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shí)敲門聲響起，蘇威開門出去，片刻后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面。

    “阿言餓了罷，先吃點(diǎn)東西再說。”

    竇言畢竟是個(gè)不足十歲的小童，再如何聰穎冷靜，餓了好幾頓之后，再看見這碗湯面，禁不住垂涎三尺，二話不說低頭便吃，往日錦衣玉食養(yǎng)出來的慢條斯理不翼而飛，顯出幾分狼吞虎咽。

    宇文憲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慢點(diǎn)吃，別噎著了?！?/br>
    沈嶠：“宇文赟既是這般為人，難道先帝在位時(shí)竟毫無察覺？”

    他也曾見過宇文邕一面，對方實(shí)在不像這么昏聵的人。

    蘇威想起還未介紹沈嶠，便對宇文憲道：“齊王殿下，這位是玄都山的沈道長?！?/br>
    宇文憲嘆了口氣：“沈道長有所不知，先帝在世時(shí)，對太子管教甚為嚴(yán)厲，因知太子嗜酒，甚至不允許東宮有半滴酒出現(xiàn)，太子久有不滿，只因先帝還在，不得不苦苦忍耐?！?/br>
    接下來不用多說，沈嶠也已經(jīng)明白了。

    宇文赟壓抑太久，性情難免出了偏差，變得暴虐好殺，可父親正當(dāng)壯年，自己不知什么時(shí)候才能繼位，他就等不及下手了。

    至于宇文赟就算身為太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暗害宇文邕，眼下再追根究底也無益了。宇文邕禁佛禁道，滅了北齊，又準(zhǔn)備與突厥人打仗，仇人遍天下，多的是人愿意和宇文赟合作，單是一個(gè)皇后阿史那氏，近水樓臺(tái)，就比別人多了許多機(jī)會(huì)。

    沈嶠忽然想起晏無師，他先前對宇文赟的評價(jià)，對北周朝局的論斷，眼下竟是一一實(shí)現(xiàn)。

    思及小廟里的那一幕，他心頭微顫，不由深吸口氣，強(qiáng)壓下來。

    “我在城外聽說，宇文赟大興土木，修筑宮殿，還抓了許多上疏進(jìn)言的人？”

    他并非周朝百姓，又因宇文赟的確不得人心，此時(shí)直呼其名，也無人覺得不妥。

    蘇威：“此事說來話長。先帝駕崩之后，按照禮制本該守喪月余，陛下卻只守了十來日，就下令除服，當(dāng)時(shí)朝中便有許多人進(jìn)言，請陛下遵從孝道，陛下卻說宇文氏祖上乃鮮卑人，不必遵循漢家禮儀，天家的事情也用不著大臣們胡言亂語，以后再有進(jìn)諫者，他一律當(dāng)作亂臣賊子，杖責(zé)之后全家流放出京?！?/br>
    宇文憲接道：“陛下又嫌現(xiàn)在住的宮殿過于狹小，沒有天家氣派，要重修殿宇，又在宮外修一座園林，供皇家游獵休憩，此前朝廷伐齊，本就耗了不少人力財(cái)力，先帝不肯向百姓增稅，就讓人將從齊宮運(yùn)來的財(cái)物悉數(shù)沒入國庫，誰知陛下登基之后就將這一筆財(cái)物調(diào)出來，又轉(zhuǎn)入內(nèi)庫……”

    說及此，他苦笑了一下：“許多人因此上疏，又被陛下打壓了一批?！?/br>
    沈嶠蹙眉：“虎父犬子，可惜了！”

    周朝眼看蒸蒸日上的國運(yùn)，難道真要斷送在此子手中不成？

    宇文憲搖首：“道長用心武道，對朝中的勾心斗角也許不是很了解，陛下這一招，明著是將錢財(cái)挪為己用，實(shí)際上卻是排除異己，試探到底誰才是真正忠于他的人。那些眷戀先帝，又或者不肯一心一意跟著陛下走的，他自然要先下手為強(qiáng)，免得留下后患，陛下畢竟當(dāng)了許多年的太子，這些帝王心術(shù)，他自然是熟能生巧。”

