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jié)
太子既立,國本已定,諸事仿佛又上了正常軌道,不過按部就班運轉(zhuǎn)罷了。 然而才入九月,大寧府卻有戰(zhàn)報頻傳,蒙古瓦剌部以大胤減貢使毀馬市之約為由,始開兵釁,其后又策反了朝廷雇傭軍兀良哈三衛(wèi),一時間遼東、宣府、大同戰(zhàn)火四起。 小小瓦剌部原不足懼,大同號稱屯兵十五萬,是以朝廷上下俱都沒太在意,不想瓦剌人只是擾邊,并未深入大同腹地。然則此時正值秋收,蒙古騎兵來去如風(fēng)劫掠了一大批糧草、并人員馬匹,百姓苦不堪言,邊境被鬧得人心惶惶。其后又有前線探報,瓦剌首領(lǐng)率眾八萬越過陰山,而鎮(zhèn)守大同的韓源卻沒有能在第一時間清剿,錯失先機,便即引發(fā)了朝堂之上物議沸騰。 有人趁機提出,韓源消極情緒是為西廠曾暗查其虛報軍務(wù)所致,更翻出數(shù)年前容與和王玥赴大同時,逼韓源繳納兵餉一事。既然不存在貪墨,那兵餉不吝是筆糊涂賬,焉知不是有人借著天子寵信,妄加干預(yù)軍中事務(wù),猶是寒了前線將士的心。 于是又有人順著這話,請皇帝調(diào)提督太監(jiān)林容與為監(jiān)軍,親赴大同督戰(zhàn),甚至將這番調(diào)任說得好似給容與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一般。 奏疏擺在容與面前,因事涉自己,披紅時也該有所避諱,于是放下朱筆,只等沈徽親自做一個決策。 沈徽雖未動怒,卻是一萬個不情愿,只要容與一提及此事,他就連聲否決,不耐煩地岔開話題。 只是不多日的功夫,終因上奏言及此事之人太多,容與不得不直面話題,“國朝本就有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出任提督監(jiān)軍一說,如今朝堂上眾口一詞,皇上不該再回避?!?/br> 明明是私底下說話,卻連官稱都帶出來,沈徽搖頭不滿,“聽他們的還有完?這些人就是賊心不死,總盼著你出點子什么事才好。韓源那頭也必有問題,此時派你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容與皺了皺眉,“既知有危險,我自當(dāng)防范,當(dāng)日我能震懾韓源,今日必定也有辦法。只要他還想要項上人頭、頂上烏紗,少不得就要投鼠忌器。西廠這些年暗訪了多少官員,那些隱私事都捏在咱們手里。我有把握能說服他積極應(yīng)戰(zhàn),你若實在不放心,大不了再給我些親軍也就是了?!?/br> 沈徽不懷疑他有此能力,可卻懷著另一層擔(dān)憂,“韓源至今不主動出擊,不過是想借機和朝廷再要人要錢。我知道你自有手段,可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你沒有武藝傍身,刀劍無眼,萬一受了傷,前線又是缺醫(yī)少藥,我如何能放心?總之你別想了,我不會放你去大同,此事我自有安排。” 交涉失敗,容與只得靜待沈徽說的安排,卻是于幾日后接到旨意,同樣委任他為監(jiān)軍,十日后赴登萊一代視察海防。 容與無奈領(lǐng)命,這日趕去兵部衙門交涉公務(wù),出來時天已向晚,想著來不及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去,便命人回宮稟明沈徽,自去外宅將就一夜。 誰知一行人才行至宅門口,忽然斜刺里撲過來一個人,只見那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連臉都瞧不清楚,口中只稱,“林公容稟……” 容與身后的西廠番子登時寶刀出鞘,齊齊指向那人,厲聲喝問,“什么人,在此意圖不軌?” 