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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施大哥也取笑我。施大哥稍候,我進去放下東西,兩個多月沒見了,咱們尋個地方好生吃頓酒去。”

    梁興去后院房里放下鎧甲包袱,脫掉軍服,換上那身他娘臨別前縫制的舊便服,黑幞頭、白絹衫、白絹褲、黑r面麻底鞋,又從箱子里取了三陌錢揣好,快步出來,和施有良說笑著,出了東水門,一路上了虹橋。

    蔣沖跟著譚家茶肆的店主來到后院。

    院角搭著個簡陋的小棚子,竹篾、草稈和泥糊的墻,繩子拴的門板,勉強算半間屋子。譚店主雙手扳著,拉開了那門板,里面又暗又窄,只有一個小土炕,剩下的空地僅夠轉(zhuǎn)個身子。

    “我看你沒帶鋪蓋,等下給你抱來,你也算半個老客,就不另算錢了。”

    “多謝店主。我先付三天的錢?!笔Y沖嘴上謝著,心里卻想:這樣半間破棚子,只比狗窩略大些,竟要五十文錢。堂兄在家鄉(xiāng)大堂大屋,來京城住的竟是這樣的狗棚子。而且從沒聽堂兄說鋪蓋還要另算錢的。這京城的人果然心jian嘴滑。

    他走進去將包袱放到土炕上,解開要取錢,眼角掃到店主在一旁盯著看,忙用身子遮住,取出兩陌銅錢,趕緊系好包袱,這才把錢遞給店主。

    “你用飯么?”店主接過錢。

    蔣沖趕了一上午的路,肚子正餓,但想到堂兄說過,住在哪家店,千萬別吃他家的飯,一來貴,二來一旦吃了一頓,不吃二頓,店家就不樂意。與其這樣,不如去外面尋著吃,花樣又多,價錢貴賤也自己選。

    他忙道:“我剛吃過了?!?/br>
    “那好,你先歇歇?!?/br>
    “對了,店主。我堂兄雖然性子有些急,但輕易絕不會殺人。您知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為了圖財。”

    “他殺的是什么人?”

    “是個一等富戶的子弟?!?/br>
    “那人家在哪里?”

    “不清楚。你堂兄常住我這里,我哪里敢去打問?不是自惹麻煩?”

    “哦。我若要去打問,該去哪里打問?”

    “我勸你莫找麻煩,官府捉不到你堂兄,小心拿你墊罪?!?/br>
    “哦……”

    店主轉(zhuǎn)身走了,蔣沖坐在土炕沿上,低頭悶想:堂兄為了錢財殺人?應該不會?。∷依锎筇锎蟮?,只有他一個獨子,錢都是盡著他使,怎么會去貪圖別人的錢財?堂兄從小受嬌慣,脾性不大好,恐怕是和人斗氣,誤殺了人。

    堂兄若真的殺了人,自然不會留在這京城,卻又沒回家鄉(xiāng)。這天下這么大,誰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怕是再難找見了。他那樣一個人,自小就享盡了福,現(xiàn)在淪落成逃犯,恐怕得遭些罪、受些苦了。

    想到此,蔣沖心里竟隱隱有些快意。自小他就看著堂兄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自己,為了一口吃的,跟在堂兄屁股后面,賠了多少小心?

    接著他又想到,殺人是死罪,堂兄遲早會被捉住,就算捉不住,這輩子恐怕再不會露頭了。這樣,伯父家便沒了子嗣、斷了后,照理說,得過繼一個養(yǎng)子。要尋養(yǎng)子,自然是從我家兄弟中選,而伯父、伯母最愛的一直是我……

    他正尋思著,店主和一個婦人分別抱著被子和褥子過來,他忙起身要接過,但隨即想到一天五十文,該由他們來伺候才對,便走出去讓開了空地。

    店主將被子放到炕上,讓那婦人去鋪,他走到蔣沖跟前閑聊:“你頭次來汴京吧?”

    “嗯。從小聽人說汴梁城,口水淌了二十來年呢?!?/br>
    “那你住兩天,就趕緊回去吧?!?/br>
    “哦?怎么?”

    “你小地方的人,不知道這京城的兇險。京城人專會欺負外鄉(xiāng)人,尤其像你這樣的,木頭木腦的,一看就知道是頭回來。你走路若不小心撞別人一下,不訛你一貫、兩貫錢,絕不放你走脫。就算你不撞人,那些人也要來撞你,照樣賴你撞了他?!?/br>
    “???我堂兄從沒說過……”

    “他好好一個人,到了京城,就變成殺人兇徒,自然不跟你講這些。你住在我這里,算你有福。若換另一家,當即就扯著你去見官領賞了?!?/br>
    “???”

