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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寡人無疾在線閱讀 - 第167節(jié)

第167節(jié)

    聽到說起二哥,劉凌愣了愣,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那就提提?!?/br>
    劉恒封王出宮后,東宮里就剩下了劉祁和劉凌兩位皇子,從清早聽政,到下午功課,兩人都同進同出,可兩人之間的情意,卻莫名的疏遠了起來。

    方淑妃宮中被搜出巫蠱之后,淑妃就被幽禁了,身邊的宮人削減到只剩十人,且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袁貴妃被刺一案,大理寺的差吏前往朱衣的家鄉(xiāng)查案,查出朱衣家人曾經(jīng)向官府報過案,可是受理此案件的官員卻將案子以證據(jù)不足打了回去。大理寺和刑部在搜查這位官員的時候在他家中發(fā)現(xiàn)了數(shù)目極大的私產(chǎn),還沒來得及審問,他就在獄中“畏罪自盡”了。

    因為這件事,皇帝龍顏大怒,下令將當?shù)氐墓賳T從太守到縣令縣尉等上下一起徹查,果真查出許多官官相護、貪贓枉法的冤假錯案來。

    朱衣家鄉(xiāng)所在之州就在京畿附近,實乃重要的州府,可天子腳下,卻有如此多的冤情血債,欺男霸女,且樁樁件件都證據(jù)確鑿,不容狡辯,于是引起了當?shù)匕傩盏谋娕?。當時正是秋后,皇帝甚至沒讓刑部之人將這些官員押送回京,直接就在當?shù)財亓?,用以安民?/br>
    這件事原本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被斬首的官員之中,有一位是方孝庭的侄女婿,還有一位是上屆科舉剛剛外放的榜眼,在當?shù)匕举Y歷的,皇帝下令全部斬首,等于是直接打了方黨的面子。

    更耐人尋味的是,皇帝先是出手動了方淑妃,而后又動了方孝庭,是否是即將開始清理吏治的訊號?

    如果皇帝開始動手清理吏治,那就代表著已經(jīng)平靜了近十年的朝堂,又要開始新一波的大換血了。

    于是乎,京里京外都開始動作不斷,昔日在吏部得過好處、如方黨一流自然是四處打探消息,相互結(jié)盟或支援,京外的諸多官員也以“過年”、“送孝敬”的名義準備在年末回京,和方孝庭為首的吏部體系好好商議應對之法。

    出于對方孝庭的忌憚,在皇帝的授意下,兵部的官員甚至頻頻入宮,京畿周邊的大營也開始了名義上是“秋狩”,實際上是“練兵”的行為,更是擾的人心不安。

    劉祁這段日子過的也不是很好。方淑妃出了事后,樂隱殿就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出來了,東宮教習的官員也隱隱分成兩派,一派每日交頭接耳,對劉祁和劉凌態(tài)度也為之大變,另一派則是每日上完課就走,生怕和兩位皇子牽扯上什么關(guān)系。

    在這種暗潮涌動之下,泰山上修行的太玄真人,帶著自己的徒弟和道童等人,快馬入了京,奉皇帝的命令,為肅王“治病”。

    ***

    紫宸殿。

    “……僅以宋州一地來說,宋州一小縣的縣令,每年需孝敬上司并大小官員總計五級,每一層按照級別不同,孝敬的數(shù)目也不同,如此一來,每年的俸祿尚且不夠年節(jié)孝敬的,更不要說生活。過不了這種日子的,或是性格剛直的,自然是辭官不做,可有心在仕途上向上走的,只能隨波逐流,跟著填這個無底洞……”

    “如果出仕的官員家中也是豪門大族,這些人情往來自然有家中支持,可若是寒門出身,亦或者家中并無如此實力、得不到家族的重視,這些‘立身錢’就得自己想法子謀取?!?/br>
    在紫宸殿里陳詞的,正是被皇帝以“暗使”名義下令探查各地情況的太玄真人。

    “戶口安存,在于撫育,移風易俗,親民之官,莫過于縣令。一旦治理一地的父母官開始想要盤剝暴斂,當?shù)氐拿裆囟嗖豢把浴!?/br>
    殿上坐著的劉未眉頭緊鎖,身邊跟著的幾位舍人并近臣更是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只能靜下心聽著太玄真人口中的惡跡。

