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宅子收拾得很干凈,草木儼然,片塵不染,但冷冷清清,半個人影也沒有。 沈嶠在里頭走了一圈,每個屋子都推門進去,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現。 邊沿梅去了哪里? 這些年浣月宗勢力與北周政權相結合,被宇文邕許以高位,倚為左右臂膀,長安相當于浣月宗的大本營,但浣月宗在魔門三宗里算是比較特殊的,晏無師只收了邊沿梅和玉生煙兩個弟子,余下勢力都分散各地,顯得有些“人丁單薄”,如今京城人去樓空,再要尋找,便如大海撈針了。 東廂房里傳來一聲細響,極其輕微,聽著像是桌案不小心被撞挪了一下。 這剛好是沈嶠還未進去的最后一個屋子。 屋子里的人似乎將呼吸也壓到了最輕,但于沈嶠而言,依舊是清晰可聞。 他推開門,一步一步,走向屏風那一邊。 壓抑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沈嶠在床榻前停住腳步,彎腰伸手。 一聲驚呼從床底發(fā)出,還沒等沈嶠碰到對方,一個小小的身影已經從里頭竄出來,向門口跑去。 但還沒跑上幾步,人就生生頓住,連帶啞xue也被點了,聲音半點發(fā)不出,只能滿臉驚恐。 “你別怕?!彼犚娪腥诉@么說。 “我是上門來尋故友的,豈料故友全家都搬走了,所以進來看看,你是誰?”俊美出塵的道人溫和道,繞到她面前。 這樣一個人,怎么看也不像個壞人,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沈嶠解開她的啞xue。 小女孩年紀不大,滿面塵土卻掩不住原本的白嫩,從衣著上看,應該是出身富貴之家,且從小嬌養(yǎng)長大的,只不知為何會跑到此地。 “你又是誰?”女童大著膽子回問。 沈嶠笑了:“我叫沈嶠,是玄都山的道士。” “沈嶠?”女童似乎在思考,“是《禮記》中為榆沈的沈?《列子·湯問》中的員嶠山?” “是,正是那兩個字。”沈嶠為對方小小年紀就擁有的淵博學識而驚嘆,“你又是哪家千金,為何會藏在此地?” 女童終究年紀不大,再是穩(wěn)重成熟也繃不了太久,聞言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我聽舅舅提過沈道長,沈道長應該不是奉命來找我的罷?” 沈嶠也被她繞得有點糊涂了:“你舅舅是誰,我又奉誰的命令?” 女童:“我是竇家阿言,我母親乃襄陽長公主?!?/br> 沈嶠明白了:“你所說的舅舅,應當是先帝罷?” 竇言點點頭:“我家中有人監(jiān)視,那些人想讓我入宮去見陛下,我只能偷偷跑出來,原是打算來此處尋邊叔,沒想到沒找著人,外頭又有人在找我,我又不敢出去……” 沈嶠蹙眉:“這到底怎么回事?你母親乃先帝長姐,當今天子的姑母,誰又敢為難你們?” 話剛落音,他便想到,除了皇帝,又有誰敢為難他們,可不就是皇帝么? 竇言咬住下唇,似有難言之隱,沈嶠也沒有繼續(xù)逼問,反是溫聲道:“這宅子里的人怕是早走了,你留在這里枯等也無用,不如先歸家去,有你阿娘在,陛下總不敢如何的罷……” “不不!不能回家!”竇言連連搖頭,“我若回家,陛下必要召我入宮,屆時阿爹阿娘也攔不住,我小命便不保了!” 沈嶠見她說得這樣嚴重,一時也沒了法子,正要詢問她的打算,外面便傳來一陣喧囂,腳步聲接踵而來,緊隨其后的是宅子大門被狠狠推開的動靜。 “此處不是什么要緊的地方,想來人早就已經走光了,你們不必再進去,我一人去看看便可?!?/br> 說話的聲音聽著有些熟悉,沈嶠細思片刻,想起一個人名。 楊堅。 竇言嚇得躲在他身后,扯著他的袖子:“快走,快走!” 