容與亦翻身下馬,見那人抬起頭,滿臉污穢也不知多少日沒洗過澡了,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凝視半日方覺十分眼熟,果然聽那人道,“林公,在下姑蘇許子畏,有要事稟告?!?/br> 竟然是他!與此人已是多年未見,容與忙將他扶起,一路請去花廳。見他風(fēng)塵仆仆,先命人奉了茶來,眼見著其人居然如此落魄,不禁心中十分納罕。 關(guān)于許子畏,容與后來也聽說了一些他的故事,自京師一別,他回歸吳中待了一段時間,后來因聽聞大寧府遼王為人風(fēng)雅,在府中廣納賢才,他便投奔了去。如今忽然落魄的出現(xiàn)在京城,莫非是因得罪遼王才會落得如此凄惶? 許子畏大概是渴極了,連灌了兩盞茶才喘息著道,“適才驚擾林公了,許某此刻潦倒至斯,說起來真是萬分慚愧?!?/br> 容與想著他的遭際,開門見山問,“聽聞許先生在遼王府頗受禮遇,如何好端端地這般模樣出現(xiàn)在京師?” 許子畏并未作答,只環(huán)視了一眼堂上,容與會意,揮手令仆從退去,心知他要說的必是極重要極隱秘之事,神色也不免跟著凝重起來。 “林公,實不相瞞,許某是來報信的,遼王要反?!?/br> 雖隱隱猜到,容與還是難免一驚,“此話當(dāng)真?” 許子畏連連點頭,“此等大事,許某豈敢胡言。自天授十年應(yīng)遼王之邀,許某一直在其府上為世子講學(xué),也算是半個西席先生。遼王對許某禮遇有加,原本許某以為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誰知竟在不經(jīng)意之下,讓我知曉了他謀劃之事,竟是勾結(jié)蒙古瓦剌部,里應(yīng)外合一同起兵造反?!?/br> 這番言語和目下形勢倒也契合,容與再問,“那么先生何以逃脫出來?想必此刻遼王府該是戒備森嚴才對?!?/br> 許子畏頷首說是,“許某知曉遼王欲反,惶恐不已,又怕被人發(fā)覺,不得已只好裝瘋賣傻,其間頗費了一番周折,好在終令遼王信以為真,只當(dāng)我是真瘋了,漸漸地才疏于防備。我趁其出外之時潛逃出來,一路喬裝本欲南下返鄉(xiāng),可又覺得不可一走了之。一則確是怕被遼王黨羽擒獲,二則許某當(dāng)日曾受林公恩惠,想著大丈夫在世豈能只茍全以自保,朝廷眼下還不知遼王謀反的消息,許某自覺務(wù)必將此話帶給林公。林公若是不信我,便將我送交大理寺,就算三木加身,我許子畏也仍然還是這話?!?/br> 容與擺手,“先生高義,我豈會再存懷疑,千里送信,這番情誼和對朝廷之忠義,林某很是感念。請問先生一路過來,可知大同總兵韓源,是否以被遼王策反,林某有此一問,蓋因其人本就是遼王姻親?!?/br> “不錯,他的次女嫁入王府為側(cè)妃,遼王自然不會放棄這個人,只是……”許子畏想了想,斟酌道,“聽聞韓源搖擺不定,遼王曾拿他的外孫相脅,也沒有令其徹底動搖。至許某上路之前,尚未聽聞他有投靠遼王的打算?!?/br> 那么事情還不算太糟,韓源此刻仍是舉棋不定的墻頭草,端看朝廷和遼王哪個勝算大。容與對諸藩兵力多少有了解,知道遼王不過有三萬親兵加府兵,私下招兵買馬一時也超不過五萬,此番不惜勾結(jié)蒙古人,也不知承諾了對方多少好處,國朝有這等小人為一己之私勾結(jié)外寇,絕不容姑息。 茲事體大,容與一刻都不敢耽擱,倘若許子畏所言不虛,那么形勢和早前只是滋擾邊防不同,已是赤裸裸的舉反旗,倘若給遼王時機策反韓源,邊疆勢必危矣。 當(dāng)下先安排家人妥善照顧許子畏,容與便急命人備馬,預(yù)備返回宮中。 衛(wèi)延等人見他如此,也不得不稍加勸阻,“這會兒宮門已落鎖,怕是會驚擾萬歲爺。廠公不如再等等,待明日四更宮門開啟,再入禁中不遲?!?/br> 容與哪里等得,斷然道,“無妨,有什么事我一身來擔(dān)?!毖粤T韁繩一緊,一人一騎已飛馳而去。 守城兵士擔(dān)著關(guān)防,即便見來人是林容與,也得悉心仔細盤查,容與早顧不得明天天明是否有人彈劾他干礙宮禁,盤查過后縱馬長驅(qū)直入,直奔養(yǎng)心殿。 