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43;#9443;z.#269;ǒм 上卷19歡喜丸
日子一天天冷了起來,時光在寒冷的冰面上溜過,鉆進人們瑟縮的脖子里,又拂上晾曬幾日都干不了的衣服里,最后潛入地上淺薄的一層白雪里,再出來時,便是冒出春芽的又一年。 青龍幫在江面上越來越有起色,聲勢的壯大,也引來更多的人入伙。到了臘月,竟前前后后加入了二十多人。 人一多,事也多了起來。即便是大男人,互相之間也難免有齟齬摩擦。好在肖涼之前立了威,陳煥生也極懂得通融,只是徒增了些吵鬧。 然而方子初卻沒受到多少影響,她是個在鬧市中都能讀進去書的人。以前在家里,母親就時常數(shù)落父親:“都是你,把好好一個小姑娘家教成一個像你一樣的書呆子,將來可怎么嫁人!” 以往聽到這些,她都不由在心里偷笑,要她嫁人,她還不想呢!成天對著那些家務(wù),就在那一畝叁分地里轉(zhuǎn)悠,多無聊! 可哪怕曾經(jīng)再煩的嘮叨,如今也變成回憶里溫暖而泛黃的頁腳。 她現(xiàn)在苦惱的事不是念書,而是怎么打絡(luò)子。在數(shù)學計算和物理公式上一點就通的她,偏偏手笨得很,之前看母親常打,但這些線繩到了她手上就成了一團糟。可青龍幫上都是粗糙的男人,她也沒處請教。 轉(zhuǎn)眼就到了年叁十,這是她不在家過的頭一年,卻也是最熱鬧的一個新年。 江面上一些稀疏的漁家在夜晚亮起燈來,憧憧的燈影在水里蕩漾著。 大家要貼春聯(lián)??蓭屠镆还簿蛢蓚€讀書人。男人們紛紛找上陳煥生題辭。他之前在街上擺攤賣字時,也做這項業(yè)務(wù)。所以隨便就能謅來幾句吉祥話。яōǔяōǔωǔ.???() 方子初艙門上的對聯(lián)是她自己寫的。等到她用漿糊把春聯(lián)貼到門邊,陳煥生他們?nèi)藴愒谝黄鹂?,讀出聲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相同。” “這是化用了唐代一個叫劉希夷的詩人的句子,我記得他這首詩叫《白頭吟》?!标悷ㄉ吽妓髦呎f,“原句里是‘歲歲年年人不同’,這里改成了相同?!?/br> “聽著吉祥啊!”李晉稱贊,“這不就是說大家永遠都在嘛!” 他們再一抬頭,見橫批上寫著四個字:“歡音永在”。 ———— 吃辭歲飯時,肖涼照例給大家發(fā)紅包,那是用紅紙包著的一百個銅元,取“長命百歲”之意。 李晉收了紅包,笑著逗方子初:“meimei啊,你不給大當家準備點禮物。大當家對我們幾個人的好加在一起,都趕不上對你的一個手指頭?!?/br> 方子初想到自己本打算送給肖涼的那個粗陋不堪的絡(luò)子,至今還壓在枕頭底下拿不出手,不由感到羞愧起來,是啊,他為自己做了這么多,可她一直沒有過表示。 肖涼好似壓根沒有聽到這話一樣,雖然李晉不過是逗樂說笑而已,這讓方子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子時過后,他們一齊出去放鞭炮。這頭船上的第一響鞭炮當然要由肖涼點著。 鞭炮由一根棍子掛著,橫著支在門前。方子初躲得老遠。她膽子不小,而且越到生死關(guān)頭越臨危不懼,但就怕火炮之類的東西。 這幅其樂融融的畫面也同時落到了不遠處的一架相機里。相機的主人正站在一艘貨輪上,弓著腰,專注地拍攝著。不過那時候相機的曝光技術(shù)還比較落后,尤其在夜晚。紅色的鞭炮、春聯(lián)、燈籠和人們的身影混成晦暗的一片。 