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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大明驚變在線閱讀 - 第6節(jié)

第6節(jié)

    珠娘姓蒯名玉珠,是匠官蒯祥的孫女。蒯祥即是永樂年間主持修建紫禁城的工匠,而今仍然在世,且最近又受明英宗朱祁鎮(zhèn)之命重新修建了早先毀于大火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1]。三大殿重修是朱祁鎮(zhèn)非常自豪和夸耀的事,正好朝貢的兀良哈和日本使者請求瞻觀中國紫禁城風采,朱祁鎮(zhèn)便趁皇室齊齊外出東郊為太后祈福祝壽之機,命蒯祥引使者們參觀三大殿。蒯祥年事已高,又懼炎熱,身子不便,稟報過皇帝后,遂命最鐘愛的孫女蒯玉珠代勞。蒯玉珠與恭順伯吳允誠孫女吳珊瑚交好,向其學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既受命引領(lǐng)兀良哈使者參觀皇宮,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蒯玉珠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們兩方莫名其妙地就打了起來。我雖懂蒙古語,卻完全聽不懂日本語,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通譯也不知跑去了哪里?!?/br>
    于謙皺眉問道:“是鴻臚寺派的通譯嗎?是誰?”蒯玉珠道:“楊塤。”

    于謙眉頭愈發(fā)緊鎖,奇道:“怎么找楊塤做通譯?鴻臚寺沒人了嗎?”

    蒯玉珠沒好氣地答道:“鴻臚寺只有四個人懂日語,最主要的那個被王司禮充軍去了邊關(guān),一個告老還鄉(xiāng),一個父親剛剛?cè)ナ溃丶冶紗嗜チ?,還有一個病重得起不來身。這北京城雖大,可懂得日語的還真不多,似乎只剩下楊塤了?!闭Z氣很是不滿,也不知是針對大宦官王振,還是暗指通譯楊塤。

    鴻臚寺專主外賓之事,楊塤卻并非鴻臚寺專職人員,而是個工部營繕司[2]主事,主管漆事。楊氏世代為蘇州髹漆名匠,精明漆理,各色俱可合,后因技藝出眾被征調(diào)到北京。宣德年間,明宣宗朱瞻基選派工匠到日本學制漆器畫,楊塤便在其列。他本有天分,學得日本畫漆之法后,更出己意,凡屏風器具上,以髹筆妙繪染,山水、人物、花鳥,書畫俱佳,神氣飛動,極其精巧,愈久愈鮮,號“楊倭漆”[3]。日本人見到亦韶齠稱嘆,稱贊楊塤天資敏妙,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藝絕古今。

    只是楊塤技藝雖高,為人卻放蕩不羈,倒像個花花公子,與蒯祥那類規(guī)規(guī)矩矩的工匠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于謙聽說楊塤是目下唯一能找到的日本語通譯,一時也無法可想,便道:“你先去安頓那些兀良哈人,問明情由,我派人去找楊塤。”

    蒯玉珠卻道:“我的任務只是帶這些使者參觀紫禁城三大殿,我已經(jīng)完成了,安撫之類的活兒,該由鴻臚寺官員去做。”

    于謙道:“珠娘該知道今日本是假期,鴻臚寺當值官員怕是也跟皇帝去了東郊?!?/br>
    蒯玉珠道:“我也是大明子民,也該在放假之列?!鳖D了頓,又道:“況且于公身邊不就有一個懂得蒙古語的通譯嗎,哪里還用得著珠娘?”狠狠瞪了于謙身后的朱驥一眼,竟就此揚長而去。

    于謙習慣地皺了皺眉頭,扭頭問道:“怎么回事?你得罪珠娘了?你們不是鄰居嗎?”