    太玄真人是道人,時人多奉道教,尤其是清貴閥門之地,更是修仙重道的多,加之太玄真人為人風趣,又通情達理,他的“天師”名號又是皇帝親賜的,民間早就傳的神乎其神,所以無論他游方到哪里,都能輕而易舉的成為當?shù)睾雷搴陀忻墓賳T之座上賓,也就能看到許多別人看不到的事情。

    “竟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劉未揉著額角,喃喃道:“朕原本還想著再等幾年,等朝中再穩(wěn)定一點再出手,如今看來,朕似是已經(jīng)動晚了……”

    “陛下,并非老道危言聳聽,實在是如今世道之艱辛,已經(jīng)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陛下可能不知道,在本朝之前,沒有多少官員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現(xiàn)災荒、以及*,可在本朝,許多官員卻是祈求上蒼能夠出現(xiàn)災荒和混亂?!?/br>
    “老道在各地游方時,甚至有官員毫不避諱的問老道今年會不會有洪水,會不會出現(xiàn)潰堤。老道原以為當?shù)毓賳T關(guān)心河防,后來經(jīng)人點撥,這才知道,原來每有暴雨,沿河兩岸的官員都十分高興,因為可以巧立名目向京中索要加固河工的銀子。一旦銀兩下?lián)?,一百兩里能有一兩用于河工,就算是萬幸,有些甚至干脆就變成了少量的黃沙和石子,直接倒入河中……”

    太玄真人蒼老的聲音在殿中回響著。

    “這樣‘修理河工’,自然起不到任何作用,洪水一旦泛濫,各地就要成災,此時官員再向京中要求賑濟,賑災的布匹、糧食、銀兩等物自然是逐層盤剝,到不了災民手里。更可怕的是大水過后,即使是百姓擔憂家園變澤國,想阻止鄉(xiāng)民族中去修理堤壩、河防,這些官員也不會允許,只是為了來年再次成災。如此一來,這就變成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河工修理不力,洪水泛濫,百姓流離失所,第二年工部檢查河工,自然是不合格,吏部將當?shù)刂嗡墓賳T撤職,再換上一批,另一批繼續(xù)借河工或賑災之款吃飽……”

    “如克扣賑災物資、私吞修理河工的工銀、貪污受賄等等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有些官員根本不是為了仕途晉升而謀取私產(chǎn),僅僅是為了私產(chǎn)而做官而已。上下互相包庇之后,人人都吃個滿飽,只窮了國庫和各地的百姓!”

    “簡直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劉未抄起手中的鎮(zhèn)紙,狠狠地擲了出去!

    鐺!

    鎮(zhèn)紙落地,直接磕掉了一個邊角,銅鈕落地,滾去老遠。

    “朕每年派出去那么多御使,俱是報喜不報憂,該殺!該殺!”劉未咬牙切齒,“朕就說,年年修河防,年年處置那么多人,為何每到暴雨一至,依舊是各地頻頻報災……”

    “陛下,這不是最可怕的……”

    一旁立著的中書舍人薛棣破天荒的插了嘴。

    劉未心中正是又氣又恨,聽到薛棣開口,冷冷道:“怎么,薛舍人也有高見?”

    “是,陛下……”

    薛棣深吸一口氣,拜伏于劉未面前,沉聲開口。

    “臣留意過數(shù)年來戶部收繳的賦稅,除了一部分確實評為‘下下’或‘中下’的貧縣,大部分州府都能按照戶籍記載的數(shù)字按量向國庫繳足賦稅,所以吏部任免評級才能如此順當。因為作為考核最重要的‘賦稅’這一項,都完成的非常好?!?/br>
    劉未幾乎是馬上就聽懂了薛棣的話,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按照太玄真人的說法,在縣令及州府這般盤剝之下,百姓的負擔應當極重,賦稅很難收繳齊全,尤其是受災過后又得不到妥善安置的災民,更會無心于農(nóng)務,亦或者流離失所,干脆失去田地,這種情況下,為何還能將賦稅收齊?”

    “你是說……”

    劉未突然頭痛欲裂。

    “各地官員和豪族相互勾結(jié),兼并了土地,將失去田地的百姓變?yōu)榈钁簦恳虼烁鞯刎S收之后,只要計算地稅而不用計算戶稅,所以才足稅收繳國庫?”