一個高大的洋人走到攝影師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著岸邊那些傳來歡聲笑語的船只:“小武,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攝影師用熟練的英文回答:“他們是江匪,江上的土匪?!?/br> “土匪在這里做什么?等下我們要停到這里。他們必須把地方讓出來!” “這不太妥當吧,總有個先來后到。交易地點沒明確說在漢水的哪一岸,我們可以去對岸啊?!?/br> “我們船上掛著大英帝國的旗幟,難道害怕區(qū)區(qū)江匪不成?” 小武對這個傲慢的洋人無話可說,反正自己只是個攝影師。只是,他轉(zhuǎn)頭看向那些處在一片洋洋喜氣里的人們,在心底嘆道:原來土匪都有家,可他卻一直在船上漂泊無依。 放過鞭炮,喧鬧聲漸歇,守歲就算完成了。方子初躺下正準備入睡,卻聽到了一陣并不急促的敲門聲。 門外傳來肖涼的聲音:“是我?!?/br> 方子初不知他來干什么,但還是給開了門。 肖涼一進來就在門口停住腳步,把手里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她:“送你的?!?/br> 方子初接過,打開那盒子。里面是一只玉鐲,通體瑩白透亮,在煤油燈下散發(fā)著點點光輝。鐲子內(nèi)側(cè)還刻著灑金的篆體,細看正是“子初”兩個字。 這鐲子一看便知價格不菲。她搖頭要還給他:“這我不能收,太貴重了?!?/br> “刻了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肖涼的語氣不容反抗。 她拿著盒子走到床鋪邊,肖涼看她那樣子是要把鐲子保管起來,推門便要離去,卻聽到方子初說:“等一下?!?/br> 他一回頭,看到方子初手里攥著什么向他走來,已不是他給她的那個盒子。離近了,她攤開手掌,手心里是一個用紅繩編的小玩意,但繩子打的不太平整,有點凌亂。 “這是盤長結(jié),我以前看我娘打過。它沒有開頭和結(jié)尾,代表著萬物輪回,周而復(fù)始,永恒不滅。帶在身上討個平安吉利吧?!?/br> 雖說如此,她手中這個結(jié)卻被搞得七出八進的。肖涼也聽不太懂那些深奧的寓意,不過只要是她送的東西,他概沒有不收的道理。 他從腰間取出自己的刀,把那紅色的盤長結(jié)牢牢地系在刀柄上。 方子初這才得以細致地觀察到他的刀,刀柄和刀鞘上竟然有些點點斑斑的銹跡,脫口而出:“這刀有些年頭了?!?/br> 肖涼道:“是我?guī)煾噶粝碌??!?/br> 師父?聽到這兩個字,方子初不由好奇心大作,難道肖涼真是那種小說話本里常出現(xiàn)的武林高人嗎? “那你師父如今在哪里呢?” 肖涼看到了方子初眼中的興致,認真地回答:“早死了。喝酒喝死了?!?/br> 方子初驚訝了一下,心道:怪不得你這么能喝酒,原來是跟師父學的。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所以酒不要喝太多,要注意身體啊?!?/br> 肖涼嘴唇一勾,淡漠如湖水般的臉上終于被激起了一絲波瀾,卻沒有回應(yīng)她的話。 方子初早就了解他是個太有主意的人了,岔開話問道:“你們學武的人,小時候都是跟著師父的嗎?你爹娘呢?我一直沒聽你提起過家里的人?!?/br> “大過年的提那些做什么,好好睡覺?!毙鰟傄D(zhuǎn)頭開門,卻察覺到方子初眼中的失落,又說,“其實我家里面人都死了,就剩我一個……” “大當家!”