    蘇威冷冷道：“是啊，治國一竅不通，鏟除異己倒是無師自通，弄得齊王殿下還得跑我這兒來避禍！”

    宇文憲連連苦笑。

    沈嶠想到晏無師曾說過要扶助宇文憲的話，便道：“恕貧道直言，自古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赟倒行逆施，恐怕會(huì)令先帝心血付諸東流，周朝大好局面也會(huì)隨之被打破，如今齊國剛剛并入版圖，根基尚且不穩(wěn)，突厥人又虎視眈眈，伺機(jī)而動(dòng)，而齊王殿下素有威望……”

    宇文憲作了個(gè)手勢，他沒有故作驚恐惶惑，反是神色黯然：“我知道沈道長想說什么，陛下登基之后，便將我手中兵權(quán)悉數(shù)收回，又命人日夜監(jiān)視我的宅子，將我一家老小都軟禁在府中，且不說先帝對我恩重，我根本就沒有那份心思，若真要圖謀不軌，豈不反倒遂了他的心思，好讓他給我扣上一個(gè)亂臣賊子的罵名？”

    蘇威：“沈道長有所不知，先帝駕崩之后，陛下便將先帝的禁令一一解除，又重新奉雪庭禪師為國師，如今陛下身邊的元貴妃，也是雪庭禪師的俗家弟子?！?/br>
    有雪庭這尊大佛坐鎮(zhèn)，通過暗殺來消滅宇文赟的手段基本是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而明著來的話，宇文憲又沒有太多的優(yōu)勢，他自己也并不愿意因此大動(dòng)干戈。

    竇言早就吃完了面，小臉恢復(fù)血色，正認(rèn)真聽他們說話。

    宇文憲見狀一笑：“道長將阿言送過來，我還未向您道謝?！?/br>
    沈嶠：“舉手之勞而已，齊王不必掛懷?！?/br>
    宇文憲：“道長此來長安，可是有何要事？”

    沈嶠：“我受故人之托，本想來京察看先帝安好，誰知還是晚了一步?！?/br>
    宇文憲：“你所說的故人，莫非是晏少師？”

    沈嶠：“正是。晏宗主早在身陷重圍之際，就已料到京城很可能遭遇突變，他曾對我說，若先帝有何不測，就來找齊王?！?/br>
    宇文憲苦笑：“我明白晏宗主的意思，只是他高看我了。如今我手上兵權(quán)所剩無幾，打起來除了血流成河，讓無辜之人白白送命，還有何益呢？”

    蘇威不贊同道：“那殿下也總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罷？您帶兵多年，軍中威望甚隆，就算此時(shí)手無兵權(quán)，只要登高一呼，還是會(huì)有許多人肯響應(yīng)的，屆時(shí)未必就沒有翻身的余地?！?/br>
    宇文憲怒道：“那宇文赟若拿我的家人要挾，我能如何呢？難道可以不顧他們的性命，還一心一意要登上那皇位嗎？如此一來我與宇文赟又有何不同呢？名不正則言不順，宇文赟才是繼位之君，即便他對先帝做了那樣的事，又有幾個(gè)人知曉呢？哪怕我?guī)Я巳藳_進(jìn)皇宮，有雪庭在，照樣可以帶著宇文赟從容而退，到時(shí)候他們據(jù)地為王，周朝又要內(nèi)亂，好不容易統(tǒng)一北方的大好局面就要蕩然無存，這都是我和弟兄們這些年辛辛苦苦拼下來的，我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間接導(dǎo)致周朝動(dòng)亂的罪人？”

    蘇威默然不語。

    竇言仿佛聽懂了，淚光盈盈，泫然欲泣。

    沈嶠忍不住暗暗一嘆。

    有些人天生注定仁厚心軟，這與有沒有殺人，或者殺過多少人無關(guān)，亂世之中，這種性子注定不可能成為梟雄，所以就算宇文憲就算知道怎么去做，他也做不出來。

    “無畏啊，你素來不愿與宗室多加往來，之所以跟我私交甚篤，不就是因?yàn)槲遗c那些不將人命當(dāng)回事的宗室有所不同么？結(jié)果現(xiàn)在反而是你在勸我往那一條路上走了？”