    “你堂兄殺人潛逃,你是他堂弟,總能扯上些絲絲繭繭的牽連。這京城里頭,最屬衙門里那些人兇狠,不管你什么人,只要進了那里,沒有百十貫錢,休想好好出來。”

    “啊……”蔣沖越聽越怕。

    “所以說,要想囫圇個兒地回去,就別在這里久留——”

    蔣沖望著店主,發(fā)覺他目光中似乎藏著些什么。

    施有良選了虹橋西邊的程家酒肆,這里視野寬,正好看河景。兩人進去坐下,梁興知道施有良愛吃魚,便先要一尾鮮魚,店主卻說這兩天魚行斷了貨,只有腌魚。

    “腌魚吃它做什么?”施有良皺了皺眉,“我看廚房門邊掛的那兩只兔子還新鮮,配些姜蔥、豉醬燒一只來,這季節(jié)萵苣和西京筍都好,各炒一碟。只有咱們兩個人,這些盡夠了。今天過節(jié),就喝頭等羊羔酒吧,依你的量,先打一角。”

    施有良一向節(jié)省,梁興也沒有多少錢,相識幾年,梁興常去施有良家吃飯,出來吃酒點菜,則都是梁興付錢。兩人早已默契,沒有什么爭讓。

    店家先斟了兩碗煎茶,施有良呷了一口,問道:“我聽著高太尉差你去領今年的新火了?”

    “不過是跑腿幫閑。”梁興苦笑一下。

    “怎么?看來他是真器重你,接下來該會有好差事了,你總算能施展些抱負了……”

    “多少人搬金馱銀,候在他府門外,好差事哪里平白就能輪到我?這一陣,我這肚皮里都要悶出蟲來了,又不好跟別人說去——”梁興把這幾天在太尉府坐冷凳的事說了一遍。

    “至少領新火還是差了你去,這也算是件要緊差事——對了,來的路上我聽人議論,說許多大臣從宮里領的新火,在途中被鬼怪搶了,不知是真是假。你沒遇著吧?”

    “哦?其他人也被搶了?”

    梁興一驚,剛要講自己的事,店家端了酒菜上來,他便停住了嘴。店家將碗筷、酒瓶、酒盞和一碟麻油萵苣一一擺好,謙笑一聲,轉(zhuǎn)身離開了。梁興先取過酒瓶斟了酒,和施有良連飲了三杯,這才壓低聲音把新火被搶、偷盜佛燈的事講了出來。

    “搶火的真是鬼怪?”

    “行動極快,并沒看太清。不過瞧著狗臉狗尾,形貌的確怪異可怖?!?/br>
    “難道真是年景不好,鬼祟紛紛出來警示?”

    “施大哥也信這些?”

    “我也惶惑,說不信,卻又做不到全然不信。前一陣京城擄走那些幼兒的食兒魔,聽說形狀就像黑犬。”

    “我當時也想到了這個傳聞……”梁興又一陣心悸,不愿多想,便笑著又勸了兩杯酒,“施大哥,我用佛燈換御燈,這算不算是三十六計中的‘李代桃僵’?”

    “呵呵,兵法中,‘李代桃僵’是舍小救大。不過從本義來說,是桃李并生,受了蟲害,李樹代替桃樹僵死,是舍己救人之義,佛法也有割rou食鷹。你這計策更近于‘偷梁換柱’。而且,這法子太險,萬一被高太尉察覺,這一生前程恐怕就毀了?!?/br>
    “擔上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也不好過。丟了新火,罪過更大,我也只是兩罪相權(quán)取其輕。還好,頂著御賜的名頭,人都難得多想,算是蒙混過去了。三十六計中的‘樹上開花’便是這個道理吧?做些假花在樹上,花雖然假,樹卻是真,人信了樹,便難得懷疑樹上的花?!?/br>
    施有良不由得笑起來:“你果真成了兵法癡,要緊關頭,竟還想著這些。”

    “哈哈,當初不正是大哥引我入魔?來,敬大哥一盞,感謝大哥引領教導之恩!”

