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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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個目前還不清楚。不過,這些都是外一層的人,不必分神。《尉繚子》言‘力分者弱’,孫子也說眾寡之別在于專,‘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只有緊盯著紫衣人,查明此人消失的真相,找見他的下落,這事才能了結(jié)?!?/br> “嗯?!?/br> 游大奇獨自躺在那只小篷船里,心隨著月下水波和船身一起搖蕩起伏。 這一晝夜的遭遇,比他之前活過的二十八年更難、更長,也更滋味莫名。先是臉被劃爛幾十道口子,從一個俊男子成了一個丑怪之人,生念頓喪,投水自盡。接著被桑五娘救起,竟結(jié)成了姐弟。覺著這寒涼人間,尚有一個人能對自己赤心赤意地好,自己的心也終于起死回生,愿意盡一切力量去幫這位jiejie尋回自己的兒子。這一死一生,真如蛻蛹化蟬一般,痛到了極處,卻也樂到極處。這樂,并非狂喜大笑,而是如身子下這只小船,原本漂泊無依、無所歸止,這時終于找到這個水灣泊處,被一根纜繩牽系,才終于得安得寧。窮、苦、患、難,都再不必怕。 然而,桑五娘一段話卻立時勾起他心中那片痛處:明慧娘。 昨天傍晚,在汴河岸邊,遠(yuǎn)遠(yuǎn)望著明慧娘背影,他還誠心動念,要在明慧娘眼中做一個儒雅君子。然而回到安樂窩,臉就被劃爛,莫說儒雅君子,便是一個平常人都已做不得。連生念都喪盡,何談明慧娘?因此,從臉被劃爛,直到桑五娘提到這個名字前,他雖然萬般心緒翻涌,卻一直沒有想到這個女子。 猛然聽到這個名字,他心底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又驚又痛。但若僅止于此也好,以他如今這張臉,只能對明慧娘斷念死心,就如被燙傷的疤一般,由它慢慢自愈,變作個死痕留在那里。 然而,他偏偏想到了一件事,明慧娘和桑五娘、丁豆娘一樣,孩子也被食兒魔擄走。但他先后向茶肆店主和川飯店曾胖子打問過明慧娘,兩人都只提及明慧娘夫婦,都沒說他們有孩子。若是她真有孩子,孩子又被食兒魔擄走,那羊兒巷口茶肆的店主必定會說起,可那店主說起明慧娘時,平平常常,毫無異樣。另外,讓他更生疑的是,雖然自己只見過幾回明慧娘,但每次他都死死盯著明慧娘的臉,生怕看漏了一眼。明慧娘臉上、眼中始終都淡淡靜靜,并沒有什么憂慮,更沒有像桑五娘、丁豆娘那樣滿臉憔悴、滿眼焦憂。 明慧娘在說謊?她并沒有孩子?即便有,也并沒有被食兒魔擄走? 若是如此,她為何要說謊?又為何要和丁豆娘她們一起尋孩子? 游大奇隨即想到明慧娘的丈夫,她那個姓盛的丈夫行事有些古怪,他們那只船就更加古怪。那本是一只杭州遠(yuǎn)程客船,翟秀兒去稅關(guān)打問到,這兩三個月,它從未離開汴京,不斷往返于虹橋和稅關(guān)之間。既不運(yùn)貨,也不載客。 丈夫古怪,明慧娘作為妻子,自然也不會脫身事外。