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她本來在這個世上最在意的人是娘,但是娘已經沒了。 她本來最信的是娘的話,但是娘的話,好像也錯了。 她沒讀過書,但她很擅長干粗活。但是來到王府之后,面對那一書柜的書卷,也無從下手,她每日閑著,如同等死一般。 那些書卷,好像是一個個的符咒,而她是妖魔,無形之中就寫著不能靠近。 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所有活著的理由。 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從徐府里逃出來,自從那日忤逆了金嬋之后,王府里的人對她的態(tài)度也如同翻臉一般。如今的王府,與在徐府又有什么不同?那她為何要逃出徐家呢? 她未曾改變,她依舊是那個一無所有,怎么也不招人待見的阿徐。或許,真的是命該如此。 突然,背后一重,她回過頭去,看見自己身上披上了一件大氅。 他說:“已入冬了,怎么不多穿一些。” 銀色的月光,為他勾勒出他的眉眼,宛如神祗。她低聲喊道:“殿下?!?/br> 他看著她,伸出了手,但即將碰到她的臉的時候,又收回了手,他說:“你哭了?” 她這才發(fā)現自己淚已滿面,趕忙伸手在臉上胡亂一抹。 他說:“你在思念你的母親?” 那時,二人共乘一騎之時,她已經把自己的情況說了個大概。她抿著唇,沉沉一嘆,“算是。” “我剛剛失去我的母后的時候,也是這樣,整夜整夜地入法入眠?!彼聪蛩嵈驹谒纳磉呑铝?,望著那黑夜里的星子,但是他突然如同釋懷一般,轉頭過來,看向她,繼續(xù)說道:“她沒在了的時候……差不多就是那時我遇見你的那個年紀?!?/br> “但是殿下,我與你不同。我的娘親,是被我害死的?!彼煅手f道:“如果我不是妖女之命,我的母親就還是那個寧家小姐,她就不會被別人欺負,她就不會生病沒有藥,她就不會因我而死。都是因為我……” 他反問:“你相信命?”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越來越厲害,像斷了線的珠子,她忍不住佝僂著、蜷著,捂住臉不想被身旁人看到,“我想不相信……” “給你說說我的故事?!彼f,“我一出生,天師就預言,我是王命。天下間沒有我得不到的東西。而如今呢,我失去了母后,父皇再立新后。如今的我,不過是皇長子身份茍活著罷了,或許終有一日……我要對那個本想殺了我的弟弟俯首稱臣?!?/br> 她呆愣愣地看著他。 他嘴角勾起了一絲淺笑,但有些無奈:“我若還傻傻信命,當那個無憂無慮、等著接皇位的皇子,也就沒有今日了?!彼曇舨淮?,卻有著一種莫名讓人信服的力量。 他說:“你看這命這一字的寫法,一人一口一卩,卩在甲金文象中為跪跽人形。所以,命就是人與人之間,一人需得跪坐行禮于他人。若是不從禮儀上來說,只從形象上看,這正是他人用來壓制于你的法子?!?/br> 她聽得入迷,但又顯得無措,“殿下,我不識字。我……” 鄭淳捉過她的手,在她的手心里寫下這個字,一筆一畫地,在她的手心里,畫的酥酥麻麻。手心里的那個字,就算殿下寫了,她也未必識得。但是,他不曾因此嫌棄自己,卻是最大的寬慰。 看見她哭得紅通通的眼睛,像只孱弱的小兔,他笑著說,“若你這般也是妖妃,那全天下都是妖妃了。” 她也跟著破涕為笑。 “早些回去歇著吧?!彼鹕?,似乎要離開。 她連忙也跟著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身后,踮起腳尖,達到他的高度,把身上的大氅披回他肩上。 他回頭,卻只見那女子飛也似的逃離了現場,嘴角微微勾起,淺淺一笑。 她回到自己的小院,也不知是因為一路急走才讓她心跳如鼓,還是原本,在那湖心亭里,就已經心跳如鼓? 她去妝奩里,拿出那一枚通透的玉佩,便想起剛才在湖邊的那人,想起他說的話,就如同溫溫的水,流進心里。她不禁回想起金嬋的話:“這世上當真有不想嫁給殿下的女人?” 她這個時候似乎才對這句話有了體會。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里都是剛才月光下的他的側顏,眉宇間凈是男子的英氣。 鄭淳,鄭淳。多么好聽的名字,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名字已經變成了她的定心丸,她的守護神。 或許就在剛才那一瞬間,又或許,更早,早到不知道是什么時候。 第二天,阿徐一天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有時,剪月叫了她幾次,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么。