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她說到做到,一進門就給馮玄暢叩頭,沒有拉不下臉來,“昨兒是我不懂分寸了,您大人大量呢,別同我一般計較。我曉得西廠到處尋您錯處,我不該這樣難為您?!?/br> 馮玄暢正批著折子,叫她這份大禮拜的給戳了心窩子,皺著眉頭瞧她,“你這是真心還是假意?真能放下善姐兒了?” 她再叩個頭,回說是。 頭前情緒那樣不好,說放下就放下,他心里有些不信,可看她一點兒脾性都沒有的跪在那里,他竟有些吃不準了。 擱了朱筆過來扶她起來,給她擦擦紅紅的眼眶子,其實他也一夜沒睡,廷牧好賴勸了一早晨,讓他尋個空哪怕小憩一會兒也好。 他心里存著事兒,辦不好哪里能睡著。 “娘娘那邊已經(jīng)同意你過去伺候了,我想著你這兩天心境不平,特意安排你頂了青寰的位子去書房,不用每日都到上殿跟前請安。雙喜那邊我也已經(jīng)留了話,你直接過去當值就好?!?/br> 允淑垂著頭,不敢拿眼睛去看他,只老實的應承下來。 他說廷牧早就把她的一應物件收拾好了,就安置在雙喜住的廡房里。 她還是點頭,不怎么熱情。 晌午用過膳,允淑自己去皇后殿上值,好在雙喜在,凡事都用不著她cao心,早就給她安置好了。 換來換去,職責也沒變,橫豎都是拿筆桿子寫字,在這宮里,她的活一定是最輕松且自在的。 夜里下值,雙喜來找她,兩人踏著月色回廡房,簡單用些吃食,坐在床上說話。 有一句沒一句的,她沒什么興致,都是雙喜一個人在說。 “還有兩個月,就又要殿試了,日子過得真快,流水一樣?!?/br> 允淑點頭,“嗯,眨眼就中秋了。” 雙喜替她扯扯被角,有些興奮,“中秋月圓,我最喜歡吃阿娘做的月餅了,里邊包了滿滿的紅豆餡,又甜又酥?!?/br> 允淑倚著床頭,只穿了白交領中衣,答應的不怎么上心,“我不怎么喜歡吃月餅,噎人的慌?!?/br> 雙喜戳她,“你今兒怎么了?這樣無精打采的,身子不舒坦么?” 她搖頭,“沒有不舒坦?!焙龆D(zhuǎn)頭問雙喜,“你聽說了么?張掖北邊兒鬧瘟疫了,得死了不少人吧?” 雙喜點頭,“聽說了,白日里馮廠臣來跟皇后稟話兒,說是來勢洶洶的,朝堂上沒人愿意去張掖坐鎮(zhèn)呢。” 允淑嘆息一聲,“這人染上疫病,是不是就不成活了?我翻了好些醫(yī)書,都沒得法子?!?/br> 雙喜脫了褙子,思慮著回她,“咱們在這深宮里,壓根cao不上那份心,倒是尚醫(yī)署那邊有招上來的醫(yī)女,這次御醫(yī)們是指定要派出去的,醫(yī)女也能去成。今兒幾個內(nèi)侍們在殿前說話,我聽了一耳朵,說今年尚醫(yī)署醫(yī)女比往年少不少,尚醫(yī)令正下令選招,百姓們一傳十十傳百,都知道是瘟疫的事兒,沒人愿意去湊那人頭,底下選不上人來,尚醫(yī)令正想著是不是從咱們宮里頭選些宮女湊數(shù)?!?/br> 允淑聽完,心里一悸,問雙喜,“這事兒真嗎?” 雙喜捂了被,拉她一起躺著,“這也不知道,不過說不好,若不然,怎么這么快就有人在議論呢?” 她垂眼想了想,攢出個笑來,“不管他們,咱們睡吧?!?/br> 雙喜翻個身躺著,“真好,以后咱們也這樣說話兒,我就覺得在宮里不是一個人了。” 她也側(cè)了身,答應著,沒一會兒雙喜睡熟了,她卻睡不著,窩在那里淌眼淚。 入了秋后,夜涼如水,掌印府上,馮玄暢莫名有些心煩意亂,自回來就沒吃上一口飯,坐在桂樹下逗弄兩只白頭翁,沉著臉也不說話。 廷牧站的足有三丈遠,不敢近前來,覷眼瞄他。 要說這人,也真是奇怪的玩意兒,過了稚子懵懂的年紀,就跟歷劫似的總得遇上個叫你掏心掏肺的女人。他覺著月老這根紅線,牽的有些黑心,好好的人不給牽,偏要給個太監(jiān)牽姻緣。 