    蘇威長嘆，拱手一拜：“是我失言了，還請殿下不要怪罪！”

    宇文憲扶住他：“你最是知我的，別人說我出身富貴又能用兵，馳騁沙場殺敵無數(shù)，可若能選擇，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愿意從戎，寧可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帶一家老小過去，養(yǎng)花弄草，那才是人生極樂??！”

    可現(xiàn)在，造化弄人，堂堂威震八方的齊王只能躲在這里茍延殘喘。

    宇文憲見眾人黯然，反是主動(dòng)詢問沈嶠：“道長如今作何打算？”

    沈嶠想了想：“不知齊王可知邊沿梅的下落？”

    宇文憲搖搖頭：“先帝駕崩之后，邊府一夜之間人去樓空，誰也不知道他們?nèi)ツ睦锪?，想來是邊兄早知有今日之禍，所以早早避了開去，說起來，他可比我有先見之明多了?！?/br>
    蘇威：“沈道長若是不嫌棄，就先在蘇府住下罷，當(dāng)日您于我蘇家有恩，家母時(shí)常記掛，舍弟又對道長武功人品敬佩有加，如今正巧，我也可以帶母親與弟弟出來拜見您?！?/br>
    既然宇文邕已死，邊沿梅又不見蹤影，自己雖然想盡快找到晏無師，但他也不知道應(yīng)該往何處去尋，只能慢慢打聽浣月宗或合歡宗的動(dòng)靜，而長安四通八達(dá)，消息顯然比在別處要來得靈通許多，暫時(shí)在此棲身也不失為一個(gè)選擇。

    想及此，沈嶠道：“那就勞煩美陽縣公了。”

    蘇威笑道：“道長不必見外，喚我無畏即可。”

    幾人正在說話，外面又有敲門聲起，蘇威去開門，便見心腹婢女立于外頭：“郎君，后門來了兩人，一大一小，自稱是齊王殿下的部曲，叫顏英，說是帶著齊王府的小郎君過來，想要求見齊王殿下?！?/br>
    蘇威皺眉：“他們怎會(huì)知道齊王在我這里？”

    宇文憲卻道：“是顏英嗎，他的確是我在軍中的得力臂膀，也許是王妃告訴了他，托他帶著七郎先來這里躲避，先讓他們進(jìn)來再說罷，我出去見見。”

    蘇威帶他們循著原來的暗道從書房出去，來到花廳。

    侍女匆匆去傳話，片刻之后，一名懷里抱著小童的年輕人跟在侍女后面過來了。

    宇文憲又驚又喜：“顏英！你帶來的是七郎么？”

    對方撲通一聲跪下，熱淚盈眶：“殿下，您想煞顏英了！”

    宇文憲朗聲道：“起來，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是作甚，快起來！”

    他將顏英懷里的小童接了過去，后者捧著宇文憲的臉，認(rèn)真看了半晌，蹦出一句話：“阿爹，你瘦了?！?/br>
    宇文憲倏地將他抱緊，好一會(huì)兒方才放開：“你們怎么會(huì)找到這里來？”

    顏英：“自打殿下您失蹤之后，京中謠言紛紛，都說您是被宇文赟那廝……”

    說了一半的話在宇文憲的瞪視下不情不愿地改口：“被皇帝軟禁在宮中了，齊王府上下被圍數(shù)日，我們都急得不得了，可沒有您發(fā)話，我們也不敢做什么，魏胥就說，為免齊王府有個(gè)萬一，讓我先去找王妃，詢問您的下落，再將小郎君們一個(gè)個(gè)帶出來，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免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來！”

    宇文憲：“所以王妃讓你帶七郎出來？”

    顏英：“是，王妃說七郎最小，還未上牒譜，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容易被找著，又讓屬下帶七郎過來見您?！?/br>
    自家王妃竟是連最壞的局面都已經(jīng)想好了，宇文憲聞言心酸，只能抱緊了懷中的小童。

