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周忌已經請封了世子,他自原配妻子過世后,越發(fā)地喜愛園林,前不久才將園子照江南盛行的圖樣,翻新了一遍。這次小聚,便是在他新建的“一步廳”中。 忠勇侯早年領兵打仗,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男女大防、避嫌之說,于他而言,統(tǒng)統(tǒng)是廢話。他家中人口也簡單,干脆叫人不用擺屏風,一家人男女分桌而坐,兒媳婦也上桌,不必伺候了。 周暄瞧一眼他手中的酒杯,心道看來祖父還是沒能說話算話。 燈光下,忠勇侯鬢角亂蓬蓬的白發(fā)微微顫抖,他站起身,余下諸人連忙跟著站了起來。忠勇侯舉杯道:“為了周家的第一個曾孫,干一杯!” 他很歡喜,周家子嗣不豐,他曾以為可能他入土之前,都不會有曾孫的。 他在場的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俱都隨著他的動作,飲滿此杯。唯老妻高氏也不說話,沉默著將一盞酒折進了痰盂里。 忠勇侯看妻子一眼,咂咂嘴,訕訕地坐了下去。 嘩啦啦一片響動。周暄左手邊的那個堂妹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坐下時,手肘恰好碰到了周暄的胸口。 疼痛讓她忍不住輕嘶一聲,眼圈兒瞬間便蓄滿了淚,沿著腮幫吧嗒吧嗒往下掉。 周暄淚眼朦朧,也看不清碰她的這個,是周一弦還是周一柱。對方卻貌似驚訝地呀了一聲,說道:“對不住啊,大jiejie,我不是有心的,你哭什么呀?我就不小心輕輕碰了一下,你怎么就哭這么傷心?我沒欺負你啊……” 她眼神無辜,聲音聽起來委屈極了,從音色可以判斷出這個是雙胞胎里的meimei周一柱。 被碰的位置尷尬,周暄既不能指出來,又不便輕揉來緩解疼痛。她只得道:“沒事,只是眼睛有些發(fā)酸?!?/br> 周一柱斜睨了她一眼,扭頭去跟jiejie說話去了。姐妹倆唧唧咕咕,說著“最會裝了”、“假仙女”…… 雙胞胎的母親姜氏鐵青著臉,低聲喝道:“你們兩個,安分一點!”她們這才有所收斂。 微闔著眼假寐的高氏忽然沖周暄招了招手,喚道:“暄丫頭,到祖母這兒來?!?/br> 周暄應道:“是?!彼膊豢茨菍﹄p胞胎姐妹,徑直走了過去。 早有丫鬟在高氏身邊加了坐具讓她坐下。此時疼痛已經消褪了不少,周暄喝了半盞酒,面上的蒼白退去,顯出一絲紅潤來。 高氏雖喚了她過來,卻并不搭理她,仍閉著眼假寐。周暄也不以為意,一個人自得其樂,偶爾還看看另外一桌的情況。 看得出來,她的祖父是想讓氣氛融洽一些的,大家也想營造出齊樂融融的感覺來。周忌祝福兄長喜得金孫,并滔滔不絕,講起自己最近新建的園林。 周恕靜靜聽著,兄弟倆偶爾碰杯飲酒。與外界想象的不同,他們兄弟其實并無齟齬。他們相差九歲,周忌記事時,大哥周恕已經頗有兄長風范了。周恕雖為長子,卻是庶出,又早就另立出府,且自己有官職在身,對已請封世子的周忌,也無甚威脅。 這張桌上的周家三輩四個男人,只有八歲的周杲努力挺直腰板,耐心聽祖父夸耀感慨。周杲對祖父年輕時領兵打仗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奈何祖父卻不愛提這一段,只說自己桃花畫得多好多好,書房里收藏了多少名家所作的桃花圖云云。 ——侯府里花卉多樣,卻沒有一株桃花。 忠勇侯說到興起,又道:“前兒祖父才又得了新圖。是那個號稱才冠京師的新科探花做的,宋三兒的兒子,叫什么來著,叫……” 他喝醉了酒,嗓門很大,大到另一張桌上的周暄都聽到了:“宋愈……?” 果然聽祖父接道:“想起來了,叫宋愈。是這個名兒。” 周暄詫異,祖父認得宋愈? 