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這一問一答,不過數秒。很快記者與同行便上來了,將談話打斷。保鏢伸手,隔出一個空間。擦肩而過的剎那,周天皓察覺到有什么地方不對。他有意想把保鏢攔下來,然而已經被重新淹沒在閃光燈和話筒的海洋里。等一切收場,早就看不到張文山的影子了。 究竟哪里不對呢? 周天皓站在會場門口,看第二天的安排計劃,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問:“周先生嗎?” 他回頭,看見一位深色皮膚的青年。 青年大概長住馬來半島,皮膚被熱帶的太陽曬得黝黑,身板挺得筆直。他看見周天皓點頭,便道:“我們家二少爺的確在吉隆坡,不過他讓我?guī)г捊o你,說聲抱歉?!?/br> 說完青年轉身便走了。 周天皓愣在原地,伸手拿手機:“孫方正,你在會場外面嗎?” “在,怎么了?” “學長的確在巴黎?,F在出來的那位張文山的馬來華裔保鏢,你去跟蹤他——肖重云一定離他不遠?!?/br> “好,”孫胖子答應一聲,“老大,你怎么知道?” “他用的學長的領帶,我認得?!敝芴祓┯X得自己聲音都在顫抖,“學長家小鬼把衣服送來洗時,我在領帶上噴了自己調的香水?!融H’的氣味再淡,就算被放太久,只剩下淺淡的基調,我也能分辨?!?/br> “我來接學長回家。” 第58章 胖子 李瓊回酒店時很匆忙,一直在接電話。掛電話的間歇中他把之前的話反反復復思考過,覺得該表達的意思都表達到了,理應沒有什么紕漏。正想時,走廊那頭迎面走來一個胖子華人服務生。 服務生真的很胖,一個人有兩個寬,端著一只大托盤,托了杯紅色的不知道什么做的水。服務生看見他,點頭哈腰笑得十分燦爛,側身從他身邊擠過去,不知怎么托盤就滑了。李瓊做安保身手敏捷,當即用手一推一擋。水灑了一地,卻沒有潑他衣服上,李瓊轉身就走,胖子服務生卻從后面追上來:“先生!” 胖子禮貌地伸出手,小心地托起他的領帶:“先生,真的很抱歉!” 李瓊低頭,發(fā)現肖重云的借給他的藍領帶,不知什么時候被染上了一塊難看的酒紅色斑點。 服務生伸手碰領帶之前,似乎沒有發(fā)現被弄臟……疑慮只是一閃而過,當即被臉色慘白的,一口一個對不起的服務生煩得消散了:“我真是太粗心了,實在抱歉!先生稍等,我馬上幫您把衣服送去洗,不知道您要干洗還是手洗?干洗要快一點,如果您要手洗的話我當然……” 李瓊把領帶摘下來,遞過去:“干洗。” “半小時后就送到您房間,請問您的房號?” 李瓊馬上就要出門,半小時后是斷然不在的,并且他從來不允許有人在他不在的時候進自己的房間,于是道:“領帶是我借的,弄干凈后送到29111號房間去?!?/br> 手機鈴聲又響起來,張文山的號碼,他轉身匆忙離開,又回頭囑咐胖子服務生:“幫我?guī)Ь渲x謝。” 張文山訂的是套間,樓層高,位置安靜隱秘。肖重云在窗前看了一整天的書,除了外面偶爾飛過兩只鳥,真是空空茫茫一片干凈。 張文山在外面忙,李瓊自然跟在他身邊,房間里除了兩位在外間守著,問一句答半句的保鏢,就沒有半個說話的人。此時他無比懷念自己的學生,至少還能在他看少兒不宜的書時,表情嚴肅地批斗一句。 外面響起敲門聲,保鏢開的門,一個胖子服務生探頭探腦地進來,遞過一根領帶:“李先生讓我送過來的。剛才不小心弄臟了,已經重新干洗過了不知道洗干凈沒有如果沒有洗干凈我再……” 保鏢知道是李瓊還來的,收了領帶就把服務生往外推:“好了看什么看滾滾滾。” 門正要關上,忽然房間最深處有人道:“給我?!?/br> 為首的男人便遞了過去。 肖重云合上書,拿起領帶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把那個服務生叫進來。” 他靠在紅色絲絨的靠背椅上,一根手指拎起領帶,舉在鼻尖見,瞟了一眼站在眼前,惴惴不安的胖子服務生:“沒洗干凈,還有一片紅斑?!?/br> 肖重云起身,從衣柜里拿出一只紫檀木的收納盒,把那條在地攤上買的,三十五塊錢一條買了不吃虧買了不上當的領帶小心翼翼放里面,問:“你知道這是什么牌子?多少錢?” 服務生自然不知道。 “這是限量版的,有錢也買不到,”肖重云回想當年買領帶的地攤,已經被城管取締了,自認為說話句句屬實,“叫你們經理來?!?/br> 他啪地一巴掌拍桌面上:“去,叫你們經理來!” 等酒店經理的過程中,肖重云一直在想胖子服務生的臉。 