沈徽已換了燕居私服,洗漱完畢,見他突然進來,也是一驚,起身迎上去,“不是說今兒天晚不回來了,這是怎么,有急事?” 他自然地牽起容與的手,一握之下發(fā)覺掌心盡是汗水,因著跑馬太急的緣故,連帶額頭上也浮起一層汗。 沈徽心下更是驚愕,暫且不再問話,先去取了巾帕親自為容與擦汗。 沈徽一面服侍他,容與便將遼王要反之事說了,“此事刻不容緩,我不得不來報你,萬一讓他策反了韓源,遼東、雁北不日就都成了他們的地盤?!?/br> 沈徽倒是沒太急躁,繼續(xù)細細為他擦汗,半晌垂下手,方冷笑了一聲,“遼王,朕的這個堂兄還真是韜光養(yǎng)晦,一向在封地裝成只好風(fēng)月的模樣,慣會以自污掩人耳目?!?/br> 容與點頭,“進宮之前,我已讓衛(wèi)延派人星夜趕赴大寧,若是快的話,明日傍晚就能收到傳書,遼王是否要反,便見分曉?!?/br> 沈徽拍拍他的手,“我知道了,大同雁北不容有失,那是京師的屏障。朕的先祖?zhèn)儗⒚晒湃粟s去了陰山以北,如今他們還敢卷土重來,犯我國威,遼王里通外國,更是罪不如恕!這一仗,朕一定要贏。” 說完起身,自去拿堪輿圖仔細查看,燈影搖曳下,只見他神色愈沉。 容與隨他看了半日,思忖道,“兵貴神速,今夜就擬旨,增派大軍趕赴雁北一線。只是大同鎮(zhèn)守太監(jiān)怕是和他們一路,也存心要看看朝廷和遼王哪個能成事,不然早該將此事秘呈御前?;噬舷牒谜{(diào)派誰人領(lǐng)兵出戰(zhàn)?” 沈徽看著他,忽然一笑,“朕御駕親征,如何?” 容與心下猛地一跳,“你認真的?” 不過是一場局部戰(zhàn)爭罷了,雖然離京師極近,大胤又有天子守國門的慣例,但御駕親征到底太冒險,從古到今有多少皇帝都折在這上頭,其中亦不乏英明雄主。 他不自覺地搖頭,“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不行,你自己也說了刀劍無眼……” 沈徽含笑安撫,“放心,朕不會有事,更不會有失。你忘了,咱們的輜重可是屯在遼東一線,倘若讓遼王擄獲,必定遺禍無窮。朕親征是為提升前線官兵士氣,也是為揚我國威,更是為一舉平叛剿匪,且不論那些文治武功的話,國朝因循天子守國門的舊例,如今宗室與外寇勾結(jié),朕自是有責(zé)任把這個國門守住守好。順帶檢視三軍,國朝畢竟已多年沒和蒙古人打過仗了?!?/br> 一番話說得豪氣干云,也聽得容與有幾分澎湃,只是心中猶自不安,“好,你執(zhí)意要去,我也不說廢話,京里有太子監(jiān)國,輔佐諸臣一定要安排妥當(dāng)。我只有一個要求,你須得答應(yīng)讓我隨你一起。” 沈徽并不吃驚,倒是笑了出來,“我就知道你必定會這么說,留你在太子身邊,我也確有顧慮,畢竟屆時他有監(jiān)國之權(quán),萬一胡來,你也不好震懾,必然是在我身邊我才踏實??晌业降撞幌胱屇恪?/br> “怎么?你怕我不諳用兵之道?”容與挑眉看他,“還是覺得我無能,連隨軍之事都做不好?” 沈徽先是一愣,旋即笑著嘆了口氣,“哪里,你那些兵書兵法也沒少讀,就是紙上談?wù)?,我也不敢小覷?!笔樟诵ΓJ真道,“我從來都不會小看你,這點默契咱們還是有的罷,我只是擔(dān)心,怕萬一有個照顧不及的地方……” 容與搖頭,“不用多想,這么多年下來,衛(wèi)延那些人早歷練出來,你還怕他們沒能耐護著我不成?我正想給他們尋些軍功,趁這機會立業(yè)樹威,將來放出去,在軍中也是你能用、信得過的人?!?/br> 沈徽凝眉,認真看了他好一會兒,終是搖了搖頭,“卿一片心意,朕都明晰?!闭f著握緊他的手,抿唇一笑,“不過是說說罷了,太子到底年幼難當(dāng)重任,我不能冒這個險。我已想好領(lǐng)兵人選,勞煩卿研磨執(zhí)筆,替我擬就這道旨意?!?