這對夫婦究竟是什么來路?在汴京做什么?她為何要裝作自己孩子也被擄走? 游大奇原本只想把這事藏在心底,但這又事關(guān)桑五娘孩子被擄,不能不問。他猶豫了許久,才跟桑五娘說:“jiejie,我想托你一件事。原本這事我該自己去問,可是我……” “你盡管說,我替你去辦就是了?!?/br> “jiejie能不能去東水門外虹橋南街的羊兒巷,跟巷口那間茶肆的店主打問一件事?!?/br> “什么事?” “賃了川飯店曾胖宅子的那對杭州夫婦有沒有孩子?” “你打問這個做什么?” “這事極要緊,只是眼下我不方便說?!?/br> “成。既然要緊,我這就去?!?/br> “jiejie最好再向那夫婦的鄰居打問打問,這樣更牢靠些。只是莫要讓那對夫婦知道了?!?/br> “知道了?!?/br> 曾小羊喜得走路都像雀兒一般,一路笑著趕往楊九欠家。 他如愿從胡大包那里誑到了訟狀和賠羞字據(jù),有了這兩頁紙,不怕楊九欠不慌。一路上,春風(fēng)柔柔摸著臉,日頭癢癢照著全身,他心里敞亮得像開了條通天大道,不由得想起他過世的爹。他爹性子極粗躁,馬糞一般,說話行事從不過心,一張嘴、一舉動,常常就會得罪人。因此,從軍近二十年,才勉強(qiáng)攀到節(jié)級的位次,只做了個小小軍頭。去了邊關(guān)苦寒之地,那性子怕是更不著前后,粗粗躁躁地就送了命。他娘雖好些,那心也憨實得紅薯一般。遇了好事,不管是不是真好,只會咧著嘴憨笑;遇見歹事,就只會用那雙胖手揪著袖子抹眼淚?;畹揭话涯昙o(jì),心里卻仍沒有一點兒成算。 馬糞碰見紅薯,竟能生出這么一個機(jī)巧靈便的兒,曾小羊自己都覺得稀奇僥幸。 讓他歡喜的不只是誑到了這兩頁紙,也不只是能從楊九欠那里詐出一些錢來,這一筆能得的畢竟有限。最讓他歡喜的是自己總算找見了一條賺錢的大道。想起兒時,他爹那性子說雷就雷、說雹就雹,從不管他對錯,喜了就疼到命,惱了不是一巴掌,便是一腳,從來沒有個征兆。曾小羊為了少挨打,從小就練就了聽風(fēng)辨色、避難遠(yuǎn)禍的本事。 從前,這本事只用在他爹身上。他爹亡故后,便撂到一邊,從來沒正經(jīng)用過。直到這一回,他才發(fā)覺這本事的好來。三言兩語,甚而只要人眼眉動一動,他便能覺察出這人的喜怒好惡。加之這兩年在廂廳里走動,東南外廂近萬戶人家店肆,他哪扇門沒踏過幾回?人誰沒有個暗處、短處?只要尋著這短處,再好生動動心思,這錢便像漁人們養(yǎng)鸕鶿一般,不停捉魚,不停吐,你只管張開袋子收便是了。 做這件事,只要不侵?jǐn)_良善,專盯著那些行惡使歹的人,從他們袋里討錢,便算不得不義,反倒是懲惡罰jian。這樣,在黃鸝兒面前也不怕說出來。只要能賺到錢,又不怕說出來,就算樣貌、氣概、武藝都比不得斗絕梁興,卻也算是個堂堂正正有本事的人。 想明白這道理后,他心里越發(fā)敞亮,以前尋不見其他出路,才想著繼承父業(yè)去從軍。如今有了這條銀子鋪的大道,還從個鳥軍?糧俸僅夠活命,時時又得受老軍、節(jié)級、將校們欺壓,哪年哪月才能熬成個指揮使威武一回?萬一像父親那樣,上了戰(zhàn)陣,連性命都白賠進(jìn)去。 他一路歡想著,不覺間已經(jīng)走到楊九欠家那條街。