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jié)
在官員的任免、選拔和開科取士的問題上,吏部一直咬的死緊,可如今卻同意皇帝放寬人數(shù),并且明確表示吏部今年的缺員嚴(yán)重,允許薦才一同入試,這又無形中加大了寒門入仕的機會。 方孝庭為何要向皇帝是好? 而皇帝又會接他這個示好嗎? “即使是當(dāng)科進士,也不能馬上任用,薦才更是如此,吏部若覺得缺員嚴(yán)重,可以在經(jīng)過歷練的下級官員中提拔,沒必要立刻從當(dāng)科進士中選取?!?/br> 出人意料的是,劉未態(tài)度強硬地拒絕了方孝庭的示好,并且讓吏部立刻提交可以提拔、晉升的官員名單以及歷年來的考核情況等等。 劉未對待方孝庭,一向是又忌憚又重用,因為他已經(jīng)當(dāng)朝三十年,不說一手遮天,也至少占了半壁天下,有時候劉未不進行退讓,政令甚至能延誤許久才推行下去,讓人不能不小心翼翼。 可現(xiàn)在劉未明顯表現(xiàn)出對方孝庭的不客氣,倒讓其他官員嚇了一跳,心中更是對日后要面臨的站隊問題頭疼不已。 對于方孝庭來說,皇帝如果對他一直和顏悅色,他反倒要忌憚萬分,即使還在朝中任職,也要準(zhǔn)備好撒丫子跑了,可皇帝這樣一面用他又一面恨他,恰恰證明了他心中有疑慮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方孝庭一顆心反倒定了下來。 即使被劉未當(dāng)眾甩了臉,方孝庭也沒有因此臉色難看,反倒越發(fā)眉飛色舞,老當(dāng)益壯了。 上元節(jié)雖然出了那樣的事,可該坐班的還要坐班,該上朝的還是要上朝,只不過人手越發(fā)顯得不夠,每個官員都一副怨聲載道的樣子。 劉凌和劉祁第三天就恢復(fù)了六部的歷練,劉祁依舊是投卷如云,劉凌則是每天埋首于卷宗之中,從浩瀚如海的各地將領(lǐng)中要找出情況沒有那么糟糕的地區(qū),然后整理好資料以供父皇參考。 就在京中官員驚訝于局面之平靜時,在春闈之前,終于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讓二皇子劉祁和吏部尚書方孝庭突然身陷丑聞之中。 因劉祁在禮部歷練,其曾外祖父又是吏部主官,所以向劉祁投卷的士子人數(shù),要大大的多于其他達(dá)官貴人,其中有兩位士子,一名叫孫清,一名叫韓元林的,所投卷的內(nèi)容極為精彩,不似是他們這個年紀(jì)的士子所作,倒像是在官場上混跡多年的老辣之人一般。 最妙的是,這兩人都并非年少氣盛的年紀(jì),一人三十有二,一人三十有四,稍作磨練,就可大用。 劉祁將行卷遞給了方家之人,一開始方順德還以為這行卷可能是有人代筆,所以召來了兩位士子在方府做客,一一問話,其言談舉止,都不同于常人,而且為人處世落落大方,并不猥瑣。 像是這樣可用的人才,又是劉祁難得的請求,方順德也就做了個順?biāo)饲椋蚨Y部做了推薦,為這兩個士子謀了個“薦生”的位置,只要能過了禮部試,就板上釘釘?shù)哪苋プ龉佟?/br> 這一舉動,自然是引起許多士子的羨慕和嫉妒,恨不得也能這樣雞犬升天,向劉祁行卷者也就愈發(fā)瘋狂。而孫清和韓元林也猶如未來儲相一般,不但在各方受到照顧,連同科們都對他越發(fā)追捧。 這兩人可謂是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對劉祁和方家也就越發(fā)畢恭畢敬,儼然一副方家門生的樣子,可這樣的風(fēng)光好景不長,上元節(jié)沒過多久,有人敲響了大理寺門前的登聞鼓,一紙血書,將孫清和韓元林給告了。 案情并不復(fù)雜,不過就是狀告在路上結(jié)伴同行的士子孫清和韓元林看上了他苦心炮制的行卷,在翻山赴京的路上趁機將他們推下了懸崖而已。 此事原本應(yīng)該是一懸案,所幸的是那處懸崖下面有一棵古松,將此人攔在了樹上,這士子墜下山崖,最終只不過是腿骨受了傷而已。 案情雖然并不復(fù)雜,但由于涉及到皇子和方家,便讓這件案子變得有些棘手。