    梁興的父親原是個農(nóng)家之子,卻極想讀書,但鄉(xiāng)里連一張字紙都難得見到。只有一家上等豪戶延請了一位老儒,在家中教養(yǎng)子弟。他父親便時時去山林里打些野味,去孝敬那豪戶,這才得了恩允,農(nóng)閑時跟著他家子弟一起學習。他讀書極勤,兩三年下來,斷續(xù)識了上千的字,熟讀了幾本經(jīng)書詩文。后來家鄉(xiāng)遭了大旱,為怕饑民生事,賑災之余,朝廷沿用舊例,招募青壯男子投軍。他父親沒有其他出路,便去應募。他身量還算高,又常年務農(nóng),有些氣力,勉強中了格,入了步軍。

    娶了妻,生下梁興后,他父親等兒子略略知事,便要教他認字。但梁興生性活跳,一刻都坐不住,只愛爬墻翻梁、舞拳使棒。到七八歲時,執(zhí)意要跟著軍中教頭學武。他父親沒奈何,只得定下規(guī)矩,每天認一個字,才許他去學武。梁興心眼靈,記性好,一個字看過兩三遍,就能照著畫出來。每天為去學武,他清早睜開眼就喚父親教他認字,片刻之間,就完了當天的課。

    大宋軍制,為讓將卒習山川、熟地理、慣風霜、識戰(zhàn)斗,各處禁軍在京城、陜西、河北沿邊及其他路州不斷遷移輪換,叫“更戍法”。梁興的父親時常更戍在外,沒法日日監(jiān)督,梁興卻生了個耿硬性子,自己答應了的事,決不反悔。父親去更戍,他便四處尋認得字的,每天求人家教他一個字。幾年下來,竟認了兩三千字。只是,這兩三千字只記在心里,全是死字,難得用到。只和朋友歡聚時,偶爾填寫幾句詩詞耍樂。

    直到結(jié)識了施有良,勸導他文武并濟,才能有大作為,并送了他一套官定武經(jīng)七書《孫子》《吳子》《六韜》《三略》《司馬法》《尉繚子》《李衛(wèi)公問對》。梁興起先還并不在意,但展卷一讀,頓覺極有滋味,從此入了迷。

    他敬過酒,斟滿后才又說:“《孫子兵法》開篇就說,‘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緊要關頭,正是兵法該用之處?!?/br>
    “有道理,倒是我只當作死書來讀了?!?/br>
    “大哥是文士,自然用不到它。我是武人,本該時時琢磨,一旦臨敵,才用得上。對了,這一向忙亂,沒顧上打問,東南戰(zhàn)事如何了?”

    “短短三個月,方臘便聚集了十萬之眾,攻占數(shù)十郡縣。朝廷十五萬大軍前去征討,目前只奪回了杭州,勉強贏了幾場小戰(zhàn)……”施有良深嘆了口氣。

    梁興本就滿懷郁氣,聽了更增氣悶。施有良酒力淺,已經(jīng)夠了。梁興便自己連飲了幾杯:“平日訓練時,那些兵士便軟手軟腳,全都得了癆病一樣。這樣的兵,打得了什么仗?”

    “一個兵卒,一年卻要花費幾十、近百貫。天下財賦,軍費占了一半以上?!?/br>
    “一百貫,隨便去街上尋個力夫,好生調(diào)教,一個至少頂三個禁軍?!?/br>
    “這些禁軍,未從軍前,不少人原本便是力夫?!笔┯辛夹ζ饋怼?/br>
    “嗨!倒真是——”梁興嘆口氣,又滿飲一杯,“這些人做力夫時,誰敢使懶?進了軍營,怎么都成了軟漢?”

    “有衣有食,還有錢使,又沒有戰(zhàn)事。便是鐵骨,也要變軟?!?/br>
    “花大錢、養(yǎng)閑漢。朝廷是怎么想的?”

    “說起來,這倒是我大宋超越前朝之處。歷朝歷代,兵農(nóng)不分,士兵都是從民間征用。只要有戰(zhàn)事,不管農(nóng)民情不情愿、能不能戰(zhàn),都要被強征進軍營。骨rou分裂、農(nóng)事荒廢。而且那些農(nóng)夫平日又沒有戰(zhàn)陣訓教,沙場對敵時,自然慌怕怯陣,軍力也就難得強盛。本朝則采用募兵制,只招募自愿從軍者,而且嚴加精選。這樣,兵自兵,農(nóng)自農(nóng),兩不妨礙,更不強迫。士兵只要嚴加訓練,上了戰(zhàn)陣,自然比農(nóng)夫強許多。按理而言,這乃是千古一大善政?!?/br>
    “政是善政,但養(yǎng)了兵,若不嚴加訓練,就連閑漢都不如。這些年,軍政廢弛得厲害,一年難得一兩回校閱。不養(yǎng)不成,養(yǎng)了又白養(yǎng)。真遇到戰(zhàn)事,便——”

    梁興一邊感嘆,一邊抓起酒瓶又要斟酒,一角酒卻都已經(jīng)喝盡。他剛要招呼店家添酒,卻見一個人從虹橋那頭走了過來,是他在禁軍中的一位朋友,叫甄輝。

    甄輝也一眼看到了他,笑著走了過來:“你們兩位快活!”