他在宮里待久了,后宮鶯鶯燕燕圍著官家一個人打轉(zhuǎn),官家也辛苦,陪完這個陪那個,人又不是拿來配種的公馬,也累得慌。情愛左不過就那回事兒,只是掌印一腔真心付明月,哪知嬋娟照溝渠? 他想,若是大姑十五六歲,待出閣的姑娘就心思細膩,悟一悟也就悟出來掌印這腔真心實意了,十歲的小姑娘,那不是悶瓢葫蘆呢?連個身段都還沒長出來,哪里會往男女的事兒上多想。 這真是磋磨人呢,連他都不忍心看掌印這模樣了。 馮玄暢給白頭翁喂了食,黃金制的小鳥腿圈閑閑掛在手指頭上,捋著白頭翁翅膀上的毛,在廷牧眼里看著就有些蕭索。 他委實有些同情掌印,因喜歡一個差自己六歲的女……女童,說出來其實有些變態(tài)。 燭光昏黃,更深露重,一夜冷風過,天似乎更冷了一些。 允淑裹著厚些的單褂,大清早的就站在尚醫(yī)署門口,同往來的醫(yī)官打聽,尚醫(yī)署是不是正在招選醫(yī)女。 路過的醫(yī)官給她指個路,“到那邊登記,留下名字,哪個宮里伺候的,回頭被招選上了,會遣人去告知?!?/br> 她掖掖手,謝過人提步往登記造冊的官員處去。 登記的官員問她,“多大?” 她撒個慌,回說,“奴十三歲,是在皇后殿書房伺候的,喚做允淑?!?/br> 官員一一記錄,又問她,“可讀過醫(yī)書?平日有沒有救治過什么人?處理過傷口沒有?” 允淑愣了愣,心道,瘟疫也要會包扎傷口的? “受傷的應急處理,奴婢都會,也識得各種草藥和功效,醫(yī)書讀過一些。” 她心想,都虧了在寧苦那段日子受得苦,為了給孃孃和自己醫(yī)傷,認識了不少草藥,眼下正派上了用處。 那官員抬頭看看她,“成,你回去等信兒吧?!?/br> 允淑答應著,又同登記官表明了自己去張掖的決心,讓他千萬要同醫(yī)官們說一說,一定要選了她去。 第34章 真是個厲害的丫頭…… 雙喜去提食盒,回來沒找著她,當值到了時間不能耽擱,只得先去了大殿,晌午下值,便去書房尋人,見允淑正在書房理書冊子,便走上去幽幽瞥她一眼,“今兒一早,你去哪了?真是叫人好一頓找?!?/br> 她轉(zhuǎn)頭,沖雙喜笑,“你昨兒不是說尚醫(yī)令正招選醫(yī)女么?我一早就去打聽了,還在登記官那里錄了名字?!?/br> 雙喜叫她嚇了一跳,“我的天爺,你這是準備做什么?在皇后殿里伺候不好么要去送死,人人避之不及呢,好姑娘,你說,這是受什么刺激了?” 允淑抱了雙喜的胳膊,“我這是想立大功哩,治了瘟疫回來,官家還不得賞我許多金銀財寶的?” 雙喜白她一眼,“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么?是那種貪圖賞賜的人?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同你這樣投脾氣,罷了,回頭我去求了娘娘,許我同你一并過去?!?/br> 她說不成,“我一個人去,你留在宮里好好當值,以后榮華富貴都指著你呢?!?/br> 這趟差事她存著私心,說什么為天下大義,那樣漂亮的話都是胡扯,她就想渾水摸魚,到了張掖那邊沿途打聽二jiejie的下落,等找著了,就帶著二jiejie找個小村莊隱姓埋名過日子去。 她都打定了主意了,再拉個人同她一起去張掖,何苦來哉? 初來宮里,她什么都不懂,遇著青寰提點她,就算不是實心實意,可現(xiàn)下青寰人也沒了,她心里并不怎么好受。雙喜是個實心實意對她的,同她秉性相投,她一個人走了也就走了,回頭尚醫(yī)署找不著人頂多是上報個以身殉職,同這禁廷她并不想有什么莫大牽扯,早些脫離苦海才是。 雙喜擔憂的看著她,“你這像是鐵了心要去赴死似的?!崩拢Z氣關切,“你同我說說,是不是大監(jiān)大人他為難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兒了?