而且這位士子年后才趕到京城,雖然狀告的是孫清和韓元林兩位士子,但手中并無證據(jù),也沒有人能證明那兩本行卷是這兩人寫的。 況且他們遇害之地在離京三四百里的晉州深山,按照這位士子的說法,他跌下山崖后得山中的樵夫所救,在樵夫家中休養(yǎng)了一月,又求了樵夫為家中送信,一能夠走動,就在當(dāng)?shù)毓蛡蛄笋R車進京準(zhǔn)備趕考,生怕耽誤了今年的恩科。 可等他到了京中,卻發(fā)現(xiàn)孫清和韓元林已經(jīng)名滿京城,而他們最得意的兩篇詩文,竟是他隨身攜帶的行卷中的! 這就不僅僅是謀財害命了,謀財害命不算,還要竊取名聲,天下士子無人可以忍受這個! 此人原本就是撿回來的一條命,也不怕報復(fù),連夜寫好了訴狀,就去大理寺門口敲響了登聞鼓。 這人原本就是當(dāng)?shù)赜忻牟抛?,只不過家境貧寒,一直得不到當(dāng)?shù)毓賳T的舉薦,在書院了五六年才得到富商的資助,否則也寫不出如此漂亮的行卷來。 這一紙訴狀文辭極為犀利,直把孫清和韓元林兩人的惡形惡狀描述的人神共憤,誤交匪類的痛恨之情更是讓讀者直入肺腑,不由得悲憤填膺,自然而然的就對孫、韓二人的行卷是出自他手有了幾分相信。 能寫出這樣狀子的人,能寫出打動皇子和方家的行卷,也是正常的。 出了這樣的事,一時間滿城嘩然,京中無論是朝官還是士子,都對此事議論紛紛。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劉祁舉薦的這兩位士子,行為簡直讓人發(fā)指。 大理寺一直和吏部不對付,這已經(jīng)是公開的秘密,大理寺接了這個案子,自然是喜不自禁,立刻交到了皇帝那里。 由于事關(guān)科舉,又是士子犯案,情節(jié)極為惡劣,劉未立刻下了詔令,要求三司共同調(diào)查此事,務(wù)必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查清楚真相。 舉凡士子入京趕考,家境貧寒的,由當(dāng)?shù)氐墓俜峁┮徊糠直P纏,只夠步行上京。寒士有時候為了趕上禮部試,往往要提前幾個月出發(fā),路遠(yuǎn)的,只能想法子找人資助入京,等待來年出息了再償還。 像是受害士子這樣的,家中雖然是清白人家,但畢竟并非什么大富之家,路上也只能去找家境富裕的同科士子拼車入京,提供一些車馬費即可。 這樣的事情太過尋常,趕考的士子有時候趕路到一個大鎮(zhèn),結(jié)交三五志向相投的同科士子,也是常事。 這一路合則投,不合則分,遇見對味的,一路討論學(xué)問、聊聊未來的志向,即使是入京的枯燥行程,也變得沒那么枯燥了。 孫清和韓元林是同鄉(xiāng),家境都很富裕,兩個家族為了供給他們讀書,都由族中出人為他們耕種土地、繳納束脩,到入京趕考時,還提供馬車、書童,在京中事先安排好客棧,只希望他們飛黃騰達(dá)那日,舉族子弟也能有出息。 受害的這位士子,便是在半路上搭上了孫清和韓元林的馬車。孫和韓仰慕他的才華,一路上好酒好菜照顧著,又有書童安排瑣事,這寒門的書生一路上過的無比暢快,不愿離開。 他的學(xué)問好,又經(jīng)歷過一次科舉,孫清和韓元林一路向他們請教,也算是半師半友。 直到有一次,這士子酒后失態(tài),將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行卷炫耀給孫、韓兩人看了,又言之鑿鑿這張行卷被大儒張子清稱贊過,只要入京一投卷,必定有達(dá)官貴人奉為上賓。 于是也就有了半路上突然向兩人下手,趁著兩人內(nèi)急下車方便的時候,伙同書童一起將兩人推下山崖,將馬車上的行卷據(jù)為己有之事。 雖說這位士子手中沒有證據(jù),僅有片面之詞和他多年來精心寫成的行卷內(nèi)容,但孫清和韓元林卻有個極大的紕漏放在了身邊,那就是他們兩人所帶的書童,都不是什么硬骨頭。 兩個書童很快被帶走,孫清和韓元林也被投入獄中,書童在嚴(yán)刑拷打后對半路上痛下殺手的事情供認(rèn)不諱。 