    按代國的律法,對于稅收,最重要的是人頭稅和土地稅,既兩稅制。兩稅制合并了大部分稅目,對于種田的百姓來說,主要繳納的就是地稅和戶稅。

    其中,無地有戶者繳納戶稅,并承擔一定的徭役;有地有戶著兩稅并交,可以用租庸充抵徭役;有地無戶者除繳納地稅之外,還要按照佃戶數(shù)量繳納“均稅”,并且一定租庸充抵徭役,以這些賦稅支付無地有戶之人服役時的消耗。

    三種稅收之中,對于沒有土地的自由民其實最為優(yōu)待。他們雖然沒有田地,但富戶不愿服徭役的需要交納足額的“替金”,用來支付那些代服徭役的丁戶之用,所以這些人只要去服徭役,耕種國家的公田、或是修繕城防、河工、修橋鋪路等,在徭役時間內(nèi)都由國家負擔所需的糧食和的酬勞;

    有地又人口多的富戶,雖然要交納兩稅,但因為田地畢竟不多,得到的收成又有大半是自己的,也能負擔的起。

    最后一種大多是大地主、各地的富戶豪族等,他們土地眾多,佃戶、蔭戶也眾多,瞞報情況嚴重,無法按照具體數(shù)字收稅,所以按照田地數(shù)量估算,統(tǒng)一收取戶稅,再按照土地的貧瘠肥沃情況情況收取地稅。

    地稅雖交納的多,但戶稅卻比之前一種少得多,畢竟這些的田戶很多屬于私產(chǎn),是奴婢,并不能按照百姓的計算方式來抽稅。

    這個稅收體系稅制簡單,負擔合理,一直是代國歷代君王最引以為傲的德政,可劉未如今一想到原本有地有丁的人家紛紛淪為佃戶或奴隸之流,頓時怒不可遏。

    “臣估計,有三種可能……”

    薛棣心中快速地盤算著各種可能,理清了思路,有條有理地分析著。

    “第一種可能,正如陛下所言,百姓流離失所后不得不變賣田地,淪為莊戶或進入奴籍,是以每年應當繳納賦稅的丁戶不增反減,但收繳上來的賦稅卻是足額。”薛棣冷靜地說,“兼并了土地的豪族反過來再雇傭這些百姓耕種土地,獲取大量的私產(chǎn),但上繳國庫的只是該繳納的地稅,莊戶的數(shù)量很可能被隱瞞,或者以奴隸的身份交納‘人頭稅’,無法再重復計稅,國庫雖然也很充盈,但國與官富,民依舊貧賤無依,甚至更糟?!?/br>
    “繼續(xù)說?!?/br>
    “第二種可能,當?shù)毓賳T隱瞞治下丁戶的具體數(shù)字,如某地應有一百戶,五百丁,卻只報五十戶,兩百丁……”

    薛棣嘆了口氣,“那么,原本該繳納的巨額數(shù)字的賦稅,便只需一半便可以完成。原本這種情況是很難做到的,因為一個地方的人丁總是在增加,除非……”

    “除非災荒頻生,又有動亂,百姓紛紛遷徙到他地,又或者傷亡慘重,便可向戶部報減丁……”

    劉未接著薛棣的話,將結(jié)果說了出來。

    薛棣一言不發(fā),算是默認。

    “難怪盼望著有天災……”劉未面如沉水,“難怪遇見災荒,不急反喜,原來不光是為了那些賑災的物資和銀子?!?/br>
    他聽著這兩種分析,已經(jīng)是揪心不已,再想到薛棣所說的“三種可能”,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焦急著催促道:“還有一種可能是什么?!不必跪地回話,起來!快起來說!”