    朱驥搖了搖頭,沉默不應。于謙便不再多問,命軍士將兀良哈、日本使者帶開,盡量分開安頓在南、北會同館[4]中,又命人分別去找鴻臚寺官員及日本語通譯楊塤。他因為還有緊急公務,不便多滯留,不再理睬使者斗毆之事,只留下朱驥善后,自往兵部官署去了。

    朱驥因與蒙古族將領(lǐng)恭順伯吳允誠比鄰而居,也略通蒙古語,上前詢問了幾句,這才知道究竟——

    原來適才參觀紫禁城時,日本使者既驚嘆宮殿的宏偉,又指著兀良哈人噓聲連片。通譯楊塤雖然沒有翻譯內(nèi)容,但從日本人神態(tài)及動作比畫來看,不難猜到對方是在嘲笑蒙古以天為蓋、以地為廬的游牧生活方式。兀良哈曾助明成祖朱棣奪取江山,有功于大明,本瞧不起專為朝貢討賞而來的日本使者[5],兼之都是火暴性子,當即上前質(zhì)問。日本使者遂勉強噤聲。兀良哈人見日本人避讓,又身處大明禁宮之中,不便多生事端,也就此算了。

    偏偏通譯楊塤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充當和事佬,稱日本國民迄今也是席地而坐、席地而臥,跟蒙古人差不多,不必五十步笑百步。語氣之中,對日、蒙雙方都頗為輕視。兀良哈、日本兩方都有懂漢語者,聞言各自大怒,朝楊塤怒目相向。楊塤竟然大笑著指著奉天殿道:“等你們什么時候造得出這樣的宮殿,再來瞪我不遲。人,最重要的不是該有自知之明嗎?”

    言外之意,蒙古、日本永遠造不出像奉天殿這樣恢宏壯麗的宮殿來。楊塤說的倒也是事實,兀良哈人、日本人遂悻悻作罷。

    出紫禁城后,本該由楊塤引著兩方使者到鴻臚寺集結(jié),但蒯玉珠再轉(zhuǎn)頭時,卻發(fā)現(xiàn)楊塤人不見了。

    這時候,兀良哈人又見到日本人在互相打手勢,似在嘲笑己方,于是爭吵起來,這次日本人也毫不示弱。雙方開始尚且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漢語對罵,很快就發(fā)展為各說各的語言,即便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也深悉對方不可能聽懂自己在說什么,也要將污言穢語狂風驟雨般地傾瀉過去。再到后來,對罵已經(jīng)不能解決問題,便干脆動上了手。

    朱驥問明情由,卻是哭笑不得,不知該如何解決,只得略安慰了兀良哈使者幾句,命軍士先送其往會同館安歇。

    這邊事情尚未完全解決,忽見一名軍士從北面狂奔過來,后面還跟著一人,一面死死緊追,一面揮手大喊大叫。

    前面那軍士面生,后面那人朱驥倒是認得,正是工部官匠楊塤。正待走開的日本使者見到明廷指派的通譯終于出現(xiàn),忙趕了過來,將楊塤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爭相訴說兀良哈使者的不是。

    楊塤大叫道:“讓開!我有急事,快些讓開!”

    日本人哪里肯聽,個個委屈得不行。一名受了刀傷的男子還將血淋淋的傷口伸到楊塤眼前,要請他主持公道。

    楊塤雖急不可耐,卻始終沖不出包圍圈。他掙扎著在原地跳了一下,看到朱驥站在不遠處,忙高叫道:“朱千戶!朱千戶!”

    朱驥便走過來問道:“楊匠官,你去了哪里?我正派人到處找你?!?/br>
    楊塤被人群擋住,看不到朱驥的面孔,只聽得到聲音。他也不及寒暄,急忙道:“朱千戶,攔住那個人!快攔住前面那個軍士,他是個冒牌貨!”

    朱驥這才會意過來,忙抬腳去追。那軍士已到東街口,旋即調(diào)頭往北,往皇城根方向奔去。朱驥緊追過去,雖落后許多,但尚能看到那軍士背影。然到東安門一帶時,竟就此不見了對方蹤跡。

    朱驥見東安門守門軍士狐疑地望著自己,忙上前出示錦衣衛(wèi)腰牌,問道:“適才可有見過一名軍士經(jīng)過?”

    一名軍士答道:“這里是皇城根,總有許多巡邏軍士來來往往,不知朱千戶問的是哪個?”