那街叫竹石街,通街都是賣竹木瓦石的店鋪。楊九欠因在堤岸司,仗著這便宜,在這街上賃了一間當(dāng)街小樓,開了間磚石鋪子,賣青磚石條,讓他妻子經(jīng)營。他又在外頭東摳西欠,因此一家過得甚是充裕。 曾小羊還沒走到楊九欠家的鋪子前,就先一眼瞧見那鋪子門框上掛著白布,是孝簾!他心里一驚,忙快步走過去,朝里一望,鋪子里頭也掛著些孝布,磚石堆里靠墻那張桌子上供著個靈牌,他雖認(rèn)字不多,但上頭的名字還認(rèn)得:楊午。 第十四章 新光、玉環(huán) 凡未測彼情,雖遇羸弱,不進(jìn)攻之。 ——《武經(jīng)總要》 洪山來到了武嚴(yán)營。 離開四年多后,再回來,見破舊營門仍大大敞開著,門板又缺了兩塊。門前旗樁上那面營旗也早已褪色,幾乎辨不出上面的營號。旗腳碎成幾條,老軍殘須一般,在風(fēng)里有氣無力地?fù)P動。雖說瞧著如此破敗散亂,他卻仍像是回到家了一般,胸口涌起一股悲暖。 十二年前,他二十一歲,在軍頭司注了軍籍,左額刺了幾個墨字。他問那刀筆吏刺的是什么字,那人說是“武嚴(yán)營第二指揮”。他又問“武嚴(yán)”是哪兩個字,那人說“威武無敵,軍法峻嚴(yán)”。他聽了心頭又振奮又敬畏,換上新軍裝,和幾個新兵一起,興興頭頭趕往南城外軍營赴任。那時一伙人里就有程得助和韋植,只是兩個人都不太言語,他也沒多留意。一路打問著到了軍營,一望見營門如此舊敗,他頓時便喪了三分氣。走進(jìn)營里再一看,兵將散漫,婦孺滿營,鬧鬧嚷嚷、煙熏火燎的,哪里是軍營,簡直像是個草市。不見威武,更沒有峻嚴(yán)。他越發(fā)沮喪。之前,他聽長者說,我大宋養(yǎng)兵百萬,比周邊小國一國的人都多。可年年還要給大遼、西夏供歲幣,才能保住安寧。他一直納悶不已,甚而有些負(fù)氣。到了武嚴(yán)營一看,心里頓時明白了。 到了營里,見過都頭,各自分派了營房,他們十來個新兵住了兩間營房,七八個人擠一個通鋪。第二天一早,那都頭便派人喚他們?nèi)バ?,他們忙套上軍裝趕到校場,只有都頭一個人在那里,手里握著根馬鞭。都頭沉著臉吩咐,新兵都須驗視身體,讓他們?nèi)济摴?。他們都驚住,互相望著,誰都不愿先脫。洪山之前已聽人說,新兵到營,都要受些欺虐,卻沒想到竟是這樣,何況當(dāng)時正是臘月寒冬。他心里又惱又怕,卻哪敢流露。都頭不耐煩,猛然大喝一聲。他們?nèi)紘樀靡欢哙拢瑓s仍彼此延挨著。都頭越發(fā)不耐煩,又喝了一聲。大家這才慢慢脫下了襖子,又脫掉了汗衫,露出光脊背,冷得直打戰(zhàn)。那都頭又暴喝一聲:“都脫光!”洪山心里一陣陣悔恨,又不是真的沒了生路,為何偏要選這條世人皆嫌的路?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認(rèn)命。他和其他新兵一起彎下腰,抖著手解開綁腿,蹬掉鞋子,褪下了褲子,一個個精條條、冷戰(zhàn)戰(zhàn)地立在寒風(fēng)里。只有一個人不肯脫褲子,是程得助。 洪山偷偷望過去,這是他頭一回留意程得助。程得助光著上身,弓著背,垂著頭,雙眼緊閉,渾身抖個不住,像是個犯了過錯、等著挨打的孩童一般。 