第4章 兩大箱子 忠勇侯繼續(xù)說道:“這小子年紀不大,畫畫倒不差,那畫兒,真不像是他這年紀能做出來的……” 周杲認真聽著,忽然鄭重地道:“祖父要是喜歡,孫兒以后天天給祖父畫?!?/br> 忠勇侯愣了一會兒,摸摸孫子的頭,輕聲道:“你有這份心很好,可祖父更想杲兒好好讀書?!?/br> 周杲小腰板挺得直直的,主動說起自己近日所學詩書。 周暄起初還側耳聽著,后來便覺著沒意思了。 大約高氏也嫌無趣,結束了假寐狀態(tài),招呼丫鬟上前,扶她起身,只說一聲:“我乏了,你們也早些散了吧!”也不理會在場諸人,帶著丫鬟婆子,搖搖擺擺離去。 眾人有些訕訕?!M管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頭一遭了??梢哉f,幾乎每次忠勇侯府小聚,都是這般收場。他們也都知道,高氏不愛熱鬧,能耐著性子坐上半個多時辰,已經很給他們面子了。 忠勇侯重重地哼了一聲,高聲道:“那就散了吧,散了吧!”他的視線掃過一眾晚輩,忽道:“老大老二留下,到我書房里來!”言畢,將袖子一卷,端了酒壺,大步離去。 許是夜間光線不足,隱約聽見他“哎呦”一聲,約莫是腳下絆到了什么。緊接著,聽到他氣呼呼地道:“不用你們扶,我又不老……” 父親被祖父喚走,楊氏母女自然不能就此離開。姜氏命人將宴席撤去,換上熱茶,拉著楊氏話家常,并吩咐她的兩個女兒好生招待堂姐。 周暄不愿與那對雙胞胎相處,就對姜氏笑道:“我就在這兒陪著娘和嬸子不成么?看meimei們也乏了,讓她們自己回房休息吧,可別為難她們了!” 姜氏不過是順口一提,她何嘗不知女兒與周暄不睦?不過這一對姐妹花生得花容月貌,在她面前又乖巧嘴甜,還是她身上掉下來的rou。比起周暄這個外人,她當然更心疼自己女兒了。她笑了一笑,就著燈光打量女兒,見她們果真一臉不情愿,心下一嘆,溫聲吩咐女兒:“既如此,你們回去吧,好生歇著?!?/br> 兩姐妹對視一眼,齊齊施禮退下。 一步廳里,除卻侍立的丫鬟婆子,便只剩下了她們妯娌和周暄。姜氏是周忌續(xù)弦,更是比楊氏小了十五六歲。姜氏進門時,楊氏早跟著周恕搬出府了。 姜氏出身官宦之家,容貌豐美,又是將來的侯夫人,是以她內心不大瞧得上大嫂楊氏。但是她畢竟是官家小姐,規(guī)矩學得極好。雖然不喜歡,面上仍對楊氏甚是恭敬。 兩人不咸不淡地說了會兒話,姜氏忽然轉了話題,壓低聲音道:“可確定是周家的骨rou么?” 楊氏微愣,周暄也疑心自己聽錯了。楊氏疑惑地看了看姜氏的神情,才道:“弟妹此話何意?” “沒什么?!苯闲α艘恍Γ安贿^是瞎cao心罷了。大侄子和他媳婦兒成親也有七八年了吧,肚子一直不見動靜。有好消息,本該即刻修書回家報喜,怎么偏生孩子落地才……” 楊氏霍地站起,打斷了她的話,一字一字道:“弟妹說的沒錯,你確實是瞎cao心了。那就是我的孫子,是周家的骨rou。弟妹若真閑得慌,不如多看看書。我記得你不是要給我那兩個侄女改名嗎?想好改什么沒有?” 提到女兒的名字,姜氏當即變了臉色。當年她進門后,于第三年便生下了這對雙胞胎。她初為人母,欣喜無限。而作為父親的周忌卻神色淡淡,也不見有多歡喜,只出了會神兒,給兩個女兒分別取名為周一弦和周一柱。 姜氏當時只道他不喜女兒,失望之下隨口謅的名字。后來才知道,周忌的原配夫人小字華年。姜氏那時才將將二十出頭,傷心失望意難平,大鬧了一場,闔府皆知。最后還是高氏強令周忌跟她賠禮,周忌承諾永不相負,此事才算結束。不過彼時那兩姐妹都四五歲了,姜氏又覺得女子的閨名并不重要,反正沒幾個人知道,也就沒真的改名。 如今楊氏提及此事,無疑是揭她舊日傷疤。見姜氏神情不虞,楊氏才感到暢快了些。她咳了一聲,慢悠悠地道:“剛才喝了酒,這會兒有些乏了呢。暄兒陪娘出去走走。弟妹就不必送了,好生歇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