/br> 第111章 解圍 是年十月,朝廷急命宣府總督石源、駙馬都尉梁鵬率軍十萬,出陽和口御敵。與此同時,瓦剌部也大軍壓境,開始正面與胤軍交戰(zhàn)。 圣旨已下,容與就算再牽掛前方戰(zhàn)事,也只得整裝上路趕赴登萊。 任務(wù)不算緊急,行車亦不算快,這廂還沒出直隸地界,路上便已能看到扶老攜幼的難民,一問之下果然都是從雁北一帶逃難而來。 容與心系戰(zhàn)況,欲上前探問,無奈隨眾苦苦勸說,只道難民人員混雜,身上少不得帶有各類疾病,萬一過了病氣可是大麻煩。 無奈之下,容與只好派人前去打聽,好在得到的結(jié)果,是大多數(shù)逃亡民眾都對朝廷大軍頗有信心。 這日方在保定府落腳,到了驛館,容與便索要近日邸報來看。怎奈那驛丞支支吾吾,半日都拿不出來,最后竟推說尋不到了。 容與心下生疑,也不多說,自去用了晚飯。飯罷,帶了林升一人出門閑晃,見城中富戶有自發(fā)舍粥舍錢接濟災(zāi)民的,便站在道邊看了一刻。 林升見他駐足半日不回驛館,有些惴惴道,“大人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我知道您惦念雁北戰(zhàn)況,不過總要相信咱們?nèi)f歲爺胸有成竹,定然能贏了這場仗。” 容與不搭話,依舊沒有回去意思。過了一會兒,恰好聽見有人坐在墻根下,一面喝粥一面閑聊,“約莫這仗也打不了太久,你犯不上成日家想著你那兩口薄田,世道不過亂個一時,朝廷早晚能解決那幫蒙古人?!?/br> “你不知道,聽說是遼王伙同了蒙古人一起造反鬧事兒,你說這好好的清平世界,怎么偏有人不死心呢?唉,攤上這種事兒,說一千道一萬也都是咱們老百姓苦罷咧。” “你可急得什么,大同府那是固若金湯,能是那么好攻破的?沒聽說前兒皇上都御駕親征了么,說起誓師,京城里頭那是槍炮齊名,萬人出城相送!就憑陣勢,絕沒有吃敗仗的道理?!?/br> 這話才說完,林升臉色都變了,不必轉(zhuǎn)頭,也能感受到容與看向自己的灼灼目光。 “大人,”他嚅囁著,“他們說的……” “他們說的是真的,皇上果然親赴雁北!也是他授意你們定要瞞住我?!?/br> 容與澀然笑笑,沈徽到底還是不放心,所以才要先把自己遠遠支開,如今這情形,隨軍去前線怕傷著碰著,安排在京里又擔(dān)心被太子刁難,他可真成了無處安放的麻煩了。 究竟從幾何時,沈徽也會這樣患得患失的惦念,小心翼翼地生怕他受丁點委屈呢? 容與不欲再多說,徑自回了驛館。待明朝上路,他仍是一副不緊不慢,一面吩咐衛(wèi)延派心腹去前線打探,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及時匯報戰(zhàn)況。 那一夜天色深沉,月色晦冥,星辰無光。容與站在驛館廊下,心緒有幾分雜亂。林升為他送披風(fēng),方才系好帶子,卻見一道暗紅色的光束劃破長空,一路向北飛去。 “是熒惑侵北斗……”林升一個沒忍住,發(fā)出低聲驚呼。 古人向來篤信天象,相傳熒惑本就是災(zāi)星,容與雖不信這些,可聽著身邊少年連聲音都變了,顯然是想到了什么極可怖的事。 大約是和御駕有關(guān)…… 兩廂無語,只聽前院腳步匆匆,西廠一名番子入內(nèi),手里正擎著一紙飛鴿傳書。 容與接過來看時,心口猛烈一跳,那上頭文字言簡意賅,然而所書內(nèi)容令人震撼——前方探到,遼藩不僅勾結(jié)了蒙古人,竟還有遼東的女真人,如今女真葉赫部頭領(lǐng)阿魯保已率眾五萬,取道蒙古邊境,前往雁北以做支援。 倘若真讓那幾股勢力會師,對大胤軍無疑將是大為不利,倘若是遼王等人另有圖謀,兵分幾路包抄圍堵,胤軍更是措不及防。 念及此,容與疾問,“這秘報可有傳至皇上手上?” 來人說有,卻又面露難色,“只是朝廷大軍目下處于前進階段,不比廠公這里,只怕一時傳遞不能及時,衛(wèi)擋頭已命人親赴前線給萬歲爺報信,可軍情如火,只怕已難以阻擋女真人……” 軍情如火,萬一再呈燎原之勢……容與想起適才那道紅光,當(dāng)即轉(zhuǎn)身進屋,吩咐道,“更衣備馬,再點三十名精銳,隨我即刻趕赴雁北?!?