見沈嶠沒動,她頓了頓腳,直接跑回原先那屋子,約莫是又往床底下躲去了。 竇言剛跑進去,楊堅已經大步走了過來,正好與站在院子里的沈嶠碰了個正面。 沈嶠面色平靜,反是楊堅大吃一驚。 “你……”他剛開口說了個字,旋即又閉上嘴,往外看了一眼,又朝沈嶠作了個手勢,意思是讓沈嶠不要說話。 沈嶠看懂了他的暗示,點點頭,等他先開口。 楊堅卻眉頭緊鎖,臉上變幻莫測,像是在猶豫要說什么。 反是屋子里的竇言沒等到動靜,忍不住悄悄從里頭走出來,扒在門上往外偷看,她自以為隱蔽的動作被楊堅瞧見,后者面露意外,上前幾步,竇言嚇得差點又跑回去。 “沈道長可知邊大夫行蹤何處?”他竭力壓低聲調,而是語速飛快。 沈嶠自然是搖首。 “我受人之托,如今卻無法履行,只能煩請沈道長援手,幫我將竇家小娘子送至蘇家暫避!” 蘇家?沈嶠面露疑惑。 楊堅:“就是美陽縣公府上!” 就在此時,外面?zhèn)鱽砀呗曉儐枺骸安恢S國公可有發(fā)現,可需要小人幫忙?” 楊堅忙以高聲回應:“不必了,我這就出去!” 他也無法再多說,只朝沈嶠拱了拱手,便轉身匆匆離去。 說話聲隱隱從門口傳來,過了片刻,人陸續(xù)走光,大門重新合上,還被上了鎖。 竇言從屋里探出頭,面色惴惴。 沈嶠告訴她:“人都走了,隨國公讓我先將你送到美陽縣公府上暫避,你看如何?” 竇言想了想:“也好,美陽縣公與我阿爹素來交好,應該是阿爹托付他的,那就有勞沈道長了,此事會不會為你帶來麻煩?” 沈嶠笑道:“不會,舉手之勞而已?!?/br> 他帶著竇言輕輕松松翻了墻,按照竇言所指的方向,繞小路前往蘇家,竇言想來從未見過如此出神入化的輕功,一路上驚得合不攏嘴,及至蘇家后門時,看沈嶠的神情已經滿是敬畏。 沈嶠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包子頭,又從蘇府后門翻墻進去。 竇言一邊給他小聲指點:“過了這個庭院,前面第二間屋子就是書房,我曾隨阿爹來過,美陽縣公白日里都會在那里面……” 以沈嶠的身手,潛入蘇家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蘇威好端端正在書房看書,冷不防被一大一小從外面推門進來,差點沒驚得大聲叫人。 好在他還認得沈嶠與竇言,將欲出口的話堪堪忍住,換了個相對正常些的語調:“沈道長?竇二娘?” 竇言從沈嶠懷中下來,脆聲道:“世伯且勿驚詫,阿言此來并無惡意!” 蘇威忙起身開門探望,見外面無人窺視,方才重新關上門,回身道:“你們怎會來此?阿言,我聽說竇家如今被陛下派去的人團團圍住,為的就是找你?!?/br> 竇言黯然道:“是,都怪我為父母帶去麻煩了,陛下唯恐爹娘將我藏匿,如今正盯著竇家,我暫時回不去呢,只能過來求世伯庇護了?!?/br> 沈嶠道:“我們在邊府上遇見隨國公,是他讓我們過來找蘇縣公的?!?/br> 蘇威嘆了口氣:“罷了,你們且隨我來?!?/br> 他也不細問其中原因,想來已知一二,反倒是沈嶠自入了長安,便覺一切事情均出乎意料之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蘇威起身將書架推開,露出后面隱蔽的暗門,又帶他們從暗門進入暗道,最終來到另一間屋子。 屋子并非不見天日,窗戶外面還有綠蔭掩映,日光隱隱綽綽透了進來,若放在夏日,必是避暑佳處,但同樣也隱藏了自己的位置,讓別人很難找到這里來。 窗邊立著一人,背對他們,負手而立,見蘇威推門而入,轉身瞧見竇言,不由驚訝:“二娘?” 竇言一路上表現得頗為成熟,及至看見此人,卻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五舅舅!先帝舅舅是被表兄所殺的!” 此言一出,在場數人俱都大驚失色。 