    薛棣跪地也是無奈,他職位低微,原本只是給皇帝制誥的,如此洋洋灑灑討論起國政,屬于一種僭越,當然要先認罪再說話。

    如今皇帝允許他起身回話,便是承認了他的才能,給予他足夠的尊重,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立刻站起了身來。

    薛棣起了身,微微躬了躬身子,不卑不亢地繼續(xù)說道:

    “無論是兼并了土地,亦或者謊報戶籍,這種事情歷朝歷代皆有,只需派出值得信任的官員分赴諸州重新核算人口和田地就可以緩緩治之,所需的無非是陛下的支持和雷霆的手段罷了。陛下已有近十年未曾重新丈量土地并核計人口,如今重理黃冊,也不算突兀,怕就怕的是第三種……”

    他咬了咬牙。

    “如果百姓繳納不了賦稅,但當?shù)馗粦艋蚬倮艉雷逯髟敢饨枳饨桢X幫他們繳納當季的賦稅,之后再收取重利……”

    “什么?!”

    “陛下,按照我國律法,多次逃稅、漏稅、拒不繳納賦稅的,可判杖刑、徒刑、流刑多種,具體如何量刑,皆有當?shù)氐墓賳T來判定。如果官商勾結(jié),明明該判杖刑的,被判了徒刑或流刑,又或者其中動用了嚴酷的私刑,那么無法繳稅的百姓即使知道借了這筆錢結(jié)果絕不會好,依然還是會借的,這就是‘強借’?!?/br>
    薛棣從小被薛門的門生們隱藏在書院中養(yǎng)大,但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窮酸,對于民間的疾苦也知道不少。

    如今有了機會,自然是要直言。

    “一旦借了他們的錢,利滾利之下,第二年就不得不再借還之前的債,如此一來,這債永遠沒有還清的一天,到了最后,連作為抵押的田地都要被收去抵債,原本的平民人家便淪為莊戶或奴隸……”

    劉未只覺得一陣眩暈,差點沒有當場暈厥過去,全靠用牙咬破了舌尖才勉強維持住了神智。

    “陛下,臣雖說有三種可能,但還有一種可能,便是臣所說的三種情況,其實都已經(jīng)存在,相互交織,愈演愈烈……”

    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打起精神,又問出一句話來。

    “陛下,您可想過,如果現(xiàn)在情況真如太玄真人所言、臣所猜測的這般糟糕,那么官員和地方巧取豪奪、貪污受賄,侵吞的大量錢財,究竟去了何處?!又用來做了什么?!為何這么多年來,這些聲音竟傳不到您的耳朵里?”

    薛棣這振聾發(fā)聵的數(shù)問,卻讓劉未徹底經(jīng)受不住,悶哼一聲,軟倒到御座之上,半天不能立起身子。

    “快來人啊,陛下……”

    岱山急得尖叫起來。

    “朕沒事……”

    劉未咽下口中的腥甜。

    “不必召太醫(yī)。這個時候,不能再生出什么枝節(jié)。”

    ☆、第97章 負心?薄情?

    他按住御案,一點點坐直了身子。

    “太玄真人,勞你幫朕看看……”

    “是?!?/br>
    “薛棣,你即刻擬詔,宣禁軍統(tǒng)領(lǐng)樊瓊進宮。岱山,你安排可靠之人秘密領(lǐng)詔出宮,務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樊瓊的手上?!?/br>
    劉未伸出手,由太玄真人把著脈。

    “臣領(lǐng)旨?!?/br>
    “老奴接旨?!?/br>
    有太玄真人在,劉未自然不會跟劉恒一般嘔血三升躺在什么地方,但他比劉恒的情況復雜的多,他還患有頭風。

    風疾這種病,是劉氏家族遺傳的病癥。高祖劉志,當年服丹藥后精神亢奮,高呼著“我欲升仙”狂奔到祭天壇,不顧周圍侍衛(wèi)大臣們的苦苦哀求,直熬到下半夜,結(jié)果就因風疾的舊疾猝死在祭天壇上,以至于祭天壇至今不曾再用。

    后來的景帝劉玄、恵帝劉權(quán),都有或多或少的風眩或風疾,身體也并不是很好,都不是很長壽。

    劉未由于自幼生長在宮中,錦衣玉食,體質(zhì)本來就不是很健壯,加上政事雜務極重,又一直承擔著極大的壓力,不過是不惑之年,竟染上了頭風這種無法根除的頑疾。

    劉未召了太玄真人來,除了之前曾請求他去各地巡查想要知道結(jié)果外,也有借助道家的辦法治好自己和兒子的意思,但是太玄真人的內(nèi)力在劉未身體里運行了一個周天之后就已經(jīng)明白,劉未這頭風,是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