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喊聲,“有個洋人的船,非要停到咱們這地方,你快出來看看!” 洋人的馬仔卻是個中國人,他站在船頭,眼睛倨傲地向下瞥,命令肖涼:“我們要停在這里,你們快把地方讓出來?!?/br> 肖涼眼一瞇,在黑夜中憑著依稀的燈火打量著這個穿著洋人制服的中國馬仔:“不愧是毛子的狗,一樣的不懂規(guī)矩。你們要停在這里干什么?” “你只管騰出地方。” 此地位于漢水與長江的匯流處的漢陽沿岸,青龍幫的地界往漢口延伸后就停駐在這里。 “這可是你們往槍口上撞的!”肖涼冷笑。 貨輪上有十來名荷槍實彈、穿著洋式制服的武裝人員,大多卻都是中國人。 青龍幫的人早就擺好了陣仗,他們從四面八方襲來,每人手里都端著一桿精良的長槍。 不過一刻鐘,勝負立見。那個高大的英國人以及那些武裝的馬仔,都被青龍幫的人挾持之后五花大綁。 有幾個弟兄將這艘貨輪上上下下搜查一遍,報告給肖涼里面竟然是空的,沒有什么貨物。 帶頭的英國人聽不太懂中文。陳煥生卻做起翻譯,其他人都驚訝他竟還有這樣的絕活。他淡淡地笑說:“以前我在武昌高師讀書,在洋文上也算是個半吊子?!?/br> 他將肖涼的意思轉(zhuǎn)述給那洋人:“你們是要在這里等接頭的人吧?” 這個洋人對此并不作答,別過臉去誰也不看,好像不屑于和他們開口一樣。 過了一刻鐘,果然有兩艘?guī)跖畹拇瑒澾^來,船破舊得十分不起眼,肖涼看到后卻眼仁一亮,他對此向來嗅覺敏銳,越不起眼的船里,越有見不得人的貨。 劫了這兩艘小船后,他命人將里面的貨箱都抬到洋人的貨輪上來。掀開箱子一看,里面都是一個個用透明玻璃瓶裝著的狀似小糖球的東西。 “這是什么?”肖涼拿出其中一個玻璃瓶,在洋人面前晃了一下。 洋人仍舊閉口不答。 “歡喜丸?!北唤壴诮锹淅锏囊粋€年輕男人出聲,帶著點上海人的口音。 大家這才注意到這個人,長了個中國人的皮囊,渾身上下卻透著股洋氣:白襯衫、西式馬甲、收腳的褲腿扎到靴筒里,頭上戴著頂貝雷帽,胸前掛著一個四四方方、稍顯笨重的相機。 “這是一種毒丸?!彼唤壷樕蠀s見不到絲毫的恐慌,不徐不疾地給在場的人解釋著,“它跟大煙一樣,會讓人上癮。但毒性要比大煙強上十倍還多,而且戒斷反應(yīng)異常強烈。” “這不就是霍五吃的東西嗎?”李晉打開一個密封好的瓶子取出一顆。 陳煥生眼看那藥丸在他手指間捏著,離嘴越來越近,飛快伸出手拍向他腦袋:“怎么?你還想嘗嘗?” 李晉另一只手摸了摸被打疼的腦袋:“我聞聞是什么味不行啊?”于是把那顆雪白的“藥丸”放到鼻尖嗅嗅,面露吃驚,“好甜,這不就是小伢吃的糖丸嘛!” 聽到這話,那胸前掛著相機的年輕人輕笑出聲,笑容里透著股無奈。 陳煥生在一旁道:“你們知道西藥房里會賣一種用來戒大煙的藥丸吧?” 其間有弟兄立刻答:“我見過有個親戚吃這個,跟叁當家手里拿著的差不多,也是白色的。那個東西吃了,大煙倒是戒了,結(jié)果又對這藥丸上癮了。” “比大煙還要難戒!”青龍幫中又有一人大聲說。 “因為那里面有嗎啡。”陳煥生說。 “嗎啡是么東西?”大家都問。 “它本來是洋大夫用來給病人止痛的,但極容易上癮。聽說是從大煙里提取出來的?!?/br> “那這也是嗎啡做的?”李晉捏著這顆小丸,半瞇著眼睛看。 “不全是,里面主要是有一種東西,比嗎啡還要讓人難以招架,據(jù)說叫可露因。毒性和成癮性比嗎啡還要強上幾倍?!蹦贻p人好像對此十分了解,總是能在適當?shù)臅r機從嘴里甩出幾句關(guān)鍵的信息。 