阿徐的心卻一天都在咚咚咚的跳著。 沒想到,當夜,阿徐就做了一個夢。讓她臉紅心跳,讓她不敢去回憶。想要努力地忘記,卻越來越明晰,好像他就在阿徐的面前,赤裸著,他的臉,越靠越近…… 她既覺得難為情,但卻又只能怪自己不爭氣做了這樣的夢,不由又羞又氣,一張清瘦俊俏的臉像是偷喝了佳釀一樣燒起紅云。 剪月端了洗臉水進來,瞧見阿徐這幅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下有些疑惑。氣歸氣,她放了銅盆,從柜子里拿了一件新裁的錦衣,扔在阿徐的身邊,“大小姐,自己穿衣服都不會了。” 就在剪月扔的衣服碰到她的一瞬間,阿徐嚇得一跳。這倒還把剪月也嚇了一跳。 剪月瞧著阿徐,越發(fā)覺得不對勁。大清早的,又在床邊發(fā)了這么一會兒子的呆,身上已經涼了,臉色卻還是潮紅一片,眼神也閃閃爍爍,不似往日。 “莫不是發(fā)燒了?”剪月自言自語,說著伸手去碰阿徐的額頭,卻被阿徐一伸手打開。 阿徐回過神來的時候,還看見剪月在生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干什么。阿徐低下了頭,絞著衣角,低聲說:“我昨兒個……做了不好的夢?!?/br> 剪月冷哼一聲,轉身去端水盆子了,邊走邊說:“不過做個噩夢,就丟了魂了。沒用的東西?!闭f罷,把水盆子端來了,一下放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 不是噩夢,是那種夢,是那種不能說的夢。阿徐又愣了一會兒,自己彎腰拿了巾子,兀自呆呆的抹臉。 剪月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了,手里拿了一個信封,遞給阿徐,“喏,這是小姐寄來的信?!?/br> 阿徐伸手去拿,就在碰到的一瞬間,又縮回了手,搖頭道:“我不認字?!?/br> 過了一會兒,阿徐又拉了剪月的手問她:“剪月,你認不認字?你讀給我聽好不好?” 剪月冷冷不回話。 她趕緊先低了頭,從頭上取下一個釵子遞給剪月,“剪月,那天是我錯了……給你陪個不是?!?/br> “倒是識得一些?!奔粼侣犓@么說了,收了釵子,嘴一撇,開始拆信封。 剪月將紙一抖,坐在阿徐身邊開始讀起來:“jiejie,我是玉人。有李先生相伴,如今我已到家,安然無恙,jiejie無需掛念……” 阿徐默默念著:“李先生……” 讀到這里,剪月笑得咧開嘴繼續(xù)讀道:“實不相瞞,家里狀況并不是太好。我母親劉氏如今纏綿病……有個字我會不會讀。父親的意思是與其相見相怨,不如不見?!?/br> 聽到這里,阿徐苦笑,心里道:“不如不見?我本就沒有什么牽掛的人了……也好,索性在這邊嫁了他,一輩子不回去最好?!?/br> “jiejie,你若愿意,我就書信齊王,請殿下為你做主,指一個好人家。”剪月繼續(xù)讀道。 阿徐默默聽著也不說話。剪月也沒在意阿徐,關注點全放在了徐玉人身上,“小姐寫的這樣樂觀,只怕背后有多少艱辛苦楚不曾道出。小姐就是這樣,只怕叫她為別人拼了性命,她也愿意?!?/br> 阿徐聽罷,眼簾一垂,嘴唇輕輕抿了起來。 剪月繼續(xù)讀道:“還有剪月……”她一笑,拍拍阿徐,又指指手上的信,笑著說:“你看,小姐還惦記我呢!” 不過,很快她又添了一句,“哦,不對,你看不懂。”說罷,就把信紙一下抽走。只留下阿徐的手,懸在空中。 阿徐笑得臉有些僵硬,訕訕地放了手。 “剪月的病不知怎么樣了?可大好了?我很擔心她?!?/br> “當然大好啦!”剪月把信紙按在胸口心臟的位置上,露出了幾日不見的燦爛笑容,又開心了一會兒。 阿徐坐在床邊纖細的手扯著帳子,越捏越緊。她的手因為常年做活有些粗糙,但是卻掩飾不了她手的白皙。隱約可見皮膚下暴起的青筋。 ☆、第十四章 淚痣 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她若想從徐大人手中逃出去,只有出嫁這一條路子。她算是想明白了。 次日一早,剪月剛揉揉眼睛醒來的時候,正瞧見阿徐起了個大早,梳洗打扮好了,正要出門去。剪月一看,她特意穿了一件淺藍色的百疊裙,襯的皮膚越發(fā)白皙。最不同的是,她今日竟點了胭脂。 她也忽然轉過來,瞧見了剪月正瞧著她,像是被發(fā)現了掩藏的秘密,她有些慌張,朝剪月笑笑說:“起來了?” 剪月嘴角一扯,也不說破,只點點頭,搭話道:“要出去?” 她點點頭,卻好像不想再多說下去,臉上笑得有些尷尬,門一開,一閃,出去了。 剪月又躺回床上,嗤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不就是想飛上天了,當我剪月不懂呢。哼。”說完,被子一扯,呼呼大睡去也。 阿徐出來以后,一路左拐右拐,出了小院,往小路,走去花園的方向了。