我早就說了你同他保持些距離。這好好的男子被拉去蠶室,下半身少了那么一塊,身上殘疾心里指不定更殘疾呢,你看史書上記的那個汪直,閹割幼童三十多人,可見太監(jiān)都扭曲的緊,馮掌印若是為難你,你可不要因為害怕他權大勢大就怕了,他上邊還有官家壓著,不行咱們就去告御狀去?!?/br> 允淑愕然,“沒有的事兒啊?!?/br> 她不知道雙喜這一套套的說辭都是打哪來依據(jù)的,大監(jiān)大人什么事情都拎的門清,怎么會做那些烏七八糟叫人不齒的事兒呢,說起大監(jiān)大人,她想了想,今兒好像沒見到人。 雙喜放心的拍拍心窩子,“沒有就好,嚇我好大一跳。” 她安慰雙喜,“你不要想那么多,大監(jiān)大人是好人哩,等明兒尚醫(yī)署那邊定下來,我就得走了,往后你在宮里若是有了難處,就找大監(jiān)大人幫忙,別看他平日里總繃著臉皮,其實是個最熱心的人。” 雙喜挑眉,“姑奶奶饒了我吧,馮掌印那樣的人,我跟他說一句話都直打哆嗦,還去求他幫忙?求他倒不如多拜拜娘娘小佛堂里供奉的菩薩?!?/br> 她笑,“哪有那么嚇人?” 雙喜十分認真道:“確然是嚇人,只不過是對你不一樣罷了?!?/br> 她托腮,仔細想想,大監(jiān)大人似乎對她真的同旁人不太一樣,更愛笑也更有耐性些。 約莫是因著同二jiejie還有婚約原由吧,這些日子,多虧了有他倚仗,她要遠走高飛,不辭而別總歸不好,可若是就直言離開,好像也不妥當,大監(jiān)大人說一萬個不贊成她去張掖的。 她問雙喜,“你喜歡的那個公子哥兒,你若是有天要出遠門,會給他送個什么呢?” 雙喜垂頭想了會兒,回她:“做頓好吃的給他,讓他吃飯的時候就能時時想著我?!?/br> 她笑的花枝亂顫,“你送的這個真是樸素又實用哩?!?/br> 兩人說笑一陣兒,到了時辰,雙喜起來襟襟衣裳,“我得走了,晚上咱們回去再說話。” 她道好,送雙喜出了門去大殿,轉(zhuǎn)身正準備回屋里去,后邊有人喊。 “女司不著急,隨咱家找個僻靜地兒吃茶如何?” 允淑回身,正對上言青和一張?zhí)綄さ哪槨K径Y,“請督主大人安。督主大人今天沒得公務要辦么?怎地想起來邀奴婢吃茶了?” 言青和笑的像朵海棠花,“女司說哪里話,您是高中侍的小婦人,身份在那擺著呢,自稱奴婢過謙了。” “高中侍已經(jīng)判了秋后問斬,言督主是來看奴笑話的么?若是來諷刺挖苦的,倒也不必請奴吃茶。”她皺眉,語氣不是很好,回的有些厭惡。 言青和也不在意,“高中侍是垮臺了,女司會另尋高枝,干爹兒子一起伺候,嘖嘖,真不是一般人,怪不得同咱家說話,也這樣的有底氣?!?/br> 允淑覺得好笑,她從來就沒在意過這樁事,現(xiàn)下被個立場相對的人拿出來說,就更覺得是想來套她話的,索性什么都不說,答非所問:“言督主奴還要當值呢,就不同您在這嘮話了?!?/br> 她提步走,言青和不樂意了,扯過她硬拽著往夾道里拖。 他力氣很大,允淑掙扎著,“言督主,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您這樣挾持女官,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無法無天?我告訴你什么是法什么是天。”言青和把她狠狠抵在墻上,夾道里兩人背都貼著墻,空間狹促,他捏著她的下巴,冷臉,“果然是人間尤物,怪不得馮玄暢對你另眼相待,為了保住你,不惜讓荊州牧吃啞巴虧,弄死了他的嫡長女青寰。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遑論英雄呢,太監(jiān)不也過不了么。