那都頭舉起手里的鞭子,指著程得助喝道:“你!”程得助像是被抽到了一般,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卻仍不肯脫。那都頭走到他身邊,揮起鞭子,朝他光臂膀上狠狠一抽:“脫!”程得助被抽得一個趔趄,臂膀上頓時現(xiàn)出一道紅印。他卻隨即站好,仍垂著頭,不肯脫。都頭越發(fā)惱怒,連著抽了幾鞭,邊抽邊喝:“脫!”程得助不敢躲,低著頭硬挨著,始終不脫。到后來,那都頭也沒奈何,狠狠罵了句:“死囚囊,恁般皮賤,不好耍!”隨后他仰起頭望空喊了句:“成了,都來看耍!” 頃刻間,校場四周響起一陣歡嚷,許多人從四面忽然現(xiàn)身,一起奔向校場中間,其中大半是軍卒,更有不少婦人和孩童。那些人圍了上來,指指戳戳,又笑又叫,孩童們更是一起拍著手唱:“金盆亮,銀盆亮,不比哥哥腚兒亮!太陽光,月亮光,哪趕哥哥尻兒光?” 洪山和其他新兵全都用手捂著襠,羞窘無比。那些老兵卻不讓他們捂,紛紛拉拽開他們的手臂。他們慌得四處逃躲,赤著身子被追得滿校場跑。后來他們才知道這是武嚴(yán)營的老規(guī)矩,叫“開新光”。知道后,他們也就一笑了之。 洪山留意到,只有程得助似乎極怕人說起這事。他微有些納悶,事后看程得助,為人其實極和順,他當(dāng)時又如此懼怕那都頭,為何寧愿挨鞭子,也不跟大家一起脫掉褲子?不過,那時他并沒有多想。 如今,他已經(jīng)知道緣由,卻為此欠了程得助一世的恩債。他不知道,若能查清雙楊倉軍糧失竊真相,救回程得助一條性命,能不能償還得清?但無論如何,他都必須盡力去查。 他慢慢走進(jìn)軍營,天氣好,又是午后,有許多士卒懶坐在房門前太陽地里說話發(fā)呆,許多婦人忙著晾曬衣裳被褥,還有一些孩童在校場那邊跑跳玩耍。滿眼安安寧寧、暖暖和和。他心里一暖,不禁又想起那些年,逢到這樣的天氣,無事時,他和程得助也這樣坐在校場邊,有東沒西地亂聊。每回都是他說得多,程得助總是微微笑著、靜靜聽著,不時點一下頭,應(yīng)一兩句。他們兩人的朋友之情,不像其他人那般有聲色、有血氣,始終這么和和緩緩,河水一般。 洪山長嘆了一口氣,避開那些人,朝角上那間營房走去。一個老軍坐在門檻上,只穿了件衫子,將外衣脫下來鋪在腿上,對著太陽光,摸著衣裳邊縫,正在埋頭捉虱子。這老軍姓尤,年紀(jì)已近六十,在這營里已經(jīng)四十多年,按理已經(jīng)該遣返了??伤亦l(xiāng)早已沒有親人,又曾立過些小戰(zhàn)功,便仍留在營里,領(lǐng)著半俸,充當(dāng)小分,做些雜務(wù)。他為人熱心,又愛打聽事情,營里大小事都通曉,軍卒們都叫他“老油瓶”。 “尤大伯,一向可好?”洪山走上前問訊。 “哦?洪軍頭?哦,不,您如今已經(jīng)是洪使臣了。怪道今天太陽光格外亮眼睛,原來是洪使臣回來尋舊了。”老尤忙咧嘴笑著站起身,胡亂套上了衣裳。 “尤大伯,今天我來是打問一件事?!?/br> “洪使臣專門來,一定是問程軍頭那事?我先還納悶,你們兩個,一根樹上兩根枝杈一般,程軍頭惹上這么大的禍,您怎么始終不來問一聲?!?/br> “嗯。你可知道些什么?” “程軍頭自然是冤枉的。