作者有話要說: 沈嶠: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完成你的遺愿。 老晏:哦,那你不就是我的遺孀? 沈嶠:…… 第83章 “二娘,你可知你在說什么?”宇文憲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錯了。 竇言吸了吸鼻子:“我在旁邊都看見了,陛下重病在床,表兄過來了,說,說……” 她驟然見了至親,心中有些激動難平,連話也一時說不全。 宇文憲按住她的肩膀,扶著她坐下:“別著急,你慢慢說?!?/br> 蘇威則親自斟了水遞過去。 捂著溫熱的杯子,竇言似乎也漸漸找回說話的力氣:“表兄過來探望陛下,卻對陛下說:你怎么還不死,你早點死了,我才好早點繼位,有你在一日,我便不得舒坦,好不容易令你躺在床上起不來,你卻還不肯斷氣,平白折騰人!” 一字不漏復述這番話對竇言來說并不困難,她自小早慧,熟讀典籍,還曾勸諫過宇文邕要為了國家忍辱負重,不要對皇后阿史那氏過于冷待,宇文邕十分喜愛這個外甥女,還曾感嘆竇言為何不是男兒身,從小就將她養(yǎng)在身邊,竇言更小的時候,有幾年是在宮里頭過的,即便后來回到家中,她出入宮廷也很自由,不必像常人那樣經過重重盤查關卡。 有鑒于她在宗室里美名遠播的聰敏,宇文憲絲毫不懷疑竇言這一番話的真實性。 宇文憲面露驚怒:“他果真這么說?” 竇言點點頭:“那時候陛下生病,表兄壓抑已久的脾氣開始逐漸暴露,我不愿與他多照面,聽見他來了,便先在寢宮里找一處地方避開,結果就聽見表兄對陛下這么說……當時陛下氣壞了,說他忤逆,是不孝子,還要讓人起草詔書,說要廢太子,但表兄讓陛下不要白費力氣了,還,還……” 她緊緊攥著杯子,小臉蒼白,難掩驚恐,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情景,她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透過那一條縫隙,瞧見宇文赟站在龍榻之前,彎腰將宇文邕身上的被子扯高,然后…… “他悶死了陛下!宇文赟悶死了陛下,我都瞧見了!”竇言嗚嗚哭了起來,難以自已。 屋子里一時無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竇言的哭泣聲。 宇文憲神色變幻不定,半晌怔怔無言。 蘇威則震驚之色久久未退,他竭力避開朝政,閑居在野,任憑宇文邕如何邀請也不肯出任官職,只因與宇文憲、普六茹堅等人私交甚篤,方才冒險收留了宇文憲,卻沒想到會聽見一樁事關皇權謀逆的驚天內幕。 皇室中父子相殘已非奇聞,但宇文赟早就被立為太子,這皇位遲早都是他的,若宇文赟這還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殺了父親,那可真是喪盡天良了。 沈嶠問竇言:“宇文赟知道你聽到了,所以要捉你?” 竇言紅著眼點點頭:“當時我躲在里頭一動不敢動,生怕被宇文赟發(fā)現,他走了之后我才出來,他在外面宣布陛下駕崩的消息,我趁亂趕緊跑出去,誰知卻被宇文赟發(fā)現,他疑心我可能看見他殺了陛下的事情,派人追到家中,借表兄妹敘舊之名想讓我進宮?!?/br> 蘇威:“你父親與襄陽長公主可知此事?” 竇言:“表兄生性多疑,我怕他們知曉內情之后會在表兄面前露出形跡,所以不敢對他們透露只言片語,阿爹阿娘只當我因為先帝駕崩而悲痛不已,表兄除了國喪,立時就派人上門來,我怕阿爹阿娘攔不住,便獨自偷跑出來,本想去邊家找人,誰知道那里已經沒人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