    蘇威卻面色凝重：“你說，是魏胥建議你這么做的？那你帶著七郎過來的一路上，可曾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

    顏英冥思苦想：“應(yīng)該沒有罷，我小心得很……”

    這話才剛說罷，沈嶠神色一變，騰地直起身。

    旁人不由注目：“沈道長？”

    沈嶠：“有許多兵馬正朝這里奔來！”

    眾人面色陡變，蘇威喝道：“快，進(jìn)暗室里去！”

    宇文憲卻道：“來不及了，對方此來必是尾隨顏英，將蘇家上下包圍，意圖一網(wǎng)打盡，若蘇府交不出人，陛下定不會(huì)罷休的！”

    顏英一拍大腿：“難道是魏胥那王八蛋故意讓我去找王妃，料定王妃會(huì)信任我，說出您的行蹤，再尾隨于我？！”

    說話間，大隊(duì)人馬已然到了蘇家外面，將門擂得震天響，來勢洶洶，連在花廳里的眾人都能遙聞。

    蘇府管家忙過來稟報(bào)：“主人，不好了，外頭來了好些人，說是奉陛下之命，前來緝拿齊王的，若我們再不開門，就要沖進(jìn)來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宇文憲長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來我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你去將府門打開，我跟他們走就是了，萬勿令他們傷了蘇家的人！”

    蘇威頓足：“去什么去！你就算不出去，我蘇家窩藏包庇罪名也是跑不掉的了，何必管那么多，你先去躲起來，我自去應(yīng)付他們，量他們不敢將蘇家拆了！”

    “看來美陽縣公是根本不將陛下放在眼里，寧可窩藏欽犯，禍連全家了！”冷笑聲遙遙傳來，卻清晰可聞。

    像蘇威等幾個(gè)毫無內(nèi)功根基之人，頓覺這一字一句如擂鼓敲在每個(gè)人心上，俱是重重一震。

    走進(jìn)來的這些人里，當(dāng)先是曾與沈嶠一道去過陳國的宇文慶，但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人。

    此人沈嶠也不陌生，對方見了沈嶠，反是微微流露出訝異之色，旋即哂笑：“沈道長，天涯何處不相逢，怎么哪里都能跟你相遇呢？”

    “慕容沁。”沈嶠叫出他的名字，淡淡道，“陳恭還好嗎？”

    慕容沁笑了起來：“自然是極好的，忘了與沈道長說一聲，我家主公因獻(xiàn)太阿劍有功，已被陛下冊封為趙國公了。”

    作者有話要說：

    老晏：我家媳婦現(xiàn)在想起我會(huì)心頭一顫了咦嘻嘻，祁老頭你看見沒？

    祁鳳閣：我今晚就去托夢，呵呵。

    第84章

    太阿劍在婼羌地底的時(shí)候就被陳恭用紅玉髓破開劍柄，從里面取出《朱陽策》殘卷，沒想到后來他又將劍帶了回去，重新打制，此劍本是戰(zhàn)國名劍，又因秦始皇的緣故，令太阿劍名聲大漲，仿佛在誰手里，誰就是天下共主，這把劍對陳恭而言已無用處，但用來獻(xiàn)給宇文赟，明顯是投其所好，送對人了。

    陳恭既然能在高緯那等人手下如魚得水，碰上一個(gè)跟高緯差不多的宇文赟，當(dāng)然也不在話下。

    眼見大批人馬從外頭涌進(jìn)來，將蘇府圍得水泄不通，在場眾人神色各異。

    惶恐有之，憤怒有之，淡定亦有之。

    蘇威的母親秦老夫人也被驚動(dòng)了，在次子蘇樵的陪同下走出來，蘇樵久在江湖闖蕩，沒有官場上那么多束縛，見狀就冷下聲調(diào)：“宇文慶，你這是何意？我蘇家好端端招誰惹誰了，你怎么將阿貓阿狗都往這里帶？”

    被暗指“阿貓阿狗”的慕容沁面上怒色一閃而逝，旋即強(qiáng)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