    朱驥道:“巡邏軍士都是結(jié)隊而行,有沒有見過落單的?”那軍士搖頭道:“沒有?!?/br>
    另一名軍士道:“剛才倒是有個落單的男子經(jīng)過,不過不是軍士打扮,就是普通百姓。但模樣可是大大咧咧的,路過東安門時,還橫了小的一眼。小的看他往東廠方向去了,還以為他是東廠番子呢。”

    朱驥只遠遠見到那假軍士的身影,未知面貌,料想打聽不出個所以然,更無從搜尋其下落,只得折返回來。卻見日本及兀良哈使者均已散去,漆匠楊塤人也不見了。

    正狐疑間,一名軍士匆匆過來,告道:“于侍郎有公務請朱千戶去一趟兵部衙門?!?/br>
    朱驥點點頭,遂趕來兵部官署。一進大門,便見到漆匠楊塤被全副武裝的軍士押在一旁,不由得十分驚訝。于謙正在與兵部尚書鄺埜站在堂前議事。鄺埜一身便服,顯是來不及更換官服便直接趕來了官署。于謙轉(zhuǎn)頭見到朱驥,便打了個手勢,示意女婿先在堂外等候。

    朱驥便走到楊塤面前,問道:“楊匠官,這是怎么回事?”

    楊塤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朱千戶沒捉到那名假軍士嗎?只有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br>
    原來楊塤跟隨兀良哈、日本使者團出來紫禁城后,正好看到幾名米店伙計推著板車往兵部官署中運送大米,車后還跟著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兵部是大官署,建有食堂,好方便官吏中午就餐。食堂采購供運多在官吏下班后,今日舉國休假,正好是補給良日。

    不知道為什么,楊塤第一眼看到那兩名護送軍士時,覺得有些不對勁兒,一時好奇,便跟了過去。

    到兵部大門時,高個子軍士還主動上前跟門前守衛(wèi)招呼,守衛(wèi)似是跟他不熟,愛理不理。剛好此時兀良哈、日本使者在附近起了糾紛,守衛(wèi)正閑得無聊,一時心動,便趕去看熱鬧,又對高個子軍士說了幾句什么,大概是要他臨時幫忙頂下崗之類。然守衛(wèi)離開后,那一高一矮兩名軍士卻沒有履行守衛(wèi)大門的職責,而是緊隨米店伙計進了官署。楊塤愈發(fā)覺得不妥,便也跟了進去。

    趕來食堂時,卻發(fā)現(xiàn)除了米店伙計外,并無他人,那兩名軍士根本沒有跟隨板車來卸貨。米店伙計雖然奇怪,但好在時常來兵部送貨,早已是熟門熟路,便自行將大米扛入倉房堆好。

    楊塤順口問了幾句。米店伙計回答說也是頭一次見到這兩名軍士,而且之前并沒有接到要往兵部送米的通知,今日是兩名軍士臨時來到米店,說奉上司命令來訂一車大米。米店店家開始還覺得奇怪,因為距上一次往兵部送米還未及半月,但轉(zhuǎn)念想到也許是主管食堂的官吏因官署放假,進出運貨方便,要先行補充一批大米,便緊急安排伙計準備妥當,再隨軍士往兵部而來。

    楊塤愈發(fā)起了疑心,然兵部官署甚大,竟一時未能找到那兩名軍士。他料想二人行蹤詭秘可疑,必是冒充的軍士,既然想方設法利用送米之機混進兵部,以目下情勢而言,極可能是蒙古瓦剌派來的jian細,意圖盜竊機密軍事文件,于是往收藏重要文書的后樓趕去。他本職是漆匠,京城重要建筑髹漆都歸他管,對紫禁城及各中央官署都極為熟悉。

    但到后樓時,并沒有見到那兩名可疑軍士,倒是值守后樓的軍士發(fā)現(xiàn)胡亂轉(zhuǎn)悠的楊塤,趕過來圍捕盤問。楊塤忙掏出腰牌,表明身份,謊稱自己是來查勘后樓漆面狀況的,又裝模作樣地在樓前轉(zhuǎn)了一圈,這才勉強解除了軍士的疑問。

    出來路過車駕司時,楊塤又意外遇到那兩名可疑軍士,其中矮軍士手里還拿著一個卷軸。那兩人見楊塤神情,知其起了疑心,不等他叫喊,高個子軍士沖上來將他大力推倒,再與同伙拔腿就跑。

    楊塤掙扎著爬起身來,揉了揉跌得生疼的屁股,這才跌跌撞撞地追將出來,正好跟進來的兵部侍郎于謙撞了個滿懷。于謙倒是沒事,只退了兩步便立定了。楊塤一屁股倒跌坐到地上,當即痛呼出聲。

    于謙忙上前扶起他,問道:“楊匠官不是正充當日本使者通譯嗎,你來我們兵部做什么?”