其實他那守糧倉的差事原先是分派給韋軍頭的,可韋軍頭家里丟了孩兒,忙著去尋,連告假都顧不上。營里只好把這差事另派給了程軍頭。這才叫福尋無心漢、禍找沒事人。” “哦?是韋植韋軍頭?你為何相信程軍頭是冤枉的?” “可不是?這兩位軍頭都是悶嘴漢。尤其程軍頭那性子,門檻一般,從來都是任踩任踏、不吭不語的,他能做出這天大的罪來?不過攤上這樣的事,便是海水也洗不去這冤屈了。” “你還打聽到什么可疑之處?” “這事實在太古怪,我活了快六十年,從沒聽見過。四處打聽了這一個多月,只問出一條細(xì)線兒?!?/br> “哦?什么細(xì)線兒?” “糧倉丟糧那晚,程軍頭和二十個兵士全都睡過去了。其他人躲懶倒也罷了,可程軍頭一向最勤懇,他能睡過去,這事便不對了?!?/br> “嗯,我也疑心這個。那些查案的沒查出什么來?” “查個鳥。這禍?zhǔn)聽窟B太大,誰沾上誰沒命,那些人全都成了大雪天縮脖子鳥,巴不得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老尤瞅瞅兩邊,壓低了聲音。 “你可問出些什么來了?” “我敢拿十貫錢來賭,一定是飯食里下了藥。不過那糧倉派去的火頭是姜木頭,他那小心小意,鵪鶉一般,哪敢做這事?那自然是菜rou里頭有鬼——”老尤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這營里的菜rou一向都是指揮使的大舅兄劉九包辦,雙楊倉那邊也是他派人送菜rou。糧倉丟糧那天晚上,劉九在外頭酒樓里和朋友吃酒,去后頭茅廁解手,掉進(jìn)糞池里溺死了!” 丁豆娘躲在莊夫人家里,焦急等著天黑。 她在莊夫人臥房里細(xì)細(xì)搜了一遍,并沒找見任何有用的東西。其實她并不清楚要來尋啥,一股勁頭沖上來,便翻墻鉆進(jìn)這幽暗暗、冷森森的房里。既怕被人發(fā)覺,又時時覺著莊夫人的魂魄似乎站在身后,冷冷地盯著自己。她后背一陣接一陣地發(fā)寒,不禁后悔起來??梢鋈?,只能翻后墻,而這時外頭天還亮著,得等天黑下來才成。 她走出莊夫人的臥房,穿過過廳,悄悄走到門道邊。她怕被人瞧見,不敢出去,只扒在門道里偷偷探頭,朝堂屋里窺望。這堂屋比起云夫人家,要窄許多,也沒有太多陳設(shè),都是暗紅雕花的家具??空龎χ虚g是一張供桌,上面立著幾個牌位,供著一碟酥糕、一碟干棗。酥糕已經(jīng)生霉,棗子上也蒙了許多灰。兩邊墻上掛著幾幅塞外駿馬圖。屋子中間一張大方桌,四把方凳。 丁豆娘打聽到莊夫人的丈夫就是在這張方桌上架了一只方凳,踩在上面,懸梁自盡的。她抬頭朝房梁望去,方桌正上方的房梁灰塵果然有些勒痕。想著一個大男人,又是軍中指揮使,卻在這上頭了結(jié)了自己性命,她心里既傷嘆,又有些怕,不敢多看,可剛回身,眼角卻掃見一樣?xùn)|西。是一條石青的錦帶,丟在方桌腳邊的地上。 她心里一動,小心走了過去,抓在手里,忙又飛快躲回到門道里。她拿著錦帶仔細(xì)看了看,錦帶上面繡著小蘭花紋樣,針線極細(xì)密,中間打了個死結(jié),是兩根錦帶拴在一起,但兩頭又齊嶄嶄的。她把兩頭合到一起,比了比,邊縫吻合,是被割斷的。