動機也很簡單,他們的身契在孫清和韓元林手中,不得不伙兩位主子一起殺人,否則就要被發(fā)賣到活不下來的地方去。 而后走訪晉州山中的御使也快馬派人回報,在上告舉子所說的地方找到了那個救了人的樵夫,當(dāng)?shù)匾灿欣芍泻婉R車行可以作證,甚至找到了救他們的那棵巨松。 派去受害士子所在書院的特使雖然還沒有回京,但京中亦有同一書院的士子做了證,證明其中幾首意境深遠(yuǎn)的詩詞他們曾經(jīng)在書院中聽先生贊嘆過,這位士子在當(dāng)?shù)毓賹W(xué)和書院都十分有名,并非惡意構(gòu)陷之人。 這一下,人證物證動機口供都有,鐵證如山,由不得兩人抵賴。劉未立刻下旨,取消了兩人“薦生”的資格,并下了“失察令”。 按照代國的舉薦制度,舉薦者和被舉薦者是互相連帶責(zé)任的關(guān)系,被舉薦者如有才不符實、作jian犯科、品德低劣的情況,舉薦者有失察之罪,需立刻辭官以儆效尤。 此舉原本是為了保證舉薦制度不成為互相攀附關(guān)系的保證,但其實已經(jīng)多年沒有真的下過什么“失察令”了。 數(shù)十年來唯一一次下“失察令”按實了連坐的,自然是推薦這兩人之人。而推薦孫清和韓元林的,不是其他人,恰恰就是方孝庭的兒子方順德。 雖說方順德也是看在外孫劉祁的面子上進行的推薦,可失察就是失察,這件案子一出,頓時仕林大驚,連帶著劉祁的聲望也一下子一落千丈。 那位受害的士子卻因禍得福,一時間名揚天下。由于他的行卷因為這樣的原因提前被劉未看到,被劉未認(rèn)為是志向高潔、文采出眾之人,破格將孫清和韓元林削掉的“薦生”之位授給了這人,他便成了真正的“天子門生”。 方孝庭因為兒子犯下“失察罪”的事情奔走了好幾日,無奈這件事情況太過惡劣,人人避之不及,饒是他權(quán)勢驚天,也沒人敢頂在恩科的關(guān)節(jié)上和皇帝及禮部頂撞,最終方順德只能辭官回家,和其弟方宜君一般,成了一普通的白身。 而且看皇帝的意思,顯然也不準(zhǔn)備再起用他了。 這一擊皇帝的反擊,對于方黨來只能說是不痛不癢的打擊。但因為這件事,連帶著吏部參與殿試的資格也被摘了,只能插手殿試之后吏部選官的“選試”。 年前還對方家趨之若鶩的士子,現(xiàn)在一個個生怕名聲受損,行卷紛紛改投其他貴人,原本對韓、孫兩人趨之若鶩、迎奉諂媚之人,如今也成為京中的笑柄。 最尷尬的,還是在禮部歷練的劉祁。 他對孫清和韓元林的行卷的內(nèi)容實在是傾佩不已,況且他羽翼不豐,偶得這樣的助力,自然是不肯放手,希望能培植屬于自己的官場力量。 誰知他剛剛邁出第一步,就被人直接撂倒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來?,F(xiàn)實像是狠狠打了他一記巴掌,扇的他暈頭轉(zhuǎn)向,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而且直到跌落谷底,他都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刑獄中。 “說,到底怎么回事!” 打通關(guān)系得以進入內(nèi)獄的方孝庭,對著面前的孫清和韓元林滿臉寒意。 “你們到底有沒有殺人!” 對于他來說,方順德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皇帝砍了他一臂,而另一只手臂還要打理外務(wù),他畢竟年紀(jì)已大,日日cao心瑣事實在是力不從心,皇帝趁機摘了方順德的官位,讓他又驚又氣。 更驚的是,劉未自上元節(jié)刺殺之后,開始擺明了打壓二皇子了! 孫清和韓元林困于囹圄之中,哪里有了之前的意氣風(fēng)發(fā),一聽到方孝庭的話,忙不迭地?fù)u頭否認(rèn)。 “方大人,我們真沒有殺人!我們哪里敢殺人!” “那行卷的事又是怎么回事?”