br> 有句話咋說來著?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放她這兒是有了嫂嫂就沒了哥... 含釧眨了眨眼睛,“西郊圍獵的時候,我同嫂..嫂說過話的,是位很瀟灑颯爽的女子。只是當時沒想過會成為自己的嫂嫂?!?/br> 含釧看了眼還亮著燈的正院,抿抿唇,好心提醒道,“估摸著祖母也沒想到,您這一招破釜沉舟、先斬后奏,倒把祖母打了個措手不及。” 含釧撓撓耳朵,動作和橘貓小咪有點像。 “其實,你要是好好跟祖母說,祖母也不一定就不同意?!?/br> “您這樣,不是把祖母架到火上烤嗎?顯得她老人家特別不懂事,特別迂腐,特別不體諒...” 含釧聲音輕輕的。 這對祖孫哦... 冷戰(zhàn)了四五天了。 她像塊夾沙rou似的,夾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第四百二十九章 再次出現(xiàn)的紅柳rou串 含釧這么說,倒是說到曹醒心坎上了。 曹醒默了默,輕輕嘆了一聲。 這件事,他的錯。 可他卻不能不這樣先斬后奏。 若當真提前告訴老太太,老太太欣然同意的概率有多大? 平心而論,絕非他想法狹隘,恰恰相反,他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思考,老太太答應的機會并不大——從大的說,漕幫要黑轉白,如今正處在最關鍵的時刻,娶一個身上充滿故事的女子,絕對不如娶一名真正的名門閨秀來得便利;從小的說,誰家長輩會喜歡一位身世坎坷復雜的女子? 他家老太太算是極度開朗豁達的。 若換成別家的老封君,恐怕要鬧上登聞鼓。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點。 誰也摸不清楚,當今圣人對這位名聲赫赫、聲譽極好的縣主,是什么態(tài)度。 當今圣人是很典型的君王,有主意,尊嚴大過天——送固安縣主遠嫁和親,這必然是他帝王生涯中難堪的一筆。 如果圣人企圖抹去這難堪的一筆,從而選擇打壓疏遠安娘,那她的夫君必定將受到波及,若圣人覺得安娘聲譽太過,有心平衡,那她的夫君仕途上也一定會有影響。 只不過一個“賭”字。 其間兇險榮譽,他看得很透。 可他看得更透的是,這么多年,這么這么多年,對安娘的渴望與追逐。 那時,他漸漸在漕幫站穩(wěn)腳跟后,漕運的繁瑣阻擋了他頻繁前往北疆的機會,而安娘也在埋頭苦耕,兩個人漸漸沒了聯(lián)絡。 人世間,不就是這樣嗎? 人與人,皆為過客,共度了一段美好難忘的時光后,揮揮手作別這一段歲月。 很多時候,就算你不想走。 時間也會推著你走。 在歲月中,曹醒慢慢釋懷,可北疆與安娘卻成了他在半夜夢醒時的夢中???,在北疆吃過的紅柳rou串、烤馕餅,在草原上疾馳過的感覺,甚至那個人名、那張臉都成了他的禁忌。 他以功未成、業(yè)未盡為由,推脫了祖母的許多次相親。 好像,這人生,若是沒有安娘在身邊,他也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 可若是安娘不在身邊,他卻無法想象與別的女子攜手到老、生兒育女的畫面。 就是這樣矛盾與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