她手一顫,這恐怕是莊夫人丈夫拿來自盡的。官府的人第二天來查案,進(jìn)來發(fā)現(xiàn)他吊在房梁上,忙用刀割斷了錦帶,把他的尸身放了下來。錦帶便隨手丟在地下。 看著這錦帶,丁豆娘忽然想起一件事,她忙拿著錦帶回到莊夫人的臥房,走到床邊,細(xì)瞧床上鋪放的那套衫裙。那條羅裙也是石青色的,腰間鑲了一條寬錦邊,也繡著小蘭花紋樣,和這條錦帶正是一套。這么說來,莊夫人的丈夫是拿了妻子的腰帶去自盡。 怔怔望著床上那套衫裙,丁豆娘心里不由得生疑:這套衫裙這樣鋪在床上做什么? 這套衫裙從里到外,依次疊放,像是婦人在配衣裳的花色樣式。但莊夫人丟了兒子,早已忘了打扮,一件錦襖子從冬天一直穿到開春,兩個多月都沒換過。這自然不會是她擺在這里的。那會是誰? 看著那衫裙上被壓過的褶痕,丁豆娘忽然想到一樣,臉頓時紅了起來。難道是那兇手?他貪慕莊夫人的容色,所以才潛入這房里,將莊夫人的衫裙擺在床上,而后趴在上面,仿念那些yin濫茍且之事?若是這樣,他潛入這里,也并非是想殺死莊夫人,而是意欲強(qiáng)jian?卻把董嫂誤認(rèn)作莊夫人?董嫂又是偽裝作莊夫人,本就極慌怕,屋里猛然跳出個人抱住自己,自然驚懼無比,拼力反抗。兇手情急無奈之下,才將她勒死? 這么說來,兇手并非由于莊夫人發(fā)覺了什么,才來殺人滅口。莊夫人也并沒有找見孩子失蹤的蹤跡。若她真的發(fā)覺了什么,那天最后一次大聚時,她就該講了出來。 想到這里,丁豆娘頓時氣喪之極,不由得癱坐在床邊。在昏暗中氣苦了半晌,隔壁忽然又隱隱傳來那小女孩燕兒的哭聲和她娘的罵聲,由于不是在院子里,在罵什么卻聽不清。丁豆娘先沒在意,但隨即便站了起來。 不對!董嫂死時,鄰居為何沒有聽見任何聲響? 兇手若只是為了強(qiáng)jian,自然不會一來便勒死董嫂。董嫂雖然也怕被人發(fā)覺,但猛然被人抱住,自然會驚叫掙扎。然而左右鄰居并沒聽到任何動靜??磥韮词质堑榷┮贿M(jìn)來,便從后面用麻繩勒住了董嫂脖頸,董嫂也就發(fā)不出聲音來。據(jù)官府查驗,她身上也沒有被jian污跡象。另外,若這衫裙是外人所放,莊夫人的丈夫回來見到,自然會起疑,并告知官府查案的人。 這么說,兇手仍然是為了殺死莊夫人而來。丁豆娘剛絕了的念,頓時又活過一口氣來。她盯著床上那套衫裙,又琢磨起來。這套衫裙若不是兇手鋪放在這里,那會是誰? 半晌,她想到了一個人:莊夫人的丈夫。 莊夫人死后,第二天晚上留在這屋里的,只有她丈夫。他夫妻兩個一定是情誼深厚,她丈夫聽到噩耗,趕回家中。妻子被殺,他心中恐怕悲痛渴念之極,神思迷亂,才做出這種非常舉動,取出妻子衫裙鋪放在床上,而后俯身其上……這種舉動自然難償心中大痛,妻兒盡都離去,只剩他孤單一人。他恐怕再無一絲生念,便用妻子的錦帶上吊自盡。 想到此,丁豆娘心里涌起一陣悲惋傷嘆,不由得坐到床邊一張靠背椅上,呆呆望著床上那衫裙和錦帶,心想,我若也死了,丈夫會不會這么念我,去陰間尋我? 她不由得從袋里摸出翻墻時掉落的那個青玉環(huán)扣,昏暗中,那玉扣閃著些清幽幽的光,冰冰滑滑,像是用淚水凝成的一般。 這玉扣還是生了贊兒第二天,丈夫特地買來給她的。那天她躺在床上,懷里抱著剛剛睡著的贊兒,瞅著那乳嫩嫩的小臉,正在欣悅莫名。