    楊塤一時不及多解釋,急追出來,卻見矮個子軍士已經(jīng)不見了,高個子軍士正往大街方向跑去,便直追了過去。

    講完經(jīng)過,楊塤又道:“后面發(fā)生的事,朱千戶已經(jīng)知道了,我被日本使者一擁而上給圍住了,那假軍士趁機逃走。朱千戶去追他時,我又被兵部軍士抓到了這里?!?/br>
    朱驥問道:“你可有將詳細經(jīng)過告知于公?”

    楊塤搖頭道:“于侍郎一直在堂中與鄺尚書議事,沒空理睬我。我猜于侍郎召朱千戶來這里,是打算將我交給錦衣衛(wèi)處置。不過我已經(jīng)向朱千戶交代清楚了經(jīng)過,現(xiàn)下可以走了嗎?”

    朱驥搖頭道:“不行。”

    又等了一會兒,于謙匆匆出來,正色告道:“車駕司的機密檔案柜被人撬開,翻得亂七八糟,到底丟了哪些文卷,要等比照清單后才能知曉。不過有人看到楊匠官從那里出來?!?/br>
    楊塤驚叫道:“冤枉!我是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才跟進兵部官署,完全是見義勇為,怎么反倒成了嫌犯了?”又大致說了一遍經(jīng)過。

    于謙似乎不大相信,也不拐彎抹角,徑直質(zhì)問道:“楊匠官素來玩世不恭,何時關(guān)心起國家及兵部大事了?再說了,真有假軍士混進兵部,官署內(nèi)外都有人值守,你只需喊叫一聲,便能將賊人一舉擒獲。為何楊匠官沒有這么做,反倒在明知那兩名軍士極可能是賊人的情況下,自己冒險跟蹤呢?”

    楊塤一時語塞,答不出話來。

    于謙便招手叫過朱驥,道:“瓦剌也先正大舉南下入侵,邊關(guān)事急,我沒有閑暇來管這件事。這件案子按理該移交錦衣衛(wèi),你帶楊匠官去吧,一定要盡快追回被盜的機密文書?!?/br>
    朱驥應了一聲,又見岳父神色凝重,忍不住多問了一句:“目下瓦剌軍進發(fā)到了哪里?”

    于謙肅色道:“大同。大同軍已全軍覆沒,總督軍務的西寧侯宋瑛及大同主將武進伯朱冕均已戰(zhàn)死。”

    朱驥“啊”了一聲,這才意識到軍情的嚴重性,不敢再多耽誤岳父辦公,忙帶了楊塤出來,問道:“楊匠官,你實話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楊塤道:“就是我適才告訴朱千戶的情形啊。于侍郎沒看到那兩名軍士,你至少看到其中一個啊,還追了一程,那難道能是假的?”

    朱驥道:“但于公適才的質(zhì)疑有道理。你臨時擔任通譯之職,負責將日本使者安頓好,事關(guān)國體,職責不輕,可你卻半途舍棄使團,改進了兵部衙門?!?/br>
    楊塤道:“因為我留意到那兩名軍士形跡可疑啊?!?/br>
    朱驥道:“就算如楊匠官所言,你懷疑有兩名假軍士進了兵部,大可直接呼叫守衛(wèi),為什么你非要自己跟進去察看?這實在不像你楊匠官的性格?!?/br>
    楊塤居然答道:“人人都有正義感爆發(fā)的時候嘛,這跟性格無關(guān)?!?/br>
    朱驥正色道:“我知道楊匠官在宮中甚為得寵,但目下你犯了案,就得公事公辦。你不肯說實話,照規(guī)矩,我只能帶你到錦衣衛(wèi)官署,正式立案稽查?!?/br>
    楊塤見對方要動真格,便不再嬉皮笑臉,忙道:“等等,好,我說實話。朱千戶是知道我性情的,我實在厭煩給那些日本使者當通譯,早就想找機會溜掉,正好見到那兩名軍士可疑……”

    朱驥打斷道:“楊匠官總說那兩名軍士可疑,為何你一眼能看出疑點,兵部大門守衛(wèi)卻看不出來?”