聽王府里的廚娘說,偶爾,王爺清晨會到園子里走一走。阿徐低頭走著,手里提著食盒,正是她今早起個大早做的點心。她腳下的步子越發(fā)匆忙,像是做了壞事怕被人發(fā)現一樣。 “我怕什么……干嘛要藏著掖著……”阿徐暗自懊惱,想到這里,便直起了身板。 對于那些沒受過苦的女子來說,是得覓良人,與那位良人相濡以沫,共度一生。但是對于她來說,嫁人是她爬起來,爬到那些要害她的人頭上的唯一機會。但她終究是個女子!也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所以,能嫁給王爺,是一個雙全的法子。畢竟跟了他,總比跟了沒見過的人好。 不過,若是叫她在良人和未來之間選一個,她再也不會猶豫了。 誰知這一抬頭,才瞧見自己走錯了路,而迎面來的,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身穿紫色朝服,腳蹬烏靴。但是阿徐卻看不懂品級,只是知道紫、緋、綠、青這四個顏色以紫色最為尊貴,所以這人并非等閑之輩,若是此時掉頭就走,只怕于理不合。 阿徐想到這里,索性停下了步子,待那人走近,朝他一福身。只想著,就這樣問候一下便走。 沒想到在這狹窄的小路上,那人并未讓路,阿徐一抬頭正瞧見那人瞧著自己。那個眼神十分奇怪,像是打量,像是在思索什么。此人似乎并非善茬。 阿徐一驚,低下頭。 沒想到,這人突然問道:“你是齊王新納的侍妾?你叫什么名字?” 阿徐回道:“小女姓徐,是王爺的客人?!?/br> “哦,那倒是巧——”那中年男子眼睛一瞇,卻也不多說什么,摸著胡須,大步流星地往前院,齊王處理公事的屋子方向走去了。只留下阿徐摸不著頭腦。 他剛走到門口,門口的小廝就迎了出來,弓著腰,笑著說:“李大人,齊王已經恭候多時了?!?/br> 李大人笑著摸摸夾著幾根白須的胡子,點點頭,大笑道:“難得啊,殿下也有解決不了的難題?” 小廝搖頭一嘆,“可不是么。聽說昨日朝堂上,圣上讓燕王管理殿下不日前收復的惠州。這回倒好,本來是我家王爺辛苦打下的天下,怎么就落入了燕王的手里?殿下為皇上出生入死,哪里想到燕王這小人動動嘴皮子就竊取了。他一去倒是成了他的功勞,還受百姓愛戴。讓燕王做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殿下昨夜一夜未合眼了,我們下人也不好受。” 李大人,點點頭,反倒一副輕松的樣子進去了。留下小廝一人在原地抓耳撓腮,訥訥道:“真是奇怪了。殿下和李大人的心思怎么就猜不透呢……” 李大人一進屋,就對著齊王一拱手,“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鄭淳在一堆書案中抬起頭,輕輕一嘆道:“舅父打趣本王。何處可喜?何處可賀?” 李大人一笑,“看來老夫來的不是時候,殿下還在失意呢?!?/br> 鄭淳肩上披著一件衣服,用手捏了捏眉心。然后擱下筆,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不說話。他皺著眉,本來英俊的臉上,掛上了不見掩飾的倦意。想來,一夜未睡是真的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舅父,請坐?!编嵈咎?,手掌指向上座。 李大人走到他面前坐下,搖頭道:“殿下如今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br> “給舅父看茶?!编嵈救粲信d味的問道:“舅父此話怎講?” 李大人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想來心中已有計策。他沒有喝茶,卻反而起身走到書架前,來回踱步,最后停在了一處,說道:“殿下您自小喜讀兵書,讀了那么多本,難道沒有想出解決之法?” 鄭淳起身,雙手一拱,淺笑,“淳兒愚鈍,望舅父指教?!?/br> “就說個最簡單的。殿下讀過三十六計,可知第十四計和第三十一計各是什么計?”李大人指著書架上的一本三十六計如是說道。 鄭淳不假思索,脫口而出:“是借尸還魂計和美人計?!?/br> 李大人仰天長笑,“殿下只知其字不知其意啊。老夫告訴殿下,殿下面前正有一樁好事。殿下府中便有一顆明珠,和太子念念不忘的那個死了的歌姬,臉上都同有一顆淚痣。與歌姬相比,這位就更為美艷動人,老夫看來,即使是與后宮佼佼者相比,也是過猶不及啊?!?/br> 鄭淳瞇起了眼,眼前浮現起那張臉,那張三年前的臉,和現在的臉。兩張臉重合在一起,兩張臉都有些模糊,也有少許不同。唯一不變的是那怯生生的表情和眼角的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