    “快進來!”梁興忙笑著招呼。

    “對了,剛才我在橋上似乎看到一個人——”

    “誰?”

    “你四處找的那人?!?/br>
    “蔣凈?!”梁興頓時站起身,“在哪里?”

    “嗯,就在那邊——”甄輝回身指向虹橋。

    橋洞下有只客船正慢慢駛過來,剛才它泊在橋東頭,啟航時忘了放倒桅桿,剛才鬧嚷了一陣。梁興忙著說話,沒去在意。

    甄輝指著那邊說:“就在那只大客船后面,橋根米家客棧前的小河灣,有只小客船。不過,我也只是一晃眼,不知是不是真是他——”

    梁興酒勁沖頭,不等他說完,騰身越過木欄,大步向虹橋奔去。

    蔣凈正是殺害了他義兄楚瀾的兇手。

    直到中午,雷炮和付九才終于把月糧擔回了東城外,腿腳已經(jīng)軟得爛菜葉一樣。

    在路上,雷炮把自己挑子里的米挪了不少給付九。付九怕他,不敢不依??斓杰娧蹭仌r,雷炮才讓付九把挑子換了過來。那五個禁軍早就先到了。全都靠在墻邊、樹下歇息,他們那五擔米橫三歪四,全撂在軍巡鋪院門外。十將胡赤照舊坐在門首的木墩上瞧街景,他在幾人里最年輕,才二十出頭,生得也俊氣,脾性卻極劣??吹嚼着趦蓚€,豎起眼就罵:“兩個死賊囚,成日里偷油?;?,趕你娘的喪去了?這早晚才到?”

    雷炮和付九都低著頭,不敢回話,剛要放下挑子,胡赤又嚷道:“放下做什么?趕緊挑到卜家食店去!曾午,你跟著過去,我已說好了,一斗二百文。你仔細盯著他的斗,那個卜大郎最會使jian。”

    “現(xiàn)今市價一斗至少得三百文。”那個叫曾午的禁兵坐在樹下,忙站起身。

    “我難道是癡兒?成,你去找好買家賣,多的你得一半。”

    曾午不敢再多言,朝雷炮橫了一眼,轉(zhuǎn)身就往榆疙瘩街走去。雷炮和付九只得吃力跟著,把米挑到了河灣卜家食店。店主卜大郎見到他們,笑著上來招呼,引著他們走進廚房后頭的雜物房。雷炮和付九這才放下挑子,一起坐倒在門檻上,狗一樣喘著粗氣。

    卜大郎拿過一只木斗,從挑子里舀滿了米,又用一塊木板刮平,嘴里念著“一斗”,把米倒進旁邊的一口大米缸里。曾午也在一旁睜大眼,記著數(shù)。不多時,兩挑米全都量完了。

    “最后這斗至少欠兩升,就當一斗滿算,總共四十二斗,八貫四百文。”卜大郎又引著曾午到前面店里,取了四貫整錢和五串散錢。

    曾午細細點好了,放在雷炮的挑子里,用舊布遮好,三人一起回到了軍巡鋪。雷炮照舊例把那些錢挑進五個禁兵的宿房,搬放到桌上。胡赤和五個禁兵一起進來分錢,雷炮則忙出去,和付九把院門外的那五挑米一擔擔挑進后邊廚房,這才一起走到院門外,靠在老柳樹下,坐下來歇息。

    一個人口糧一天兩升,一個月六斗就夠。軍巡鋪里這些人都還沒有家小,月糧吃不完,胡赤就把多出來的糧賣給食肆。賣的錢他得一半,剩下的一半其他五人平分。至于雷炮和付九的月糧,則全部被充作這軍巡鋪的“公糧”,一文錢都分不著。

    每到那幾人分錢的時候,雷炮心里就如蜈蚣亂竄、群狗怒咆一樣,恨不得拿把火鉤沖進去,每人心窩里狠扎他幾十個血窟窿。然而,他只能低聲嘟囔著,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咒罵。由于太累,罵著罵著,就躺展在柳樹下,睡過去了。

    夢里,不知什么緣由,他竟升成了禁軍都頭,胡赤和五個禁兵全都跪在他面前,不住磕頭哭求。他讓人牽來頭牛,讓那牛屙了一大攤糞,他命胡赤和五個禁兵一起吃那熱牛糞,誰吃得多就饒過誰。六人忙搶著去舔吃牛糞。

    雷炮瞧他們的蠢賤樣兒,正在大笑,卻忽然被人搖醒,睜眼一看,精精瘦瘦一個年輕男子,身穿廂軍軍服,是鄰居舊友王哈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