    楊塤笑道:“因為守衛(wèi)沒有看到前面一幕?!?/br>
    那兩名軍士跟在運糧板車后,將近兵部大門前,矮個子軍士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他急忙彎腰撿起,收入懷中。楊塤正好看到,立時從姿勢辨別出那軍士是名女子。大明朝哪有女子當兵的?她既然是女扮男裝,同伴必然也是冒牌貨了。

    楊塤又道:“朱千戶也別怪我沒有及時知會守衛(wèi),我當時正想設法擺脫那些日本使者呢,喊了出來,不是沒我什么事了?我跟著他們進兵部,一是無聊,二來也是想找點兒樂子,看看這一男一女到底要做什么,順便也想看看兵部的笑話。”

    朱驥聞言大是不快,皺眉道:“看什么笑話?楊匠官也算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祿,如何說出這種話來?”

    楊塤也不大當回事,依然笑道:“我跟朱千戶不同,只是個漆匠,憑手藝吃飯,但這手藝并不是只能售予帝王家才有出路,我其實更喜歡民間的自由自在。但朝廷將所有手藝還算不錯的工匠都強行拘在京師,專為官家做活兒,所以我這朝廷俸祿食得并不舒坦。再說朝中這些大臣,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多尸位素餐者,我等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既不能批評這些在位者,站在一旁看個笑話,難道也不成嗎?”

    朱驥本不是能言善辯之人,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楊塤見朱驥尷尬,哈哈一笑,道:“我是出名的愛開玩笑,常常信口胡言,朱千戶不必當回事。”頓了頓,又道:“還是說回眼前這樁案子吧。朱千戶想想看,我怎么可能是賊人?我只是個漆匠,能有什么動機?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的想偷什么東西,我負責所有中央官署建筑的髹漆,去年還為兵部正堂補過漆,想偷什么機密文卷,早就盜了,還用等到今日嗎?”

    朱驥本就不信楊塤會是賊人,聽了他的一番解釋,也就此釋然,又道:“但楊匠官已知曉那兩人可疑,卻知情不報,導致賊人順利偷走兵部機密文書,仍有重大過失。”

    楊塤嘻嘻笑道:“如果我協(xié)助朱千戶捉到那兩名賊人,是不是可以將功補過?我可是唯一見到假軍士正臉的?!?/br>
    朱驥道:“這件案子牽涉兵部機密,我做不了主。但如果楊匠官能協(xié)助錦衣衛(wèi)偵破此案,我愿意盡全力為你圓轉(zhuǎn)求情?!?/br>
    楊塤聞言頗為失望,拍了拍自己額頭,懊悔道:“怪我一時覺得好玩,竟將自己卷入了大案,這下完了?!?/br>
    朱驥正色道:“兵部丟失了機密文件,必須得立即追回。這件事,可比楊匠官個人榮辱、前程重要多了?!?/br>
    楊塤“嘿嘿”兩聲,道:“那是你朱千戶的立場,我只關(guān)心……”見朱驥臉色一沉,便沒有繼續(xù)說完,改口道:“朱千戶大概覺得我太不拿朝廷大事當回事了,試問滿朝文武之中,真正關(guān)心國政的又有幾個?至少我沒有做過危害朝廷利益的事。說起來,走私通敵、販賣軍事禁物給瓦剌,可比兵部丟失機密文件重要多了,怎么不見有人去管呢?”