方孝庭語氣更壞,“你們休想要瞞老夫,若知道你們有半點欺瞞老夫的,不必刑部的人動手,老夫便先讓你們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敢欺瞞方老大人……” 孫清滿臉愁容,有氣無力地回道:“……那行卷,確實不是我們寫的,是我們從柳興那里,那里,拿的……” “那行卷寫的太好,我們可能一輩子都寫不出那樣錦繡的文章,也是一時鬼迷了心竅,竟就這樣拿去用了,將它拆分為二,添上一部分我們行卷中得意的內(nèi)容,成了兩封行卷?!?/br> 他們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否則方順德也不是輕易為人舉薦之人。 “殺人的事是怎么回事?” 方孝庭煩躁地踱著步子。 “你將他們推下山崖的事情,你們的書童都招了!” “這件事確實不是我們的干的,我們最多是見死不救罷了!”另一邊身披枷鎖的韓元林滿臉后悔,“我們一同下車方便,他說要尿到山崖下面,也算是一種樂趣,我們沒他那么大的膽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行此危險之舉,結(jié)果他自己腳步一晃,就這么掉下山崖了!” 韓元林咬牙說道:“我和孫清雖然確實心術(shù)不正,但還做不出殺人奪書的事情。不過當(dāng)時兩個書童都說路上發(fā)生這種事情怕我們說不清,我們是要入京趕考的,背上這個官司就錯過這次的恩科了,左思右想之后,我們就沒有去報官?!?/br> “正是如此。他和我們是半路結(jié)實,一路上也沒有多少人看見我們同行,每年上京趕考路上出意外的士子也不是沒有,我們心中雖害怕,不過……” 他紅了紅臉,沒有繼續(xù)再說。 雖然害怕,但和自己的前途比起來,別人的性命,自然就算不上什么了。 方孝庭見多了這樣的人,聞言后臉色鐵青,但翻來覆去沒有問到什么,不過就是鬼迷心竅又中舉心切,那個士子到底是故意投崖還是意外之舉,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 出了刑獄,方孝庭望著門口兩尊獬豸,心中亂成了一團。 “查,速速去查!” 方孝庭惡狠狠地對身邊的家人吩咐道。 “去查查那兩個書童什么來歷!” ☆、第122章 謝禮?人情? 方孝庭當(dāng)然查不到那兩個書童的來歷,因為這兩個書童,早就被大理寺保護了起來,擔(dān)心有人滅口。 他們都是人牙子精挑細(xì)選識字的少年,專門培養(yǎng)來賣給大戶人家做書童或賬房先生的助手,但凡人牙子想要賺的多,普通的粗使下人是賺不了多少錢的,唯有這些挑選出來的少年、長相清麗的女孩等,才能夠大賺一筆。 這樣的人牙子一抓一大把,賣掉這兩個書童的還是官牙,這兩個書童就是培養(yǎng)出來專門在赴京趕考時聽用的,不但熟悉入京的路線,還能伺候筆墨、處理瑣事,甚至還會一點防身的本事。 不是這樣,孫青和韓元林的族中也不會花大價錢買他們。 方孝庭相信韓元林和孫清的話,這樣的人家,不可能從私牙里買小奴,而官牙都是過來明路的,最多能追查到是什么時候賣掉的,再查不到其他。 王韜家中。 “哈哈哈,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本事!”王韜笑的眼睛都瞇了起來,“你那兩個弟子居然真的見死不救了!” “你們是不明白那邊的傳統(tǒng),尋常鄉(xiāng)里培養(yǎng)一個讀書人不容易,往往私塾先生說誰有潛質(zhì),那便是舉族培養(yǎng)。我沒受征召來國子監(jiān)的時候,便在當(dāng)?shù)氐墓賹W(xué)里做監(jiān)學(xué),負(fù)責(zé)各地私塾的巡視,我是親眼見到當(dāng)?shù)厝耸侨绾巫屪拥茏x書的……” 朱謙搖了搖頭,“為了不讓這些學(xué)子有后顧之憂,他們的租庸和徭役都是由族中提供的,他們每個月能在族中領(lǐng)取米糧,甚至還能拿銀子。一旦過了鄉(xiāng)試,舉族便敲鑼打鼓,歡慶三天,流水宴擺上幾天幾夜……” “那豈不是除了讀書什么都不做?” 王韜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