有點眼熟,真的有點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服務生實在太胖,制服的領口有點松,脖子上露出了一點青色刺青,像條毛毛蟲的尾巴。對,就是這條毛毛蟲很眼熟,仿佛見過它還沒有因為主人太胖而被撐那么大時,原本的樣子。 原本的樣子,肖重云手按著眉心,想什么呢? 頭痛欲裂。 片刻后酒店經理來了,帶著整個服務生團隊來道歉,卻不是入住時來打招呼的那位。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亞裔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戴著一副圓眼鏡片,進門就徑直往肖重云身邊走:“請問是肖先生嗎,哎呀真是太抱歉了!” 他快步走到肖重云身邊,鞠了躬,頭到肖重云耳邊時,忽然輕聲道:“我是周老板雇來的,等會兒跟我走?!?/br> 經理起身的瞬間,身后跟的三位服務生突然摘了制服的帽子! 從剛才起肖重云就覺得奇怪,既不是餐廳又不是咖啡吧,為什么服務生會帶小禮帽,是否作風太嚴謹了一點。此時禮帽一摘,下面赫然一把手槍! 保鏢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兩把槍指著鼻子!一個胖子從后面沖過來,泰山壓頂般碰地一聲把其中一個保鏢壓地上,騎上去,拿一團毛巾往人嘴里塞:“滾滾滾?你媽沒教你說話禮貌點?。吭僬f一聲滾給爺爺聽聽,說啊你倒是說啊?” 他又換一個保鏢騎,繼續(xù)塞毛巾:“你呢?你也說一聲???老子現在愛聽!” 胖子塞完毛巾,才跟肖重云打招呼:“肖前輩,我們走,車在樓下等了。要快。” 肖重云站起來,跟著來人往門外走。 胖子跟在他旁邊,在肖重云跨出門檻時伸手攔了一下,附在他耳邊:“肖前輩,你果然認得我。那你當初,何必裝不認識他?” 肖重云愣了愣,不知道“他”指的誰:“我只是覺得你眼熟,我們以前見過嗎?” “我?guī)椭芾洗?,是念舊情。”胖子低聲道,“我們之間,可沒有那么深厚的感情?!?/br> 胖子來時清空了酒店這層樓的一個貨運電梯,在前面放了個故障的牌子。電梯就在走廊的盡頭,旁邊是一扇窗,有蒼白的天光透進來,有人靠著電梯站著??匆娝哌^來,那人一腳踢開了那個黃色警示牌,按了下行按鍵,彎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周天皓。 是周天皓在等他。 那天周二老板帶著人殺上張文山底盤時,肖重云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個詞,便是這次香水交流會的名字。那是他當時在腦內反復思考的,唯一一個可能逃離張文山的時間點。他他沒想到,周天皓真的,帶著人,如約前來,接他回家了。 周天皓向他伸出手,笑道:“肖學長,你瘦了?!?/br> 那個笑容,就像三月的春光,帶著一點希冀,帶著一點溫暖,帶著一點嚴冬過去以后的安定和釋然。 肖重云向著那個微笑走去,仿佛順著這條窄窄的在走廊,可以一直走向希望和救贖。 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如同酷九寒冬的冰水,兜頭淋下,一瞬肖重云的心臟幾乎要凍僵了。他停在原地,一步都走不了,一動都不能動。 “周二老板,有失遠迎,”張文山在身后道,“我就出門一小趟,你這是要和舍弟去哪里?” 肖重云沒有回頭,他知道身后是一個地獄,沒有退路。 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周天皓從電梯口走過來,伸手抱了抱肖重云的肩:“學長,我去跟張總說,借你一段時間?!?/br> 肖重云想告訴他,張文山和你不一樣。他不是能夠坐下來好好商談,信守諾言,商者言商的人。他身上完美的繼承了父親的血脈,是刀尖上喋血,踩著尸骸往上爬的魔鬼,沒有任何“和談”的機會。 但是這些話,并不是一時能夠說清楚的,肖重云張了張嘴,便只剩下一句話:“這層樓只有剛才兩個房間有人,其他早就清空了?!?/br> 這句話一出口,他渾身一顫。 肖重云知道,自己終于還是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動了殺心。 他轉過身,看見張文山,身后跟著李瓊,和幾位心腹,像是剛辦完什么事,從外面匆匆趕回來拿。