    他所稱“走私通敵”,即指當今權(quán)宦王振為了私利走私、肆意破壞明廷邊防的行為。王振貪暴納賄,鎮(zhèn)守大同的監(jiān)軍宦官郭敬是其親信,每年私自制造大量鋼鐵箭鏃,以王振的名義送給瓦剌。作為回報,瓦剌則派人贈送王振良馬。明朝貢市法嚴禁將鐵鍋、鋼鐵、硝黃等物賣與“番人”,王振如此肆無忌憚地破壞規(guī)定,朝中大臣皆畏懼其權(quán)勢,無人敢吭一聲。

    朱驥聽了楊塤這番話,這才領(lǐng)悟?qū)Ψ剿Q“看個笑話”背后的深意,一時間,心底深處竟有些悲涼起來。他亦知王振種種危害國家社稷的行為,卻沒有勇氣像手下校尉王永心那樣挺身而出,是不是也稱得上“尸位素餐”呢?

    正郁郁滿懷時,忽有人叫道:“朱驥兄,你怎么在這里?”卻是巡城御史邢宥。他也不多及寒暄,徑直告道:“我剛剛巡邏中城時,收到匿名投書,稱兀良哈已與瓦剌、韃靼勾結(jié),意圖大舉侵明。這次入貢的兀良哈使者,其實是瓦剌也先專程來探聽我大明虛實的jian細?!?/br>
    元朝勢力退出中原后,蒙古各部落開始分裂,黃金家族[6]的地位也日益衰落,雖然威望猶存,卻再無實權(quán)。到“馬上天子”明成祖朱棣即位的時候,蒙古已經(jīng)分裂為兀良哈、韃靼和瓦剌三部,各自為政,其中以韃靼實力最強。

    兀良哈部散居在遼河、西遼河、老哈河流域[7]一帶,靠近中原,實力相對比較弱,在洪武年間就已經(jīng)內(nèi)附中原。明太祖朱元璋在兀良哈部設立朵顏三衛(wèi),劃歸第十七子寧王朱權(quán)統(tǒng)轄。燕王朱棣發(fā)動靖難之役時,寧王朱權(quán)被兄長用計挾持,其部下兵馬亦并入了燕軍。朵顏三衛(wèi)騎兵精悍驍勇,在朱棣奪得皇位的過程中立下赫赫戰(zhàn)功。朱棣為了報答兀良哈三衛(wèi)之恩,曾許諾將寧王朱權(quán)的封地大寧轉(zhuǎn)封給三衛(wèi)之部落首領(lǐng)。但朱棣當上皇帝后,已經(jīng)決定要將明朝京師由南京遷往北京,這樣,大寧的地理位置就顯得相當重要,不能輕易許于外人之手。朱棣遲遲沒有兌現(xiàn)當初諾言,招來朵顏三衛(wèi)部落首領(lǐng)的不滿,由此埋下了禍根。

    韃靼部以和林[8]為中心,活動在鄂嫩河、克魯倫河流域以及貝加爾湖以南地區(qū),勢力最強,是明廷的主要威脅。瓦剌部主要駐牧地在科布多河、額爾齊斯河流域及其以南的準噶爾盆地附近。

    北元自元順帝之孫脫古思帖木兒之后,繼位稱帝者先后有恩克卓哩克圖、額勒伯克、坤帖木三代。這些人都是蒙古黃金家族成員,在名義上保持了元帝國的正統(tǒng)。永樂元年(1403年),韃靼別部首領(lǐng)鬼力赤篡奪了北元黃金家族帝位,廢除“大元”國號,改國號為“韃靼”,自稱為韃靼可汗。

    鬼力赤改大元為韃靼后,韃靼內(nèi)部以及蒙古各部落之間的紛爭加劇,進入白熱化的狀態(tài)。當時韃靼內(nèi)部有太師右丞相馬兒哈咱、太傅左丞相也孫臺、太保樞密知院阿魯臺等勢力,相互角斗。鬼力赤自立為韃靼可汗后,瓦剌部首領(lǐng)猛可帖木兒也很不服氣,為了在稱號上凌駕于鬼力赤的“韃靼可汗”之上,更是自稱“瓦剌王”。因而韃靼可汗鬼力赤同時面臨著深重的內(nèi)憂與外患。