/br> 說罷又對那怔愣的番子道,“與我再傳書,命衛(wèi)延赴女真大營,給阿魯保帶個口信,就說我有要事與他相商,三日后必到?!?/br> 官道上燈火闌珊,銀白曳撒上束著純金帶鉤,在凄清月色宛若耀目星芒,三十幾匹快馬疾馳掠過,深夜趕路的西廠眾人來不及探問主君言語,只默不作聲行使著護衛(wèi)的職責(zé)。林升則亦步亦趨跟隨,心里不由一陣陣打鼓,此行雖為救駕亦可算作抗旨不遵,如能成事還好,若是不成,將來又該如何收場? 他不知道他的主君,此刻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他林容與有沒有退路已無妨,卻是不能眼睜睜看著沈徽被圍困在茫茫陰山腳下。 一路之上,只有短暫時間停馬略做休整,趁此時機,容與也不曾小憩,不是查看堪輿部署,便是聆聽西廠番子為他講述遼東女真各部現(xiàn)狀。 其時女真尚分三股勢力,一向貌合心不合,可謂各有算計,一盤散沙。葉赫部是目下最為強大的一支,頭領(lǐng)阿魯保野心勃勃,近年來發(fā)動不少戰(zhàn)事,只為統(tǒng)一三部,奈何時不予其人,加之大胤對女真一貫采取分而治之,坐視三部勢力此消彼長互為鉗制。今次遼王能說服阿魯保前來支應(yīng),想必是許下了事成之后幫他攻打其他二部的承諾。 一時因利結(jié)盟,那么一時也會因利分崩。無論在什么年代,有句話都是普世真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女真人不會相信蒙古人,同樣的,他們也不會完全相信遼王這個漢人。 所以對于容與的邀約,女真人欣然接受,大軍停止前進,駐扎在赤城以東三十里處,只為等候他的三日之約。 容與一行接連長途奔襲,除卻必要的歇息換馬,幾乎晝夜不停。三日之后,早已是人困馬乏,卻架不住精神兀自亢奮。 因女真人提出要單獨會面,容與滿足其要求只身前往,不過到底不敢托大,他將隨扈的西廠番子安置在周遭隱秘處,說好以哨聲為暗號,布置妥當(dāng)才邁入了阿魯保的大營。 雖風(fēng)塵仆仆,那一身銀白色曳撒依然光華四溢,云肩上袖有張牙舞爪的蟒紋,織金熠熠生輝。當(dāng)大胤年輕的權(quán)珰越步進來時,倒是令久不踏足中原的女真頭領(lǐng)眼前倏然一亮。 阿魯保瞇著雙目,暗暗打量,眼前的人已非少年,確有介乎于少年的精致和成年男子的勁銳持重。潤澤清朗的眉目,雋秀清削的下頜,修正端雅的姿態(tài),俱都融匯于一人身上,再于動靜之間,牽扯出一段優(yōu)雅從容的風(fēng)儀,一股凜然無畏的肅穆與正氣,直讓人不敢小覷。 容與也在打量眼前尚不能說是敵是友的女真人,說是單獨相見,可阿魯保坐下卻滿是葉赫部貴族將領(lǐng)。雖依附大胤,他們身上仍舊保留著本民族的裝束,人人頭上都垂著條細細的金錢鼠尾辮,因時近暮秋雁北氣候寒冷,人人身上也都穿著厚重鎧甲以御寒,又或者,是以御敵。 暗暗于心中盤算過對手,雙方廝抬廝敬地見了禮,阿魯保以烈酒招呼客人,一派底氣十足,“素聞廠公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風(fēng)采卓然,令人嘆服。廠公著人通傳說有機密要事相商,該不會是希望我等退兵罷?” 阿魯保言罷起手,帶著幾分挑釁地招呼面前儒雅的權(quán)珰飲酒,女真人個個豪邁,素來只拿酒當(dāng)水一般來喝,也不知是否存心為難人,或是干脆想將其人灌醉,以待酒后更好吐露真言。 容與也不遲疑,揚手飲盡,喉嚨一陣熱辣辣的直噴火,順勢開口道,“林某此番前來,滿心誠意,要和頭領(lǐng)商榷之事,是為增開三處馬市,減少女真歲貢,除此之外,還有一樁加封頭領(lǐng)為郡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