張文山手里拿著他的外套,站在之前房間的門口,看著他,決口不提自己被反綁雙手放倒在地的帶個保鏢:“外面在下雨,你至少先把衣服穿上。” 第59章 刀 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肖重云只知道周天皓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往胖子身邊推了一把,胖服務生一把拽住他胳膊往電梯方向走,電梯門在他一腳踏入時就立馬關閉了。 他走的時候后撇一眼,看見周天皓向張文山走去。 張文山手肘上搭著一件他穿過的,灰色呢子大衣。 在那萬分緊急之間,肖重云來不及做更多的解釋。他只對周天皓說了一句話:“這層樓只有剛才那兩個房間有人,其他早就清空了?!?/br> 直到走進電梯里,靠在冰涼的壁板上,他還全身顫抖。那句話在肖重云耳邊不停回響,像一個被壓抑到極致的惡靈,終于得見天日。 “怎么了?”胖子問他,“真冷?借我衣服給你?” 肖重云搖了搖頭。 這么多年,他毫無條件的逃避退讓,忍受貧窮與痛苦,如果往內心更深的地方挖下去,不過就是想斬斷泰國邊境線上那座小別墅里,自己往張文山身上捅的那一刀。他恨這個男人,恨得愿意與他同歸于盡,然而當一切都結束之后,剩下的除了苦澀,還有恐懼。 讓肖重云恐懼的,不是將他囚禁于地獄之中的張文山,而是向這個男人舉起刀的自己。 那把刀捅入張文山柔軟的身體時,那種奇異的輕松感,說不清楚的愉悅,從痛苦深處升起來,嗎啡一樣麻痹他的思想。后來肖重云無數次告訴自己,那是藥物的作用,因為他服用了大量鎮(zhèn)定藥物,然而這種甜蜜的誘惑,依然蟄伏于黑暗中,時時露出滲人的獠牙。 仿佛只要讓雙手沾滿血,就能斬斷一切仇恨的因果鏈接,拿到他想要的東西,然后像張文山一樣,踏著別人的尸體,一步一步走向權力與金錢的巔峰。 其實肖重云原本覺得,成為這樣的魔鬼也不錯,可是總有什么東西,拉住他的理智,讓他去看初春的嫩芽,去聽秋天的流云,讓關注那些溫柔美好的事物。最開始他覺得,那是母親留下來的,最后一絲眷念,后來他發(fā)現,大約是因為自己養(yǎng)了一個死魚眼的徒弟,得先帶著他去世間春風里走一遭。 再后來,遇見周天皓時,他忽然覺得看見了人生的美好。 這個人從來不展示自己的強大,卻讓人覺得安心,句句話油嘴滑舌,卻讓透著一股真誠。溫柔往往帶著一種浸潤人心的力量,所以肖重云不知不覺間,便在那個煙花綻放的年夜里,拿起手機撥通他的電話,說到lotus.戀——我身體不是很好,但在慢慢恢復。如果你覺得條件可以接受,我們可以合作。 那時他真的覺得,天空重新變得高遠,而未來觸手可及。 仇恨可以讓人成為一個劊子手,而肖重云不敢冒第二次險。 可是剛剛,脫口而出的那句話,隱含意思再明確不過。那一刻他確確實實,對張文山,動了殺心。 “周天皓他打算怎么做?”肖重云問胖子,“沒有完全準備,去正面碰我哥哥,不是那么容易的?!?/br> 電梯門打開,胖子一步跨出去:“他啊,想一勞永逸?!?/br> 他回頭看了一眼肖重云:“周老大辦事,你放心?!?/br> 如果你身在甕口,是走進去,還是退出去,關乎生死。 其實當時張文山最好的選擇,不是叫住肖重云,而是在第一眼看見周天皓時,就帶著人,不聲不響從來路原路退出去。之后具體是要動手還是先撤退,都應該等人到安全范圍,援兵到位以后,再做打算。 可是他進酒店時,外面真的下了一點雨,天氣有那么點冷,而肖重云又只穿了一件單衣襯衫。肖重云最怕濕冷的天氣,一旦穿少了,關節(jié)就痛,臉色蒼白慘淡,仿佛過去的傷痛會隨著這種寒意一直痛到骨子里。于是張文山就拿起了他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追了出來,在走廊中站定,問他要不要添一件衣服。 那時肖重云正好向著走廊盡頭一個男人身邊走去,急匆匆地,簡直要小跑起來。那個人低頭抱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用額頭碰了碰他的額頭,才抬起頭,向自己這邊看來。 暗淡的光線落在男人的側臉上,張文山看得很清楚。 周天皓問他:“張總,能把學長借我一段時間嗎?他看上去身體真的不好?!?/br> 張文山沒有回話,只是拿著那件外套,站在那里,看著肖重云背影。有那么一瞬間張文山覺得,肖重云回頭了,然而他很快就進了電梯,那個細微的動作,更像是個無意識的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