丈夫悄悄走了進(jìn)來,他先湊近盯著小贊兒,醉看了半晌,這才抬起眼望向她,眼中閃著欣喜感激。那一眼對視,他們兩個的心似乎才終于真正融到一處,丁豆娘也頭一回從心底里覺著,這是我丈夫、我兒、我家。 她正在心潮涌蕩,丈夫從懷里取出一個小綢布袋,將里面的東西輕輕倒在手掌上,伸給她看。是兩個青玉環(huán)扣。丈夫微微笑著,笑容仍有些拘謹(jǐn),微顫著聲音小聲說:“這是同心環(huán)。那賣玉的說,各自系在腰帶上,叫一世夫妻百年結(jié)?!?/br> 她當(dāng)時聽到,淚水頓時涌了出來,忙伸手擦掉,笑著抓過那兩個玉環(huán),垂下頭,摩挲了許久……這時回想起來,她越發(fā)心酸,淚水又忍不住滴落。 不知老天究竟想做什么?為何要這么顛來倒去地作弄人?讓人喜,又讓人悲;讓人得,又讓人失;讓人聚,又讓人散。人卻像是木傀儡一般,任由他擺布,只能跟著笑,隨著哭。 第十五章 屠場、空倉 伐謀者,攻敵之心,使不能謀也。 ——《武經(jīng)總要》 鄧紫玉乘著廂車來到殺豬巷。 她有個遠(yuǎn)房堂兄在這巷里開了間小屠場,名叫鄧三。鄧紫玉和jiejie幼年遭難,被配為營妓后,其他親戚為了避禍,都遠(yuǎn)遠(yuǎn)躲開,只有這位堂兄曾去看望過她們姊妹兩回。后來她們姊妹在劍舞坊站住腳跟、闖出名頭后,就設(shè)法說動戚mama,將劍舞坊的豬rou買賣交給了她們堂兄鄧三。鄧三為此也極為感念她姊妹兩個,尤其是鄧紅玉病亡后,鄧三便成了鄧紫玉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鄧紫玉說動石守威去紅繡院綁劫梁紅玉的貼身丫頭,又找來堂兄鄧三,哭著說對面的梁紅玉為勝過她,買通了丫頭仆婦,尋到她一條短處,挾制得她沒了活路。她為了自保,只好也求人綁了梁紅玉的丫頭,探問探問梁紅玉的短處??蛇@事沒法在劍舞坊做,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她堂兄鄧三人雖生得兇悍,心卻軟,經(jīng)不住她哭著央求,便答應(yīng)了。 廂車停到了鄧三屠場的門前,一股腥臭味早已沖鼻。鄧紫玉卻毫不介意,掀開簾子就要下車。她來時沒讓丫頭跟著,只有劍舞坊那個信得過的車夫一個人駕車。殺豬巷里滿地都是血污豬糞,那車夫忙跳下車,趕到后面要扶鄧紫玉,鄧紫玉卻擺了擺手:“你就在車上好生等著?!闭f著便跳下了車,腳一落地,那雙才上腳沒幾天的紫錦繡鞋便濺上了幾點血污。她卻像沒見到一般,踏著豬糞血污就走了進(jìn)去,隨手將木柵門關(guān)好,搭上了鐵門扣。 木欄圍著一片小場院,院里栽著個木架子,搭著個石臺,到處都是血跡,散著nongnong豬臭。往日半夜開始?xì)⒇i,這時才是午后,場院里還靜悄悄的,只有幾把掛在木樁上的殺豬刀在風(fēng)里輕輕碰響。一個四十來歲胖壯男子從屋門里迎了出來,是鄧三,臉色有些憂慮。 “你來了?”鄧三小聲說,“你嫂嫂昨天下午我就打發(fā)她帶著孩兒們回娘家了,家里只剩我一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