    不久,瓦剌部猛可帖木兒和韃靼部阿魯臺聯(lián)軍,共同夾攻鬼力赤。阿魯臺一舉殺死了鬼力赤,擁立元宗室本雅失里為韃靼可汗。本雅失里是坤帖兒之弟,出身黃金家族,算是名正言順的汗位人選。阿魯臺則自任太師,把持大權(quán)。

    永樂初年,中原剛剛結(jié)束“靖難之役”,明成祖朱棣新即帝位,不欲大動兵戈,真心希望北部邊境安定,便積極派遣使者與韃靼修好,表達“講好修睦”的愿望。但韃靼忙于內(nèi)訌,對此沒有任何回應。阿魯臺掌權(quán)后,干脆斷絕了與明朝的一切往來。

    朱棣議和不成,打聽到韃靼與瓦剌互相仇殺不已,而韃靼勢大,便想利用瓦剌來牽制韃靼。剛好瓦剌也希望取得明廷的支持,在朱棣即位后不久,便派遣使者前來朝貢。之后,明朝與瓦剌之間的使者往來不絕。

    永樂元年(1403年),韃靼阿魯臺進攻瓦剌,被瓦剌部的馬哈木打敗。阿魯臺聽說馬哈木與明朝通使,頗為憂懼,也派使節(jié)與明朝通好。這間接表明韃靼與瓦剌的勢力相對平衡,明成祖朱棣自然很高興。只是,這和平并沒有持續(xù)很久。韃靼逐漸強大起來,漸漸對明朝不恭起來。

    永樂七年(1409年)四月,明成祖朱棣派使臣郭驥到韃靼可汗本雅失里處通好,為了表示誠意,還將以前明軍俘虜?shù)谋狙攀Ю锊繉俣巳酷尫?。但這次出使沒有成功,明使臣郭驥還被韃靼殺害。六月,郭驥的部分隨從從韃靼逃回,向朱棣報告了郭驥被殺的消息。朱棣十分憤怒,決定對韃靼用兵。

    因為擔心瓦剌與韃靼聯(lián)合,朱棣事先進行了大量分化瓦解工作。當時瓦剌部首領(lǐng)猛可帖木兒已死,瓦剌部落由馬哈木、太平、把禿孛羅三首領(lǐng)控制,勢力日盛,且與韃靼阿魯臺素來不和,經(jīng)?;ハ喑饸?。朱棣為了激化矛盾,另派使臣到瓦剌部封贈馬哈木為順寧王,太平為賢義王,把禿孛羅為安樂王,想利用這三部來削弱、牽制韃靼勢力。自此,明朝、韃靼和瓦剌相互之間展開了長期的角逐與爭斗。

    永樂七年(1409年)七月,朱棣派淇國公丘福為征虜大將軍總兵官,武城侯王聰、同安侯火真為副,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遠為左右參將,率精騎十萬,北討韃靼。

    出發(fā)前,朱棣一再告誡主帥丘福道:“毋失機,毋輕戰(zhàn),一舉未捷俟再舉?!比欢?,丘福急功近利,不聽屬下意見,冒險輕進,結(jié)果中了韃靼埋伏。雙方在克魯倫河北岸激戰(zhàn),丘福被殺,十萬明軍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少數(shù)人逃回。

    朱棣聞訊后十分惱怒,追奪了丘福的世襲爵位,還將其家屬全部流放到海島。

    丘福率領(lǐng)明軍吃了敗仗后,朱棣震怒之下,認為諸將無一能任統(tǒng)帥之職,決定御駕親征。永樂八年(1410年)一月,朱棣經(jīng)過周密準備,下詔親征韃靼。彼時因皇太子朱高熾正在南京監(jiān)國,朱棣便命皇太孫朱瞻基留守北京。名將張輔被特意從安南調(diào)回,隨同皇帝出征。

    五月,朱棣親率五十萬大軍北進至斡難河,與韃靼可汗本雅失里遭遇。斡難河是蒙古英雄成吉思汗的發(fā)跡之地,也是蒙古人心目中的圣地。正是在此處,明軍擊潰了韃靼主力軍,本雅失里僅帶七名隨從倉皇向西逃遁。