他面色平靜地接著說:“這種藥丸是新出的貨,大煙叫福壽膏,它就叫‘歡喜丸’,吃了歡喜得像得道成仙一樣。 “這么說,你吃過?”李晉好奇地問他。 “沒有,我看別人吃。一開始快意得很,后來又飽受折磨。一旦得了它,就等于上了天,沒了它跟下地獄一樣?!蹦贻p人語氣淡淡的,“這東西就是從漢口往外流的,前幾天我在上海也看到有人吃。但是租界……暫時進不了?!?/br> “所以他們和你們這個洋人老大交貨,就是為了往租界里賣?”肖涼突然開口。 “聰明。”年輕人點了下頭。 肖涼又讓陳煥生用英文問那個領(lǐng)頭的洋人:“和你們交易的這幫人上面是誰?貨源是從哪里出的?” 洋人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嘴唇間輕輕飄出兩叁個單詞,那是“無可奉告”的意思,接著語速很快地說了一長串,被陳煥生翻譯給肖涼:“他說最好馬上放了他,否則大使館知道了會給督軍府發(fā)照會,到時候……” “跟他說,盡管發(fā),就讓他們出錢來贖?!毙稣f。 那洋人聽了被翻譯過來的話,嘲諷地笑了笑:“果然,中國的土匪就是如此貪婪?!?/br> 肖涼眼睛掃了一圈地上的貨箱,對弟兄們說:“知道該怎么做吧?” 這幫人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開始一個個端起箱子,走到船邊,把里面的東西往江里拋。 洋人看到這一幕,深目圓瞪,紅著眼喊著:“你們這幫瘋子!這可是一大筆錢!” ———— 大年初一的清晨,江府的小洋樓里一張西式長餐桌上擺著一盤盤餃子,另有吐司配花生醬。高腳杯里盛著洋酒,直筒玻璃杯里滿是牛乳。這一桌食物可謂是亦中亦洋、不倫不類,就如同江如海這個人,扭曲而無常。 江家籍貫于天津,只是近些年因為調(diào)任來到漢口,但過節(jié)時仍保留著在北方時的習慣,比如吃餃子。江如海尤愛薄皮大餡的豬rou大蔥餃子,此時,他的二姨太正侍候著他,他吃得嘴唇上油光閃閃。 可桌邊一圈,除了他的四個太太和一兒一女,還空了一張椅子,這張椅子總是空著的。 大太太在江如海身旁細聲細氣地說:“老爺,還是去招呼一下二妹吧。今天好歹是大年初一,她昨晚就沒下來吃辭歲飯。一家人一年到頭總要聚一聚?!?/br> 江如海咽下一口洋酒,漠然道:“隨她去,她幾時認過我們是她的家人?” 這時,突然有仆從沖進來說外交部門來人有要事相報,江如海讓那人直接進來。 來人見餐廳中有旁人在場,于是走到江如海身邊,湊近了耳語一陣。 江如海面色微變,問:“他們要多少?” 那人伸出一只手,攤開五指比劃了一下。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他們還有一個條件,要……” “快說!” “要江督軍親自帶著這五萬大洋去……” 江如海濃眉倒豎,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摔:“什么雜魚也敢往我桌子上蹦!”又道,“這個肖涼,怎么之前沒聽說過?” 傳信的人說:“他是最近兩個月做大的一個瓢把子,聽說身手極好,對手下人又很大方。傳聞他極恨大煙,為這捅死過一個手下。” “巧了,我生平最愛的東西,就是大煙。”江如海幽幽一笑,“吩咐四海幫的萬錦程,帶著五萬圓去會他們。告訴他,要把約翰遜先生完好無損地帶回來,還有那個姓肖的人頭。讓那條雜魚領(lǐng)會領(lǐng)會,什么叫‘小巫見大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