你說,我若是求官家把你指給我,算不算是捏了馮玄暢的命門?” 允淑倒是不氣,覺得這個言督主也是傻,一本正經(jīng)的回他,“馮掌印委實對我同旁人有些不一樣,可言督主覺得您攥住奴一個小小的女司,就能捏了馮掌印的命門,也實在太高看奴了。實話跟您說了吧,馮掌印對奴,同您也沒什么兩樣,不過是因高中侍想把奴送到官家身邊去,做官家的妃子,回頭用來牽制馮掌印罷了,這事兒馮掌印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才把奴扣在他身邊,不讓奴跟官家有機會見著,眼下高中侍再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奴就成了棄子,被扔在這無人問津的書房。只怕馮掌印也正想著怎么除了奴這塊心病呢?!彼犷^,一臉天真的看著言青和,“馮掌印同高中侍有大仇,您不會不知道吧?” 言情和盯著她,松了手,“既如此,你不如跟了我?我能保你富貴平安,如何?” 她抬眼,“倒是不必,奴對言督主來說,半點利用價值都沒有,言督主何必在奴身上費心思?” 她同言青和斡旋,是不想讓馮玄暢知道她要去張掖的事兒,怕半道被截胡。再說,她這身份,就是藏的再好再密實,也瞞不過所有人,只要別人有心想查,就不可能查不到什么,遠走高飛才能保住自己這條小命,才能讓大監(jiān)大人也平平安安。 這人吃人的內(nèi)廷,少一個把柄,就多一分保障。她在,大監(jiān)大人就要左右顧慮,離開不僅僅是為自己以后著想,也是為大監(jiān)大人以后的安全著想,這次的瘟疫,于她正好是個契機。 言青和探究的看著她,她同他說話并不閃避,目光坦坦蕩蕩的,不卑不亢倒是氣勢足蘊,他捻捻帽側(cè)的玉藻,笑:“最好是如你所說的,若是哪天被我尋到錯處,本督主保證,絕對讓你死的比青寰更慘?!?/br> 她福福身,沒有被言青和恐嚇到,“言督主還是不要總在后宮轉(zhuǎn)悠,到底您不是后宮伺候的公公們,難免叫人說了閑話去。譬如現(xiàn)在,您將奴扯到這狹道里,叫人聽見看見,傳到娘娘耳朵里去,奴婢是個有脾氣的,到時候斷不會叫人冤枉了,怕會拖著您一起赴死,您權大勢大是不假,可東廠不是也正想找您不痛快么?舍一個奴婢能咬死您,您覺得馮掌印他會不會去做呢?” 言青和眼角抽了抽,攥緊了手咬牙,“真是個厲害的丫頭,你也記住了,以后別栽在我手里?!?/br> 他氣的不行,現(xiàn)下連個小小的女司都拿捏不住了,真是叫人窩火,憤憤拂袖離開,邊走邊心道,咱們誰也別著急,我有的是時間把你們揪出來。 允淑襟襟袖子,理理衣領,自回了書房。 書房閑暇,她沒什么活可做,就找了紙張來習字,秋風徐徐,門前的綠牡丹微動著花頭,她琢磨著言青和這人連高中侍都不怕,指定也不會被她那番強裝出來的氣勢嚇到,不過是不想為這種小事惹一身sao,回去不定怎么暗地里查她,查東廠。 她嘆氣,李家到底已經(jīng)欠了馮玄暢一家的性命,之前的恩仇是已經(jīng)欠下了,她也沒辦法,只能是以后不再連累馮玄暢。 天將黑未黑,蒼穹幾點星子的時候,尚醫(yī)署來人尋她,給了她本小冊子,囑咐她三日后到尚醫(yī)署點卯,并交代她這兩日將冊子上記錄的讀熟,時間緊迫許多基本醫(yī)理來不及仔細教授,三日后就要隨雍王啟程,務必將冊子上寫的一應物品備好。 她應是,心里很是高興,回了廡房同雙喜說這樁事,雙喜還是十分擔憂,知道勸不過她,只說下午同娘娘提了沈御醫(yī)隨行的好,娘娘點了頭,說這兩日會同官家說一說。 “老天爺保佑,但愿官家準了沈御醫(yī)隨行,這樣我也放心些?!彪p喜把手合十,對著窗外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